盲星

【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于【每天读点故事】,作者羊毛狐狸,文责自负。】

1

在某小城上的儿科医院的六楼,赵居易和刘白两人,正物色他们下一个葱头。葱头是他俩的行话,指合适的活人。他们一旦瞅准了葱头,就把葱头笼到一起,设个局,卷钱跑路。他俩管这叫“摘葱头”。

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门生意他俩得心应手,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刘白负责在儿保科(儿童保健及行为发育科室)门口“捡菜”,捡菜就得眼尖,你先要分析前来看病的孩子是哪个品种,到底是唐氏综合征啊,还是自闭症啊,或者别的什么叫不出学名的怪病。总之,都是脑子里缺了筋的病,寻常百姓都有几个统称——傻子、疯子、神经病。

他俩在医院六楼走廊的一角,发现了一对夫妻,他们的儿子估摸着10岁,表面看去与常人无异,可瞒不过行家。小男孩坐在母亲的身边,手上拿着矿泉水瓶,放在椅子上当陀螺转,嘴里“咿呀嘿呀”的像猴子叫,他还时不时用鼻尖贴着旋转物的中心点,大概是为了感受旋转带起的风——刻板行为,典型的自闭症,俗称孤独症,是又大又好的葱头。里头的水深得很哩。

这真是屎壳郎遇蹿稀,赶巧了。赵居易对刘白使了个眼色,刘白早已穿好了医院保洁的工作服。她戴上口罩和一顶鸭舌帽,提着水桶挂着抹布,便往小夫妻那儿凑。刘白的耳朵很敏锐,几米外便听清了夫妻的谈话——

女人说:“这几年,钱都花完了,也不见孩子好。”

男人说:“医生都说了,咱娃是重症大龄,难。”

女人说:“还不是你,说什么男孩子三岁开口不算晚,耽误了。”

男人说:“还提这档事儿干吗!”

说着,女人坐下来,捂着脸,眼睛看着地,没声了。小男孩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仍旧转着手里的矿泉水瓶。

刘白见机,上前搭话:“这小伙生得挺俊,可惜了这个病。”

这话恰好对上了女人茫然的情绪,又见刘白是医院的,便聊了起来。女人对刘白倾诉,说和丈夫这四、五年里,跑遍全国,走访名医,古今中外,奇门怪招,求神拜佛,宇宙能量,都试了个遍。可耗尽家财,也不见孩子好,傻孩子10岁了,话不会说,饭不会自己吃。撒尿还得有人把,拉屎还得有人擦屁股。“他只会这样,转东西……”女人说着就吸起了鼻涕。

男人也抱怨道,孩子24小时都要有人看着,挣钱的压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看病要钱,吃喝住都要钱。

“真有点儿撑不住……”男人摇摇头,夫妻俩也表示,孩子以后什么独立能力啥的,他们不再期望了。现在,夫妻俩希望能出去挣个钱,把这几年看病欠下的债还了,让日子上个正轨。

刘白问:“咋没考虑托管啊?”

女人说:“姐,你不知道,自闭症全托管,重症大龄一个月至少7000块,我们小县城出来的,夫妻俩打工加起来也刚就这个数。”

突然,刘白大腿一拍,冒出句:“瞧我这记性。”便招呼夫妻俩务必等好,她去取单子。刘白匆匆跑去一楼,然后从自己的内侧袋里拿出早就印好的宣传手册。虚晃一圈又上楼找小夫妻去了。

“妹子,来,拿着。”刘白把精美的宣传册递给了小夫妻。

“这上头啊,有二维码,有专家介绍,还有官方网站嘞。你们拿回去抓紧地看哈。”刘白拿好水桶和抹布,临走时不忘指了指单子的尾页:“上面写了,政府补贴,专收大龄智力残障儿童,这是新开的,咱医院帮他们做公益宣传,正规哒,你赶紧问问去。”

说罢,刘白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谢姐哈。”女人道了谢,似是恢复了些气力。

等这对小夫妻离开视线,刘白便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卸下伪装。不一会儿,她便收到赵居易的回信:他们走远了,你可以出来了。


没多久,赵居易的微信上,便收到了这对夫妻添加好友的信息。这对夫妻是第二十个葱头了。刘白和赵居易的第一道工序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带着葱头们去参观“机构”。如果说第一道工序刘白是主力,那第二道工序,赵居易便是C位了。

第二道工序很简单,就和健身房骗预付款是一个逻辑。

他俩会先在郊区——越犄角旮旯越好,租下个仓库或者公寓,改建成学校,关键要偏,一是便宜,二是隐蔽。和房东谈个付三押一,再找个装修队,划拉几个小片区,搭出几个小房间,譬如办公室、宿舍什么的。能应付前来参观的家长,像那么回事儿就行。

通常情况下,第一道“笼葱头”会持续一个月,等到了第二道工序,用于展示部分的装修也差不多了,可以参观了。

其间,刘白的工作便是维护微信群,这很重要!是能与家长们产生共情的作用。譬如,告诉家长,自闭症的孩子是掉在凡尘的星星,是来自星星的天使落在了人间。微信群名叫“星娃之家”——这也是机构的名字。孩子爸妈就是星爸星妈。你是天使的爸妈,不是傻子的父母。你的家庭不是遭了难,是在渡劫。幸福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待家长们陆陆续续领着孩子来参观时,赵居易摇身一变,成了赵博士。家长们在群里早已如雷贯耳,赵博士早年留学海外,回国后,与妻子刘老师,散尽家财,四处融资,只为有重症自闭症病患的家庭作出自己的贡献,因为赵博士自己的孩子也是智力残障人士,现居国外……吧啦吧啦地。

赵居易领着家长参观装修好的片区,他口若悬河——您看,这是宿舍,一个人一小间,四周加了防撞棉,防止孩子碰伤;您看这儿,是游乐区,之后会用沙子铺地,减少摔伤的风险;您看这儿,是食堂,我们自己烧饭……您放心,我们这儿都会请阿姨的,一个阿姨带4个娃;放心,阿姨都是经过专门培训的。

啊对,如果现在缴费,一年托管费用是38400元。不不不,已经是很优惠了,我们是半公益性质的,不然价格不会这么低。资质我们这里全的,您看这,还有这张……能刷卡,支付宝也行。哦对,一个月后,X月X号,我们正式开业,那天我们会有欢迎会,孩子也会在那天正式入住。【哔哔】请收好您的凭证,还有合同,开业那天务必记得带好证件,以及孩子的衣物等。有什么事儿微信上联系……

夫妻俩也算“半个老手”,这次是他们第二次出手。他俩在半年前成功割了一把葱头后,便在“避风头”时期耐心打磨骗术,如今倒也把傻孩子家长们的心态摸得挺清——这些傻孩子就像压在他们身上的五指山,父母的精神都在崩溃的极限,任何的希望都是烛光引蛾,他们便会飞蛾扑火

2

今天距离“开业”还有一周,群里20个葱头,他俩已经摘了10个。中午,办公室兼宿舍,赵居易买了小酒,搞了四只大猪蹄,白切羊肉,炒花生米,咸菜,豆腐,菜肴尤其丰盛。刘白则坐他对面,专心按着计算器。

“三十八万减去房租两万五再减去装修三万,办假证一万……”刘白嘴里嘀嘀咕咕。赵居易满上了杯酒,笑着问:“这次挣了多少?”刘白摇摇头,说刨去七七八八的成本,连三十万都没到。

赵居易先在群里发了信息——@所有人,各位家长大家好,这段时间,仓库改建住宿区,装修赶工,为了不影响进度,报名截止,谢绝参观。请各位耐心等待,开业前三日会有教务老师与大家联系安排住宿事宜。

