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孩子是上天的礼物。然而凡事皆有代价，在接受这份礼物的同时总有层出不穷的麻烦相随。新手父母都深谙这一道理。旁人眼中白胖可爱的小天使分分钟会变身小“恶魔”，尤其当他们发烧的时候。不过要说一家著名公司因为小婴儿发烧而破产，这显然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这真的发生了。

这是中心商务区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时间近中午，空气中弥漫着轻松的味道。在A&E公司的办公室里，人们正收拾东西准备享用难得的片刻闲暇。正逢大老板休假，山中无老虎，公司里轻松愉悦如同过节。

市场总监接到保姆电话的时候刚准备去喜欢的餐厅享用午餐。小宝发烧了，三十九度八，吵着要妈妈，小嗓子都哭哑了。她挂断催魂Call，心急火燎地把一份文件扔给下属，只来得及抛出句“今天之内务必改好报价发给我，明天早上管理层会议要过的”。小宝是她四十多岁才好不容易要上的，但凡有点小状况就和要了她的命一样。

下属是个年轻的女子，她拿起文件一翻，心中涌起无限怨怼。这么多资料要逐项核对，做到夜里八九点也未必做得完啊。她只来得及叹了口气，吃过简单的午饭就埋头工作，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办公室里的人声如潮汐涨落，灯亮了又灭，她讲过电话，最后发出邮件的时候看了一眼电脑，居然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为了节省成本，办公室的灯到钟点已经自动全部熄灭了，只有走道的应急灯发出幽幽的光，像暗淡的纸壳灯笼漂浮在巨大而寂寥的空间里。

这么晚！她揉了揉酸胀的脖子，叹了口气，觉得有点饿，便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苹果，打算洗好了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吃。

我是听见水声才走过去的。此时正是例行第一次夜间巡视的时间。按理说人早就该走光了，不会进贼了吧？我一边暗想一边摇头。管他是谁，与明天即将到来的危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唉，这要了命的明天啊。

茶水间的灯下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谁？”是一个警惕的女声。

“我，保安。”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顺手把水电筒朝那边晃了晃。

“哎呀，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贼呢。”女人嘟囔了一声，一边用手挡着手电筒的强光，一边直起腰来，“吓得我苹果都掉到地上了。”

我的喉头一紧，认出她是“广告小姐”。再也没有比高档写字楼更虚伪更无聊的地方了。如同遵循古老风俗，这里的人人顶着个不三不四的英文名字。名片上印着Dick的男人和口口声声“叫我Cherry”的女人，你们都是怎么想的呢？我暗地里是这么称呼他们的，销售小子，财务大叔，战略娘炮，人力资源大妈，还有广告小姐。虽然我每天在他们身边出没，但我敢打赌，我其实跟饮水机或者绿色植物是一样的存在。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曾正眼看过我一眼。

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这桩任务，我才不会到这种地方来。我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们难以想象的骄傲。我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只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广告小姐。为什么？因为她最漂亮，五官精致，身材一流，还拥亚洲人少有的浑圆胸型。即使在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她也如星星般闪闪发光。

就在弯腰的一瞬间，那对完美的宝贝在我的眼前一闪。嘤咛，像有一根弦被看不见的手拨动，嗯，连日的挫败真的让我的思维停滞了，我居然没有早点想到，如果进了局子，说不定能明天就能暂且平安地混过去。那些人，手应该还暂时伸不进警察局。要进局子，眼前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个女人平时就咋咋呼呼，如果被侵犯了，还不立刻报警？就这样吧。

对不起了，广告小姐。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关掉了手电筒。

“啊，你在做什么？放开我！”广告小姐果然大喊起来，她尖利的嗓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传得很远。隔壁公司还有灯光，听见喊叫的勇士们快来吧，我就要解脱了。

然而没有人来。

“啊，怎么会这样！”她跪在地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哭腔。哦，我这是在做什么？入行已经十年，一直独来独往，不牵涉旁人。即使今天几乎就是绝境，也不可以这样做。这不是我。立刻清醒，我松开禁锢着她的手臂。快去报警吧，女人。