随后,赵居易闷了口啤酒,吃了口羊肉,嘴里砸吧砸吧地,说让刘白别贪心,少赚两三万饿不死。

刘白瞪了瞪眼,说,这活听同村的老油条讲,一定要照着避风头的规矩办,干三月得休三月,一年实际干半年。我算算,这不就是个辛苦钱嘛,根本发不了财。现在自个儿肚子里刚查出有了孕,还不想着多挣点?赵居易切着豆腐,伴着咸菜,悠哉地说,细水长流嘛。说罢又哼起了小曲儿——吃了咸菜滚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突然,赵居易的微信响了,他拿起手机接通后,言语了几句,便对刘白说:“看,这不,又来一个。”刘白谨慎起来,说离开业日太近了,再接待葱头怕露出马脚,劝赵居易拒了这单,吃完饭就收拾东西撤退。赵居易挥了挥手,说不差这一天,吃好饭把后头没装修的地方遮挡严实,今天就摘着最后一根葱。据说父母很急,大概率能成,明儿一早再走。

这时,门口有个声音喊着里头有人不。赵居易给对刘白做了一个手掌向下按的动作,放下碗筷,穿上正装,前去接待。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人,脖子上挂着胸牌。赵居易心里先是咯噔了下,见那两人面带微笑,客客气气的,他又很快调整状态,伸出手来笑脸相迎。

两人是此片辖区的工商管理人员,说这儿不声不响怎么开学校了。赵居易说了,这里说是学校,但也不是学校,算是个机构,不教什么,只是看管些孩子。

什么孩子?管理人员问。

自闭症孩子,就是智力残障的孩子。

赵居易这么一说,两位工作人员好似有了点肃然起敬的意思,他们例行让赵居易拿了些证件出来。看完后,便告诉赵居易,这种仓库厂房办看管机构,是要去当地办理相关手续的,既然是做好事,政府自是会指导,说不定还有扶持政策。

“一定要记得去相关部门办好证件,像什么消防啊……”工商管理人员说罢,登记完信息,便离开了,回头还不忘交待:“一定记得啊!”

赵居易摇着手,等到两位工作人员走远后。他大喘一口气,回到宿舍,刘白看他一脸轻松,也放松了下来。得知来的是工商管理的,又有些小小的惶悚,又说要不现在就逃?赵居易一口小酒闷下肚,说:“慌什么,不差这点时间,最后这颗葱头,一定得给他摘喽!”


直到晚饭过后,月头升得老高,赵刘两人等了老半天,都不见葱头来。刘白看着快要九点了,又劝,不如趁这夜色,早点走得了。赵居易还是坚持做下这单,打趣说不凑他个三十万整,心里有疙瘩。

两人又等了半小时。终于,只听门外传来呼声——请问,是星娃之家吗?

赵居易对刘白挑了个眉毛,穿上白大褂,便走了出去。刘白跟在身后,只见,门口站着三个人。

请问,是星娃之家吗?

三人中的女人弯了弯腰,小心翼翼地又问了声。

请进请进。赵居易赶紧招呼起了他们。此时,刘白看到,是上回医院吵架的那对夫妻,他们娃10岁,大龄重症自闭症。刘白偷偷地戴上一副眼镜。与此同时,小夫妻也在连连抱歉,说是手机没电了,又说是这地方有点偏,出租车司机七兜八兜。说罢,夫妻俩拿着大包小包,跟着赵居易参观起了机构。

赵居易仍旧按照标准的流程介绍,不过天色实在晚了,赵居易也没了兴致,该赚到的大头都赚到了,敷衍了几下,便带着夫妻去了办公室。

直到付钱的时候,小夫妻便问,能不能付半年,他们东拼西凑的,实在凑不出一年的钱。

“您们这是太难为我了,一年起付也是为了机构运营开支管理考虑……”赵居易面露难色,其实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现在能入多少是多少,反正明天就开溜了。

这时,小夫妻一同站了起来,妻子先开了口,他们是隔壁县的,为了这个娃,家里早把房子卖了,五六年里,寻遍名医,也没治出个名堂来。星娃之家一个月才3200元,其他托管机构,光是一个白天(称“半托管”),少说也要两百起步。又说,小夫妻俩打算在城里找个工作,据说送外卖,两个人加起来能挣万把块,如果跑勤快点,还能挣更多。

“孩子放这儿,我们的日子也有了盼头。咱们也不求有什么好转,就求能有个照应,让我们有精力,快点找到稳定的工作,把日子扶上正轨。赵老师,咱求你了。”妻子说着说着,便搓着眼睛。

这时,丈夫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里面有一万五千块钱。又说,还差四千块,下个月一定补齐,他们明天就去找工作。

“这……”赵居易嘴里支支吾吾,但手早就拿起了钱袋子,他从信封里拽出钱,捏了捏厚度,还是做摇头状。

见赵居易没表态,妻子说:“赵老师,我手机里还有两百块……”

“噢哟算了算了,你们都这样说了,那我也只能特例一回了。”赵居易把钱往点钞机上一放,钞票像崭新的扑克牌一样哗哗流。

开了收据,打了合同,小夫妻俩的喜悦溢于言表。此时,他们十岁的傻儿子,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

丈夫背起傻儿子,正要走时,刘白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你们去哪儿住啊?”

这句话刚问出口,刘白便后悔了,心里骂了自己一万回。赵居易也瞥了眼刘白,皱起了眉尖,惊讶她怎会如此“不专业”。

四个人杵在原地,尴尬了好几秒,谁也没发话。小夫妻俩就傻笑着。丈夫先打破沉默,就说这附近随便找个避风的地儿将就一晚。

事到如今,好心的人设不能坏。赵居易无奈,便说:“这里太偏,没地方去啊,你们今晚就住这儿吧。”

“哎呀,那怎么行。”

赵居易说,总不见得看着你们睡大街吧,这地儿偏,外面瞎溜达也危险。于是,在夫妻俩连连感谢之下,赵居易和刘白把装修好的一间星娃宿舍,给了他们住。

“这是单人间,只有一张床,只能委屈你们一下了。”

“没事儿,赵老师,我打地铺。”丈夫边笑着,边把傻娃子轻轻地放床上,妻子则在地上铺起了被褥。

道了声晚安,刘白和赵居易回到自己的房间,偷偷商量起来。刘白意思是,趁那对小夫妻睡了,就开溜。赵居易表示反对,太冒险,即便逃了,第二天他们发现人不在,揭了咱的底,一报警,那时我们还没跑远呢。

“都怪你,女人孕了就傻了,心他妈也软了。”赵居易说。

“还不是你要接这单?好好,怪我行了吧,都怨我多嘴。”刘百说。

赵居易脱下衣服上了床,嘴里嘟哝着:“还不是为凑满三十万么……算了算了,明儿再说吧。”


清晨,太阳躲着,天上浮着层灰冷的光。赵居易起身方便,打了个哈欠,冷气直袭胸中,12月中旬,天转冷得紧。

就在赵居易想回去再睡个回笼觉时,看见小夫妻正在他的宿舍门口探头探脑。见赵居易来了,堆着笑脸弓着腰,连连问早。他们身上背着包,搀着傻娃子。

赵居易本以为他们是道别的,可小夫妻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赵老师,今天能不能拜托您件事儿。”丈夫说。

赵居易皱了皱眉,挤出笑容问:“有事儿直说吧。”

“那个……我俩找了个临时工的活,这不是双十二和年底大促了嘛,仓库找打包工,一天200块,还管三餐和住宿,咱干三天就回来。赵老师,就三天,您看孩子能不能留在这……”妻子说。

嘶!赵居易吸了口凉气,似是被呛到,猛地咳嗽起来,话到嘴边,卡住了。夫妻俩赶忙帮他拍背。这时,男的接了个电话,是人力中介的面包车到了。赵居易呛得厉害,眼泪糊了脸,他本想借着装修赶工的理由,让小夫妻带着孩子走。但咳得厉害,快窒息了,只剩挥手,喉咙里勉强挤出了一个“走”字(其实他要说的是“别走啊,把孩子带走,还得装修”)。小夫妻俩满脸感恩,连连鞠躬,嘱咐孩子要听话,便抓紧赶去坐车。赵居易蒙了,牵着10岁的傻娃子,看着日出第一缕阳光照在他俩身上。


“咋回事儿啊?小夫妻把孩子丢了啊?咋这么不负责呢!”

刘白看见赵居易带着傻娃子进了屋,惊了。赵居易解释了前因后果,刘白大怒,别说三天,一天都危险!本就打算今儿早上打发他们走后就开溜,这下倒好,湿手蘸着干面粉了还。

“不管了,收拾东西,走!”刘白开始收拾行囊,并招呼赵居易赶紧的。赵居易问刘白,这傻娃子咋办?刘白表示,他们又不是什么好人,干嘛管别人孩子死活?

此时,傻娃子趴在地上,自顾自地玩起了昨天喝酒后还没洗的空杯子。空杯子成了陀螺,在地上转。傻娃子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在意身边发生的变化。

“还愣着干吗,快啊!”刘白催得急,赵居易也缓过神来,收拾起了衣物。不稍片刻,两个人便一身素装,似是要参加葬礼的人。

赵居易想把孩子锁在屋子里,等走远了后,第二天再发个消息给小夫妻,让他们来领人。正当赵居易要关门时,傻娃子突然冲着他俩叫了起来,发出像狗又像猫的尖啸。一股臭味飘来,傻娃子裤裆黄了。

“他拉屎了!”刘白直呼。

此时,傻娃子的眼睛看着他们,嘴里“阿卜易阿卜易”说着无法理解的外星语。见赵居易犹豫了,刘白骂道,都走了还管这么多?

这时,赵居易停止了关门的动作,他说,至少帮傻娃子把裤头换了再走吧。

“不差这点时间。”

说完,赵居易从包里拿出一沓纸巾,先垫在傻娃子屁股上;又去了昨晚傻娃子住的宿舍,从小夫妻留下的包里,拿了干净的衣裤,带着傻娃子去了厕所。刘白便也跟在后头,守在厕所外,时不时催着,让赵居易抓紧些。

厕所里不断传出干呕声,刘白便笑了,讥讽起了赵居易,说现在正好练练手,等以后亲生孩子出生了,都让赵居易换尿布。

忽然,厕所里头传来赵居易的呼救:“哎呀,这娃子又拉了,估计吃得不干净,拉稀了。老婆,你快帮忙,打盆水来。”

刘白骂骂咧咧,只得放下手中行李,帮着赵居易给傻娃子清洗,为了防止再拉裤裆,索性不给傻娃子穿裤子。别再着凉了肚子拉得更厉害,房里又开起了暖空调,刘白则从行囊中拿出了包蒙脱散,给傻娃子喝。

“还好咱们行走江湖,东西到还全。”刘白苦笑了声,问,“这下可以走了吧。”

赵居易看着刘白,又瞄了眼她的肚子,说:“老婆,扔这娃在这里,万一出了人命,我们就不是骗子了,是杀人犯。”

刘白说:“哪有这么容易死?你还心软了?这两年我们骗了多少家庭,我们比杀人犯又好多少?你可怜他,谁以后可怜我们,还、还有我肚子里的亲崽?”

赵居易说:“闹出人命,我们的娃,以后就是杀人犯的娃……”

这下,刘白失了语,他知道,赵居易倔起来就是头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便拎起背包,一个人朝大门走去。赵居易望着她的背影说:“老婆,你先走,到时候我把这儿搞定,咱们约个地方,我来找你。”


一个人,手忙脚乱。傻娃子闹肚子,赵居易只能跟着擦屁股;傻娃子肚子稍加好点,不自觉已是中午,傻娃子又开始哭闹,嘴里又嚷起外星语。赵居易猜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没准备午饭,饿了。赵居易只得叫了外卖,地方偏,等了将近四十分钟,傻娃子嗓子哭哑了,饭菜方到,赵居易立马给喂了。但傻娃子不知怎的,就是不吃。感觉他饿是饿的,饭碗拿走又哭了,赵居易火了,一记耳光扇了上去,又冲着一顿吼。傻娃子哭得更凶,吓到嘘嘘地尿了。赵居易没了办法,双手抱头,茫然无措。

“早知把你丢这儿了!”

突然,门开了。

是刘白。她扫了一眼屋里,大体明白了赵居易的窘境。“你看你一个人能干成什么事?”说罢,放下行囊,又见刘白提着塑料袋,走到傻娃子面前,打开塑料袋,拿出白盒子,里头装着蛋炒饭,饭粒饱满,黄白分明,舀了一勺,往娃嘴里塞。没承想,傻娃子竟大口吃了起来,屋里满是米蛋混合的香味。

赵居易惊呼,魔术!

刘白让赵居易去看微信,原来傻娃子的父母在群里发了消息,说孩子只吃黄白相间的食物。

“哎呀妈呀,这孩子嘴噶刁呢!”赵居易说。

“这是自闭症的症状,让你平时看点书,文盲。”刘白说。

刘白让赵居易把东西放好。赵居易什么也没问,刘白什么也没说,此时,两人倒真像对老夫老妻了,心照不宣,很是默契。赵居易看到刘白买回了一次性短裤、成人尿布、一捆毛巾……心里一暖,又赶紧招呼刘白坐上床休息。刘白指着赵居易说,三天,就三天。算给肚里的亲崽积个德。

做戏做全套。赵居易赶紧拿起手机,让刘白拍他喂孩子吃饭的小视频,发在群里。并@了孩子的父母,附上:安心工作,这有我们。接着,群里争先恐后地点起了赞,像过年抢火车票,生怕漏了自己。

吃完饭,赵居易主动要求帮傻娃子洗脏了的衣裤。刘白则让傻娃子在仓库的空地上撒欢。傻娃子歪着头一圈圈地跑,像头新生的小野鹿。天气半阴半晴,仿佛有只蜘蛛在云上织了张网。细碎的阳光照在刘白身上。她摸了摸肚子,很暖。


傍晚,赵刘两人正吃着饭。门外又传来一声:请问,是星娃之家吗?

刘白睁着眼看着赵居易,带着些恐慌。赵居易站起身,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抵着办公室的门,问:“谁啊?”