然而她的话让我简直想吐血，“你来吧！放心，我绝对不会报警，我保证。”她似乎只花了几秒钟就全盘接受了一切，声音欢快佻挞。

不会报警？那我还忙乎什么？“滚，快滚！”我低声吼道。

她坐到地上，不可置信：“为什么，你也嫌弃我没有魅力？天啊，我居然这么令人提不起兴趣。所以活该被抛弃，对吗？”她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看来今天真是太倒霉了，我把脸扭过去：“快走！你很有魅力，只是我有些问题。”

“你有问题啊？”她又笑了，“是你的问题就好。哦，不，我的意思是，你的问题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这问题你帮不了。另外，我不是坏人。我只是……饿了。”这是实话，我几天不曾合眼，今天更是滴米未进。此时，肚皮正好不争气地一阵轰鸣。

“我也饿了。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好了。”

“去哪里吃？”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就索性随它去吧，我也想开了。该来的总会来。

“就在这里啊，这个办公室里。”广告小姐站起来，“跟我走吧。”她的眼睛里闪烁出奇异的晶光，像是某种灵兽，昏暗中依旧清晰可见。

如同魔音入脑，紧绷的头脑顷刻间松懈下来，随即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沉默着穿过午夜无人的办公室，像在寂静的废墟中穿行。

昏暗的视野让我的头脑更加恍惚，在某个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光着脚从草地上奔跑而过，周身满是汗和水草的味道。沿着奔腾的大江而上，黑暗中的江水是幽深的钴蓝色。牢牢吸引着我的，是一点萤火虫飘忽的光亮。那是奇异的淡淡的红色。

她停下脚步。我们站在了大老板的办公室门口。

“这个房间我没有钥匙。”我冷冷地说道。

“有钥匙也进不去啊。需要按指纹的。”她在识别器上按了一下，吧嗒一声，巨大的磨砂玻璃门打开了。

我的疑惑更深，“这里能有什么吃的？难道老板私藏了减肥饼干？”

她走到书柜面前，把手掌贴到一块面板上，“这里的好东西比饼干强多了。”巨大的原木书柜无比轻巧地退到了一边，灯光透了出来，我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明亮温暖的光线像粘稠厚重的液体倾泻而出。巨大的雪洞似的空间。我睁开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各种细节尽收眼底：通体白色的空间，两边还挂了白色的窗帘，看不出材质，头顶有异形吸顶灯，模仿某种生物的造型。第一感觉就像踏入了外星飞船。

等等，我又看到了开放式的厨房，巨大的冰箱，沙发和床，健身器材，全套家庭影院设备，还有吧台，红酒架子，甚至桌球台子和一架乡村风格的壁炉。炉子里已经点起了火！你能想到的享乐设备这里应有尽有，所有东西都是品质一流的高档货。这个豪华舒适的奇异空间居然就藏在我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里，我惊讶极了。

“这里不错吧？别傻站着了。去洗个澡放松下。你几天没洗了？身上都臭了。”广告小姐熟门熟路地找出一套居家服塞给我，“新的，快去吧。洗好了吃饭。”她指了指旁边的一扇门。

这个地方虽然又豪华又舒适，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还好门后还真是一间浴室，而不是幽黑地牢。看到迷你游泳池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吃惊了。说这里藏了宇宙飞船我也会相信的。

把身体冲干净，又游了一个来回，我躺进浴缸，水温刚刚好，舒畅的感觉从脚底升起。

为了任务，我特意到A&E应聘保安，情况棘手，我昼夜奔忙，已经快半个月没洗澡，几天没睡觉了。是哪个评估步骤出错了呢？本以为唾手可得，谁能想到忙了这么久，连个门都没摸到。本打算轻轻松松拿上笔酬金，填补巨额亏空，再飞到斐济逍遥。谁曾想会赔上一世英名，小命都要保不住呢。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这个晚上的怪事够多了，但当我推开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奇异景象。

窗帘已经升起来了，露出两边巨大的整块落地玻璃。一侧是写字楼外的景象。办公室在64层，大半个城市尽收眼底。灯光璀璨的大厦和街道，巨大的LED楼宇标志和广告牌，不断跳动、交错着，像巨大而兴奋的血管。一直延展到天边。另一侧玻璃里的影像完全对称，是实景的反射。天花板和地板也同样如此。光与影明灭交错，我觉得自己在这城市的灯火中漂浮着，挣扎着，如同在江水之上扑腾着小小翅膀的萤火虫。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被广告小姐的声音唤醒。