“我们想咨询托管的事。”声音听着发颤,像被风吹散架了般。

赵居易开门走出,看见夕阳红光下,站着三个人,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和一个瘦长的姑娘——她像具骷髅,吓了赵居易一跳。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只见老头拿着手机,走到赵居易面前,打开微信,却一直卡着。老头骂着破烂货,赵居易安慰道别急。等了半天,老头的微信里跳出了信息,原来,老夫妻是星娃之家的群友推荐来的,还被拉进了星娃之家的微信群。

赵居易感到脖颈上一阵刺麻,只得招呼老夫妻进屋。刘白又见有客来,脸顿时煞白。老夫妻将“骷髅姑娘”摁在了床上,姑娘很安静,活像具提线木偶。老夫妻先把赵刘两人夸赞了一通,然后拿出一张银行卡,直说要付钱。赵居易支支吾吾,觉得这卡变成了催命符,又像张强力贴,把自己牢牢粘在原地。刘白无奈,只得拿过卡,机械式地用POS机刷了,一声清脆的嘀嘀声,38400元又进了口袋。可刘白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勉强维持笑容,脸上的皮肤都快抽筋了。

老夫妻见赵刘收下费用,心中似是卸下石头。他们先帮着一起收拾了碗筷,又帮着整理了宿舍,真是一点儿也不见外。打理好后,没有想走的意思,又坐下谈起了心,说“骷髅姑娘”是自己的孙女,重症自闭症,十八岁了。孙女六岁那年,父母离婚,各自又成立了新家庭,母亲改嫁,父亲去了国外。这傻孙女便丢给老夫妻照料着。“我们老了,带不动了,今天真是……”老婆婆抚摸着骷髅姑娘的手,脸上半是泪半是笑。

“咱孙女很乖的,平日里不大动的,好带,就是没咱俩老的喂饭,就不吃东西。”老头说,“所以,赵教授,刘老师,咱也有个不情之请……”

赵刘俩听闻后,倒吸凉气——老头意思是,和老伴在星娃之家打义工,不要工钱。

“可咱没这规矩啊。”赵居易赶紧推诿,刘白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接上话。

老夫妻又说了,自己有退休工资,闲暇时,帮星娃之家打扫打扫。关键是孙女定要老两口在身边才吃饭,平日里吃个饭,嚼三口吐两口,一碗饭吃一小时。如果老两口不在,怕是孙女就给饿死了。

“所以搞得这么瘦……”老婆婆又抹了抹眼泪。

老头接上话:“咱想趁没几年活了,到星娃之家好好训练训练,等我俩死了,孙女……至少活一年是一年吧。”

又见赵刘面露难色,老头赶紧说,他们老夫妻就在孙女宿舍里打地铺,绝对不占别的寝室。绝对不给星娃之家添麻烦。“我俩每月再交些饭补,不让星娃之家亏钱办。”。

这时,傻娃子男孩儿又开始嗷嗷叫,刘白提醒,尿布存满了。老婆婆二话不说,拦住刘白,热情又麻利地拉着傻娃子往屋外走,又问赵居易拿了新的尿布,便去了厕所帮傻娃子换。老头在旁说,这些活让他们来,出把力。

老头老太年龄虽大,照顾小的倒有一手,老头照顾男娃,老太看着自个儿孙女。一时间,星娃之家倒显得井然有序,其乐融融了。

夜晚,赵居易给老夫妻一家开了另一间宿舍便睡下了。这间仓库总共只改了三间宿舍用来装样子,连食堂也不过是做出了个空架子。赵刘两人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大体有了个方向。

直接走人必定打草惊蛇,目前先将计就计,把这场戏演下去。眼瞅着年底了,到时候借节假日休假之名,统一放假,再撤退。

“我和南方的蛇头说好了,到时候去边境那的村子躲一阵。正好也让你安心养胎,生个胖小子。”赵居易说,“小公主就更好啦。”

刘白捏了捏赵居易的脸,说他就是脸上这条会吹牛的缝儿,把当年纯真的自己带进了骗子坑里。孩子顺利出生,就不能再干骗人的勾当。自己的孩子应该好好学习,考个大学,找份稳定的工作。

“可这得花老多钱了,我们这不是在给他未来铺路嘛……”赵居易摸了摸刘白的肚子说,“再坚持一下,到年底,春节前,还有一个多月。”


第二日,赵刘两人被一股粥香闹醒。

原是昨晚那对老夫妻,老人家起得早,他们说,食堂啥也没有,只能去两公里外的工地食堂那儿,买了些早饭回来。弄了些粗茶淡饭的,怪不好意思的。

老太喂着骷髅女孩,用调羹挑了一小勺粥米,骷髅女孩瞪眼瞅瞅,便微张了嘴,像小鸡啄米,嘬起了饭粒。“喂快喂多了就要吐,硬东西不会嚼,烦嘞。哪像这娃,吃饭多好。”老太看了眼身边,又见老头把蛋黄揉碎,和粥捣拾在一起,蛋黄配着粥,还泡了点老头带着的小苏打饼干。一大勺,傻娃子吃一口,双腿抖一抖,笑一笑,嚼两下,嘴里空了,又看了眼碗。老头说,好吃吧!便又挖一大勺,送进傻娃子嘴里。

赵刘二人被傻娃子逗笑了,赵居易走向前,摸了摸傻娃子脑袋,笑着说,昨天真把自个儿折腾得够呛,今天怎么就乖巧起来啦。他又打了个电话,通知装修队赶紧来,加钱赶工,把星娃之家搭起来。赵刘二人清楚,现在可得舍得花钱,一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戏是真要做全套,草台班子也得像个样。现在利用“骷髅女孩”的爷爷奶奶,让他们俩打义工,再请几个阿姨做临时工,这活就像那么回事啦。

星娃之家的微信里又是一大串消息,那些交了钱的家长,得知有娃入住,也要带自家孩子来。果真,下午又有三三两两的家长,带着各自家的傻娃子来了。有的家长也挑了明,说之前群里发了谢绝参观的消息,就担心星娃之家是骗子,现在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下午装修队来了,风风火火“突突”起来。赵居易扯了个谎,说之前的装修队因价格没谈拢撂挑子了,拖慢了装修的进度。这些天抓紧先让新装修队把娃的宿舍搭好;又扯了谎,说护工还没招到,那对老夫妻算是义工,帮忙的,但人手严重不足,服务不周到,望大家谅解。这时,群里少部分家长便组织起来,开始自发当起了星娃之家的义工。

人一多,这吃喝拉撒的事儿,就成了最急要的事。刘白赶紧从人力市场找来个两个“厨娘”,我们俗称的食堂大妈,来给入住的孩子们烧饭。由于自闭症孩子饮食习惯特殊,有的小孩的吃食还得单独撇开做,两个食堂大妈虽是经验丰富,但也觉得烦。比如最先来的傻娃子一定要黄白相间的食物;骷髅姑娘一定要吃软噗噗的米饭;有个新来的“小猴子”,每顿饭前都要朝碗里探头探脑,仔细瞅瞅碗里的东西能不能“嚼嚼乐”——意思是脆不脆;还有一个“青蛙”女孩,由于营养不均衡,眼睛凸得很大,她只吃清汤面条,汤要清,面要根根看得明。

两位食堂大妈干了一天,就打起了退堂鼓,刘白无奈,把工资翻了倍,还预支了一部分。反正再熬一个多月,也不差这点了。

上厕所也是个“大工程”,赵居易发现,目前这几个孩子,都需要旁人指导下,才能顺利如厕。就说傻娃子吧,今天上大号,赵居易负责看着他,就因为赵居易多刷了个短视频,一晃眼,傻娃子拉到一半,就站了起来,光着屁股嗷嗷嗷地冲出厕所。赵居易想拉住他,伸手慢了,又追出去,踩着地上水渍,摔了一屁股,半天没缓过来。

傻娃子屁股上还黏着根细长的便便,就像长了条黄色的小尾巴。他在院子里来回转圈圈,几个人四周堵,刘白负责守住星娃之家的总门不让傻娃子窜到马路上。随后,赵居易一声令下,他和老夫妻、食堂大妈所组成的包围网迅速收拢,终于抓住了他。傻娃子在大伙的怀里哈哈大笑,像喝了一斤二锅头的醉汉疯疯癫癫。其他几个孩子站在旁边,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赵居易低头看看自己,傻娃子的便便粘在了他的裤腿上。大伙都忍不住笑了,赵居易本是憋着脾气,此时也无奈地摇摇头,不知不觉,也跟着哈哈大笑。

此时,仿佛所有人都在傻娃子的笑声中醉了。

吃过晚饭,老爷子突然闯进赵刘的宿舍,他说,门口来了个民警。

赵居易心一沉,来不及换上正装,就出门相迎,刘白也跟在后头,好似要壮壮赵居易的胆气。当然,自己是个孕妇,多少能加点同情分。

见一个民警背着手,在大院里左看看右看看。赵居易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两步,这时,民警看到赵居易前来,笑着伸出手,他非常客气,赵居易赶紧握住民警伸出的友谊之手,而民警同志还把左手搭在了赵居易的手上,像卷心菜一样抱住,并且用力地上下摇了三下。

民警同志说,自己姓周,没什么事儿,得知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开了个带公益性质的民营托管机构,就想过来看看。

刘白站在赵居易身后,总觉得这句“过来看看”,藏着点什么东西。又有些讲不太出来,只能故作镇定,陪着微笑。

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民警看着几个自闭症孩子,耐心地询问起目前星娃之家需要什么帮助吗?赵居易表面一口一个周警官叫着,心里却有些发毛,按道理,开业这种事儿,不都应该归工商部门管嘛,这民警来是干啥子呢?难道?

周警官好似察觉了赵居易情绪的波动,笑着说,别想太多,还是因为资质问题,又涉及到孩子问题,所以“问题”比较复杂。听兄弟部门讲,已经有孩子进来了,必然是要过来了解情况,了解困难,帮忙解决。此时,周警官也特意强调,各种办证都要抓紧了。

赵居易带着民警参观了一下后,周警官便要走了,临走前,他还说,隔壁县里又案子,说有一个教学机构骗了一大笔预付款,我们这儿刚抓到卷钱跑路的负责人。所以,现在上头对新开的教培机构也很重视。

骷髅女孩的爷爷奶奶跟在周警官旁,忙说着,赵老师和刘老师都是好人,要骗钱他们早跑了,不会是骗子的。

“那就好那就好。”随后,周警官就离开了。


就这十多分钟时间,赵居易和刘白两人像憋了十分钟的气,背后冷汗直冒。刘白一进宿舍,就问起了赵居易“傻娃子的爸妈不是打三天工嘛,怎么还没回来?”赵居易喝口水压压惊,回道:“他们说有个圣诞集会,在区中心那儿,离我们二十公里远呢,阵仗挺大,从15号到26号,工作十天,每天一个人200块钱还包吃,他们在那儿租了个小宿舍,说干完这工作就回来帮我们做一段时间义工。”

“这对小夫妻,是把孩子直接扔这儿啦?太过分了。”刘白说,“现在民警都找上门了,我感觉就是来试探咱们的,搞不好人家手头上已经有我们之前干的那票的消息了,就等证据全了抓咱们呐!”

赵居易摇摇头,说没必要自己吓自己,他认为,越是当下这个节点,越是要镇定,如果耐不住先逃了,反而露了马脚。民警今天来,也就是打个样,我们这儿不是正在运作嘛,老夫妻还帮着说好话嘞。

赵居易摸着刘白的肚子,又说。“越是这个节点,越是要把戏演好,说不定,把假戏演成真的,混到放假,找个机会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脱身啦!”

就在这时,赵居易的电话响了,他接完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了?”刘白还心有余悸,又纳闷地问。

“来来来,你过来看。”赵居易跑出屋外,刘白跟着走出,只见几个师傅,正在卸货,仔细一瞅,是十个大木桶,洗脚房的泡脚桶放大版,有人一样高。

“这是?洗澡的?”刘白问道。

“对啊,咱们这里只有临时搭起来的淋浴房,洗澡不方便,让这帮孩子泡泡澡多舒服。”赵居易说。

刘白有些窝火,她悄悄地贴在赵居易耳边,发起了牢骚,说春节之前就要跑路,干嘛浪费这些钱,一买还买了十个,刚才还经历了与民警之间的斗智斗勇,现在又忘了自己骗子的身份了?还是玩“赵博士”的角色扮演游戏玩出瘾来了?

赵居易则表示,他们说到底了,无非是骗财,不是穷凶极恶的悍匪。既然还得把这出戏演下去,总不见得一个正规机构,连个洗澡的地儿都没吧,这说不过去啊。刘白觉得有些道理,赵居易每次都能用歪理说服她,这让刘白又好气又好笑。看着赵居易帮着搬运洗澡桶的背影,她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眼前的赵居易是个纯真的少年,竟有几分可爱。

大洗澡桶搬进了洗澡间,赵居易打开暖气,等了一会儿,屋里暖了,又找来个浴帘,临时做了男女分离。打开水龙头,五个大澡盆接起了热水,白雾腾腾,如临仙境。赵居易来到门口,拍拍手,大叫:“傻娃子们,洗澡啦!”

老夫妻合力将几个孩子赶至澡堂门口,傻娃子、小猴子一组;骷髅姑娘和青蛙小姐一组。

“你看,这是啥~”赵居易拿着一个水瓢,在木桶里圈啊圈,洗澡水形成了旋涡,傻娃子看着旋涡,顿时兴奋起来,像只马戏团的小猩猩。

赵居易脱去了孩子们的衣服,又在澡盆里深深地圈了一圈,趁着旋涡又大又深,一把抱起傻娃子,将他扎进了旋涡的中心。傻娃子乐得嗷嗷直叫。同时,也把小猴子给放进了另一个木桶里。

赵居易脱去了孩子们的衣服,又在澡盆里深深地圈了一圈,趁着旋涡又大又深,一把抱起傻娃子,将他扎进了旋涡的中心。傻娃子乐得嗷嗷直叫。他在水里挥着手,水花四溅。赵居易觉得有趣,蜗起手掌,舀小勺水,朝傻娃子脸上泼去。赵居易本想着傻娃子也会向自己泼水反击,可傻娃子只是笑得更大声,自顾自地玩水。并没有像电影中常见的老老少少在澡堂里打起水仗的温馨桥段。

突然,赵居易的心里有一股说不上的滋味。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孩子,他们内心的门,确是上了把没有钥匙的锁。

“哎呀,你们干嘛,怎么发大水啦!”只见刘白咋咋呼呼地进来,手上抱着一大堆毛巾。

“刘老师,后面我们来拖地。”老夫妻赶紧打圆场。

“暖气开大点!别着凉啊,水不要泼到暖气上,小心触电啊!过两天给装个浴霸,哎呀,你真是,这么大人了还打水仗……”刘白一阵啰嗦,接着把暖气朝着门口挪了挪,远离澡盆,放在干爽的地面处。

“哎呀!”刘白惨叫一声。

赵居易向她脸上泼了一小巴掌水。刘白揉了揉眼,她半张脸已是皱着眉头耷拉着嘴,刚想发怒,可见到赵居易笑中带贱地看着自己,心里的火又给灭了一半,另外半张脸上,嘴角又忍不住向上扬起。

“老大不小了还这么皮!”刘白把手上的毛巾丢给赵居易,转身离开了。

“赵老师,您俩感情真好。”老夫妻说。

这话说得赵居易有些难为情,他又装出一本正经的专家样,说着自己瞎编的“快乐感染法”——大人保持快乐,打开自闭症孩子的心,又边给孩子们上洗发露沐浴露,他故意挤了很多沐浴露,反复揉搓,升起一坨坨白色泡沫,不稍片刻,孩子们裹进了泡沫堆里,澡堂里出现了几个小雪人。

孩子们一挥手,简陋的澡堂中顿时雪花飞扬。这趟澡洗了很久,就像从南方去了次北方。

夜深,星娃之家静悄悄,大家睡得都很香。


赵居易裹着被子坐床上,用右手的食指堵着自己右边的鼻孔,用力“哼”一下,一坨青绿色的鼻涕迸射而出。“舒服了。”赵居易招呼刘白拿张餐巾纸给他。

“谁让你玩水,着凉了吧。”刘白说。

“你看,傻娃子的爸妈打工的地方,圣诞晚会,你看弄得像模像样的,挺有意思啊。”赵居易刷着微信朋友圈说。

“干嘛?”

“我带你去看看吧。”赵居易想着,结婚至今,走南闯北,以前到处找地方打工,后来干了骗子的勾当,风风火火到处捞钱。停下脚步休息的时候,也是躲在偏远小村,隐姓埋名。“反正现在也这样了,我们去兜兜吧。”赵居易说。

刘白想拒绝,上回行骗后,她养成了避开热闹的习惯。赵居易看出了她眼神中的犹豫,便提议,带着几个娃一起去,一是让傻娃子和父母见见面,做个顺水人情,二是有个户外活动,更让星娃之家看上去像一所正规的机构。

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刘白怀有身孕,外出走动,舒放身心,有益孕妇健康。刘白倒也被说动了。


3

十二月二十四日,一早,天蒙蒙亮,周警官带着几个同事,穿着便服来了。

这可把赵居易刘白两人吓坏了。不过,当周警官他们从车上搬下来一些吃的、喝的,还有好多礼物后,他俩才虚惊一场。

周警官说了,这个小城里,民营性质的这种带公益性质的托管机构,还就“星娃之家”独一个。同事们了解情况后,都为赵居易和刘白的义举感动。上回周警官来,看到机构里已经有孩子住进来了,想着年前就送点吃的喝的用的,也过来问问有什么困难不?

特别是消防啊,包括有食堂对吧,一定注意办理相关的卫生证件。

听说今天要带孩子们去市中心的夜市玩,周警官便说不多打扰。临走前,又对赵居易和刘白说了,上回隔壁县卷款逃跑的学校老板,判了,本来他自首的话就会从轻处理,但他一直躲,还转移非法所得,现在顶格判了。

“玩得开心,注意安全!”周警官临走前,不忘再三叮咛。


户外活动,带着四个重度大龄自闭症孩子上街,是个挑战。

老夫妻为一组,主要负责看住骷髅姑娘和青蛙公主,女孩儿劲小,万一兴奋爆冲,拉得住。赵居易和刘白负责男孩儿。两个老人,两个假装很专业的骗子,领着四个傻娃子,八个人,在圣诞节的前一天——平安夜,前往市中心广场,往人群扎堆的地方钻去。

无论是什么节,中的还是西的,到了商家这儿,都成了购物节。中心广场今年效仿别的地,搞了个夜市,像是庙会,小商贩分成一组组小隔间,在广场上围绕一颗巨大的圣诞树依次排开,形成了旋涡状的购物市集。入夜后,挂在街市的小彩灯亮起,像星星落了地,煞是好看。赵居易搀着傻娃子,嘴里念叨:“来,这个叫灯灯”。傻娃子咧着嘴,叫着:“阿卜易、阿卜易。”赵居易又问,你这“阿卜易阿卜易”的叫,是要找爸爸还是找妈妈?傻娃子瞪直着眼,盯着一个商铺的抽奖转盘,跃跃欲试地往那冲,赵居易无奈笑笑,说这傻娃子满脑子都是找东西玩转转。

刘白牵着小猴子,说道:“瞧,我牵着的多乖,一点都不瞎跑。”

老夫妻各自牵着俩姑娘,慢慢地随着人群走动。姑娘们仿佛天生就比男孩子们来得懂事,骷髅姑娘和青蛙公主,像是刚出闺房的大家闺秀,笑不露齿,悠悠地看着身边的繁华。

“谢谢赵老师和刘老师,平日里都不怎么带孩子出来走动。”老夫妻说。

不消片刻,赵居易拉着傻娃子回来,手上拿着四个不同颜色的手工风车。一人一个分发给了四个孩子,赵居易吹了吹傻娃子手上的风车,哗啦啦地转了起来,傻娃子兴奋地尖叫,像只大号的花枝鼠。刘白和老夫妻也学着赵居易,吹动了另外三个孩子的风车,大家都笑了。

刘白嘟着嘴,看向赵居易,问:“我的呢?”

赵居易被问傻了:“什么你的?”

刘白哼了一声:“车车,风车车。”

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赵居易明白了,这娘们看到街市里,三三两两的情侣们拉着手从身边走过,她心痒痒了,发嗲了。于是,赵居易只得又折回去,其实那个摊位并不卖风车,你需要玩抽奖大转盘,玩一次,10块钱,当指针落到了转盘上最大面积的色块时,见上面印着“谢谢参与”,你就可以拿到一支纸风车当安慰奖啦。这次,赵居易懒得玩抽奖,索性加了钱,直接问老板买下了奖品,他还要了支最大号的风车——和他头一样大。像是捧着一束花,塞给了刘白。四个孩子一个大人,边走着,边对着手上的风车吹气,逛着逛着,来到了集市的中心位置。

那儿有个圣诞老人正在发礼物,他嘴里叫着,二维码扫一扫,领份圣诞小礼物。赵居易拉着傻娃子,对他说,爸爸在那儿呐。这时,圣诞老人也看见了赵居易他们,快速走来,并在傻娃子面前蹲下了身,摸了摸傻娃子脑袋,说,叫爸爸。

傻娃子嘴里叨念着阿卜易阿卜易的外星语。这时,又从圣诞老人身边窜出个驯鹿人偶,驯鹿打开它的嘴部,露出人脸,原来是傻娃子的妈妈假扮的。傻娃子的父母在这里扮演圣诞老人和驯鹿,一天一人能挣200块呐。

傻娃子爸爸和大伙一一打了招呼,又给每一个孩子发了小礼物。随后,傻娃子爸妈喊来刘白,转了几个弯,穿过一个小舞台,带她去了员工休息区,拿出两个大塑料袋,塞给刘白。

“这是?”刘白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的都是分发的小礼品。

“里面都是一些压缩毛巾啊、小牙刷啊、便签、橡皮、铅笔之类的,都是赠品。”傻娃子妈有些羞涩地说,他们没什么能带给星娃之家的,这次出去打工这么久,都没来给星娃之家帮忙,只能多搞点小礼品。

刘白麻利地结果两个塑料袋,笑着表示,靠山吃山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里面的毛巾牙刷,都很实用,好得很。

傻娃子妈轻轻地摸了摸刘白鼓起的小肚子,问多大啦,刘白伸出一只手,笑着说,五个月啦。傻娃子爸又说,刘老师和赵老师两口子都是积了大德的好人,到时候定能生下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刘白笑了声,说赵居易喜欢女孩。傻娃爸又匆忙改口,说男孩女孩都一样。傻娃妈推了傻娃爸,说什么年代了,女孩更比男孩强。刘白此刻觉得胸口暖暖的,她感觉这个时刻格外轻松。上回骗完人以后得日子里,赵居易和自己两人都不敢与别人亲近,原以为是自己享受着浪迹天涯的潇洒,看起来只是内心的一厢情愿。骗子如果做久了,该是连自己也要骗了。刘白在心中苦笑。她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天,总觉的赵居易身上流出了些孩子般的天真气。皆是他俩那颗紧绷的心都松弛了下来。

“有了星娃之家,总算是有个落脚点了。”傻娃子爸妈感慨着。

正当三人闲聊之际,突然,老夫妻里的老爷子找了过来,气喘吁吁,吃力地吐着字,说,出事了。


当刘白跟着傻娃子爸妈去拿赠品时,赵居易带着几个娃子去了不远处一块临时搭建的儿童乐园。这里头有海洋球、滑滑梯,不少孩子在玩耍。

老夫妻俩原是劝赵居易悠着点,自闭症孩子和正常人家的孩子同处一个空间,难免发生矛盾。赵居易本想算了,但转念一想,要不就做个滑滑梯吧。他提议自己轮流带着四个孩子上去,就坐一回,不贪玩。

赵居易先是带着骷髅姑娘坐上了滑梯,他让骷髅姑娘坐在自己身前,轻轻地抱着她,咻一下,就从滑梯钻进了海洋球里。随后,他又照此,分别带着青蛙公主、小猴子坐了滑梯。

直到带傻娃子上去,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他照旧让傻娃子坐在自己身前,正准备抱住他,突然,赵居易打了一个喷嚏,他放开了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与此同时,只听“呀”的一声,傻娃子自个儿溜了烟,从滑梯上窜了下去,一头扎进了海洋球里。赵居易赶紧追下去,可旁边两个滑梯又下来了小孩儿,很快与几个孩子在海洋球里打起“水仗”,一时间,彩球横飞,回过神来,傻娃子已离开自己好几米远,他想加速追去,但海洋球使他提不起速。

傻娃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在海洋球池子的一角玩纸风车。他呲笑着冲上前,一把夺走了小姑娘手上的风车,自顾自地转了起来。小姑娘见状,上前欲要抢回,她骂道:你干嘛抢别人东西。伸手也抓住了风车。傻娃子一急,挥手乱抓,手指挠在了姑娘的脸上,指甲像锉刀,把姑娘那蛋白一样滑嫩的脸抠出三道血印子。姑娘吓坏了,放声大哭,她的爸爸赶来,看见自己女儿脸上三道血印子,红红细细的肉沟上挂着皮屑、渗着血。女孩父亲火冒三丈,就着傻娃子脑袋拍了下去。这一下很重,把傻娃子打懵了。傻娃子出现了应激反应,他尖叫着,脱下了裤子,整个鸡鸡荡在外面,冲着周围,嘴里发出水管流水时“呴呴”的声响;傻娃子挥舞双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女孩儿脸上刮下的皮屑与血块。顿时,他成了只疯了的小野兽。周围年龄稍小的孩子见状,吓得连连惨叫,直喊妈妈。刹那间,哭声四起。也有些凑热闹的人跑来,举着手机一顿拍。人群里,哭闹、嬉笑、尖叫、分不清谁是谁。

傻娃子的身体像是过了电,尿了。


刘白和傻娃子父母赶来时,只见受伤女孩儿的父亲抓着赵居易,要讨个说法。周围一部分人,正举着手机拍摄。赵居易紧紧地抱着傻娃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傻娃子在他怀里又哭又闹,仍旧要脱裤子,赵居易只得抓住他的双手,不敢松开。

傻娃子父母见状,立即冲了过去,傻娃爸从赵居易手上接过傻娃子,搂在自己怀里,傻娃妈则不停地给受伤女孩儿家赔不是。

此时,赵居易见刘白来了,冲她使了个眼神,让她不要上前。刘白看懂了他的意思,现在一群手机正对着他们拍,事情闹大了,赵居易像个演员,曝光在了聚光灯下。刘白有些茫然,默默地躲在了人群的后面。

受伤女孩儿的父亲着急去医院,揪着傻娃子的父母,要他俩跟着车陪着去看伤,又拨打了110,等会儿还得谈谈赔偿的事。

“给孩子治伤要紧,我们不会跑的。”傻娃子爸妈说完,跟着受伤女孩的父母,准备随着他们去医院。他俩把傻娃子托付给了赵居易,并说,这件事和星娃之家没关系,是他们孩子闯的祸,只求星娃之家先帮着照顾傻娃子,他们先去医院,解决当下这件纠纷。

随着傻娃子的父母跟着受伤女娃家走后,人群也散了。赵居易和刘白还有老夫妻带着四个孩子,回到了星娃之家。赵居易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灌进了沙子,耳朵嗡嗡响个不停,头沉得快把脖子压断了。

傻娃子哭个不停,刘白招呼老夫妻,先让另外三个娃睡觉去,自己和赵居易看着傻娃子。随后,便带着傻娃子去了宿舍。赵居易跟着刘白,心事重重,魂不守舍。

直到午夜零点三十分左右,傻娃子才停了哭泣,嗓子哑了,挤出了如同树叶摩挲的声音。刘白坐在他身边,搂着他,另一只手撸着傻娃子的后脑勺;傻娃子用下巴抵在了刘白胳膊上,舔着嘴唇,眼神空洞,不知道在呢喃着什么。

赵居易和傻娃子父母通过微信保持联系,不出所料,赔钱是肯定的。傻娃子父母去过医院后,又去了当地派出所,在做了调解后,返回打工地的宿舍,整理好衣物,准备明天一早便赶回星娃之家。

宿舍里静得很,只听见各自的呼吸声。刘白不敢和赵居易说话,只见他不停地刷着短视频APP,好似在确定有没有人上传今天的事故。傻娃子终于耷下了眼皮,渐渐睡去。刘白终于耐不住,只问赵居易三个字:怎么办?

赵居易站起身,转了转脖子,发出了嘎嘎声。他看着刘白,想回答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深呼吸了一口,和刘白说,这事情在小城里算是闹大了,而且,现在回味一下早上周警官的话,总感觉似有深意,现在这……

刘白愣住了。她同样回味着赵居易的话,大体明白他想说什么。

“老婆。”赵居易摸着刘白的肚子,说,“五个月了吧。”

刘白挪开他的手,说,“有什么你就说啊。”

“老婆,孩子多大会叫爸爸?”

“……1岁半到2岁,早的1岁,慢的3岁。老人说,如果男孩,3岁开口不算晚。”

刘白摸了摸赵居易的脸,她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细细感受赵居易粗糙的皮肤。“你这老衰,平日让你抹点护肤乳。”就不能一起跑吗?刘白打破了僵局。

赵居易半蹲在刘白身前,摇了摇头,他说,一起跑,第二天我们全都得暴露,根本没时间躲,更何况现在机构里头还摊上纠纷,跑不远的?

老婆,你去南方蛇头那儿,出境回村里;牢,我去坐。

等你出来,我怎么找你,你又怎么找我?

傻女人,那时候,你都改嫁啦。

孩子怎么办?

孩子干干净净出来,别带着我们以前的脏日子出来。

你不做孩子的爸了?

别让孩子知道有我这个爸,让别人替我受他声爸吧。

赵居易把头贴在刘白的肚子上,他轻轻地对着刘白的肚脐眼说,以后要找个好爸爸,最好是个有钱,一定要有房子哈,好好读书,别像你亲爸,骗了你妈,带着你没有一个家。

这时,赵居易听见刘白用力吸着鼻涕的声音,他笑着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况且咱俩还不是啥好鸟,刘白跟着自己混了这么久,怎么还这样幼稚。

幼稚的难道不是你吗?刘白说。

大概,我们都被这些傻小子传染了。赵居易看着睡着的傻娃子,微微一笑,“自闭症保不齐是传染病吧”。

他又告诉刘白,现在知道行骗的路走到头了,心里反而轻松了,明天他会尽量和民警周旋,能拖多久是多久。


凌晨一点多,赵居易帮刘白收拾好了行囊。

他们走到了星娃之家的门口,赵居易两手搭在刘白腰上,捏了捏,笑了笑,说你这腰圆的,挺好,以后别总想着减肥。又把刘白脖子上的衣服拉链向上提到底,说天冷,千万别冻着。

赵居易点了支烟,猛吸了口,向后退了一步,觉得太近,又退了三步,他笑着对刘白说,二手烟对孕妇和孩子都不好,走远点,快走吧。

说罢,赵居易便转过身,摇了摇手,踩着地上的碎石吱吱作响,又一个转弯,消失在星娃之家那漆黑的走廊里。

星娃之家很偏僻,少光,天上的星星便亮了几分。像是起夜用的小灯,照着行走的路。刘白独自拖着行李,一走一回头,她时不时抱怨,这路怎么修的,这么硌脚,又抱怨这地方太偏远,待会怎么叫车?。她摸了摸肚子,咕咕咕,好像孩子饿了,自己干吗在大晚上活受罪的?晚上这么凉,人也这么困。赵居易真不是个东西,早就说他不是个男人了,就这样把娘俩撇下,回暖屋睡大觉……


赵居易回到傻娃子宿舍,手机刚才落在桌上,他看见有个未接来电,一瞅,是傻娃爸打来的,微信上有个留言,意思是,事儿都是自家孩子惹的,和星娃之家没有任何关系,他认为像星娃之家这样半公益的机构开起来不容易,不想因为自家孩子的烂事影响星娃之家的营业。

——赵老师刘老师,您们务必宽心,任何事,我们自己会扛。

赵居易叹了口气,说,你们这对苦命人,拿什么扛,拿命扛?又摇了摇头,觉得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小心,硬要玩什么滑滑梯,搞出这事儿,连累了人家。

这时,傻娃子居然从床上坐起了身,像具活跳尸,把赵居易吓了一跳。

“哎哟,怎么啦?要上厕所?”

赵居易走上前,看到傻娃子两颊挂着眼泪。他便撸着傻娃子的后脑勺,安慰道,今天人家把你打疼了吧,不过你以后不要再当这么多人的面脱裤子啦……

“BA……BA……MA……MA……”

“哎,你在叫什么呢?我又不是你爸……”突然,赵居易意识到了什么,傻娃子的声息虽然含糊,可现在,他嘴里吐出的字,的的确确不再是“阿卜易”。

“你说人话啦,你说人话啦!”赵居易把耳朵贴近,他清楚地听见,傻娃子嘴里念出的,是类似“爸爸”“妈妈”的语调。

赵居易赶紧拿出手机,拨通了傻娃子爸妈的电话。

“喂,赵老师,您有……”

“什么也别说,听着!”

赵居易把手机贴到傻娃子嘴边,傻娃子似是懂了什么,对着手机说着:BABA、mama、baba、mama…赵居易感觉,电话那头,传来莫可名状的激动,哭笑交织,悲喜不明。

这傻娃子有十三岁,这对父母,生下他,养了十三年,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孩子开口叫了“爸妈”。

赵居易挂完电话,他看着傻娃子,说:“说不定是咱们一厢情愿,谁知道你嘴里叫着什么……”赵居易又揉揉傻娃子的脸,看着他,说,

来,叫一声爸爸。

“BABA、BABA、BABA……”

赵居易心里想着刘白,想到将来,他的亲生儿子或许得管别人叫爸,霎时间,他泪如雨下:“傻娃子,你就多叫几声,替我儿子,叫我声爸吧。”

“BABA、BABA、BABA……”傻娃子像台录音机重复着机械式的语调。赵居易紧紧地抱住了他。

砰!有人破开了门。赵居易见闯入之人,破口大骂。

臭娘们!

原是刘白又回来了。

赵居易急得直跺脚,扯着嗓子叫,傻娘儿们,你怎么像块橡皮泥一样!还不快滚啊!想被一锅端啊!你他妈傻了啊!

刘白放下手中的行李,卸下了身上的大包小包,几个快步,上前抱住了赵居易,不哭不闹,就这么脸贴着脸。赵居易立马懂了刘白的心意,这两夫妻一直很默契,这件事从没改变过。宿舍里恢复了宁静,傻娃子又睡了过去。


有时候,冬日清早的太阳,和天花板上的灯一样,总蒙着灰。

老夫妻起得早,准备去看看食堂阿姨今天烧些什么。突然,看见一对小夫妻,大包小包的,匆匆赶来。老夫妻想起来了,这是傻娃子的爸妈。

“赵老师,刘老师还在睡觉吗?”小夫妻小心翼翼地问。

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吱嘎声,赵居易打着哈欠出来,刘白在他身侧,领着傻娃子,说,“你看,谁来啦。”

傻娃子咧着嘴,“阿卜易,阿卜易”的叫着,朝着小夫妻走去。赵居易看见小夫妻脸上有些难以察觉的小失落,便安慰道:“别着急,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呐。”傻娃爸妈用力地点点头,眼里泛着泪花。

这时,在大院门口,周警官戴着大盖帽从车上走下,他身穿制服,庄严笔挺,神情严肃,迈着略带沉重的步子向里走来。刘白从赵居易身后握住了他的手,他俩知道,有些事情,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此刻,刘白想起了什么,她先走向周警官,对他说了几句,周警官欣然地点了点头。刘白便招呼着赵居易,并喊了傻娃子爸和周警官一起从杂物间里拿出一块大板子,拆开包裹着的封皮,上面写着:星娃之家

大伙默契地走向门口,把星娃之家的牌匾挂在了大门的正中间。原本还是仓库的大院,慢慢褪去了工业的气息,像个常年不苟言笑的人,露出了温柔的笑脸。太阳渐渐破开了云层,阳光洒了下来。一群自闭症孩子起了床,聚到了院子里,他们各玩各的,有的在地上玩石头,有的自己转圈,有的发呆,有的哼哼怪曲子……这些孩子像天上的星星,大大小小,聚在一个天空里,彼此却又隔着好几光年,大家互不相干,遥不可及。刘白望着他们,百感交集,突然感到一只大手伸向她的肚子,赵居易笑着看她。刘白说,好些日子没见赵居易笑得这般轻松。

“如果咱们的孩子也是自闭症怎么办?据说新生儿有百分之十的概率……”刘白摸着赵居易的手,说。

“净瞎说,哪有这么高概率吧……诶,走一步算一步吧,你看这些家长,不也这么走过来了么。”赵居易看着星娃之家的牌匾说,“就是……以后别再遇到咱们这样的骗子就行。”

周警官给了一些时间,让刘白和赵居易和大伙道别。当他俩坦白一切后,所有人都震惊了,老夫妻想着与周警官解释些什么,被刘白拦下,说:“以后还得靠大伙了,这里不只是我俩的星娃之家,更是大家的星娃之家。”说完,赵居易和刘白便上了警车。周警官和在场的人交待了些事情后,便带着赵刘二人驱车离开。

“你们放心吧,区政府的工作人员马上就会来协助星娃之家的运营。”周警官说。

赵刘二人听闻后便放下了心。

路上,赵居易问刘白。“你还记得我俩的原名吗?”

“干嘛?我叫唐美丽,你叫宋庆帅。”刘白醒了醒鼻子说,“面具戴久了,还真成了脸。”

“这皮子总要脱下来,以前做的恶,还不清。”赵居易说。

说完,刘白紧紧地握住了赵居易的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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