餐桌上已经摆了几款精致的菜肴，龙虾、牛排和焗蔬菜。她给我倒了一杯香槟：“怎么样？手艺还不错吧。”

食物的香气从来没有这么诱人。在午夜的办公室吃龙虾和牛排，难以想象的待遇。我却皱了皱眉头，问到：“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有这样的东西。”

“这都是好东西啊。”广告小姐坐下来，拿起了刀叉，“食物每天从全球各地运过来，都是最新鲜最顶级的。看那边的冰箱，全部被塞得满满的。你也觉得冰箱太大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啊，大老板就被塞在里面呢。你也以为他休假去了吧。”

这话让我寒毛倒竖。她又扑哧一笑：“我骗你的，你还真是好骗啊。”脸上泛起浅浅的酒窝。她是个有趣的女人，虽然有点古怪。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管这么多，先大吃一顿吧。

“这里的每一件物件，每一个摆设，莫不是名匠出品，顶级品质。听上去还不错吧？这是大老板的密室，你以为他每天紧锁着办公室的门做什么呢？苦心研究公司发展战略和市场竞争格局？别逗了！他都呆在这个福地洞天里，一边尽情享乐，一边监视其他人做牛做马呢。”广告小姐的手指在酒杯边缘缓缓婆娑着说道。

接着啪的一声，她按了桌边的一个按钮，一面玻璃中的景象变了，我们又看见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她又按了一下，璀璨的街景回来了：“大家以为看到的是窗外的天空，其实不是，不过是天空的影子罢了。有些人费劲心机奋斗到靠窗的办公室，哪里知道他们的街景都是二手货，真正的好东西早就被拥有特权的人独占了去。一点都不会留给他们。”

我微微张了张嘴，再次无语。我见过各种风格的办公室，和形形色色的职员、老板打过交道，办公室里还会有古怪的密室，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深深的虚无感像潮水一般涌起，让我几乎无力支撑。好在食物非常美味，被我一扫而光。

我们望着窗外默默地喝着酒。表面上我依旧不动声色：“这也未免太离奇了吧。你是说这么大的公司的一把手每天什么事情都不用做，成天躲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窥伺大家，就能赚取高得离谱的薪水，还能顺便享受这些奢侈的设施，是这样的吗？”

“对的，就是这么回事。”广告小姐撇了撇嘴，嘴角涌起一丝嘲讽，“所谓现代企业制度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最聪明健壮的大脑打下基础，经过这么多年的进化，早就形成了成熟的运营体系，血管早就四通八达。每个岗位就是一器官，被牢牢地固定着，只能在窄窄的空间里扑腾。作为器官，平庸完全不是问题，只要不出格，这个系统就不会出大乱子，公司嘛，就能运转下去。

“所谓老板不过是总部的大老板们派来的工头，只需要足够有耐心，好好监控一切就好。此外，他最好还要足够不要脸，眼光足够毒辣，耐心地等着下属露出马脚，再一跃而起，牢牢地抓住小猎物们，或者威逼利诱，或者严辞恫吓，总之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再排除掉其中潜在的风险，维持住这套体系不塌陷，这就足够了。除此之外，他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

“你以为这个密室是怎么来的？都是有上头的授权和支持的。所有的设备都在以色列加工定制，专机空运过来，遵循全球统一的制造和安装标准。钱流水一样地花出去，都统一算到生产成本里面的。这里面实在太舒服了，大老板休假的时候也经常整天呆在里面。这种玩弄老鼠的游戏，是会让所有的猫都上瘾的。”

我摇了摇头：“这听上去太不可思议了。我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切。”这话发自肺腑。

“那我们就来看看今日的精彩集锦好了。”她招呼我坐到一张白色的小羊皮沙发上，然后紧挨着我坐下，按动按钮。办公室一侧的屏幕上，光影再次消失，切换到灰色的待机状态。我这才注意到地上有一条极为隐蔽的轨道。沙发沿着轨道慢慢滑行。转了一圈，我发现这个密室是环形的。在它巨大的体量下，办公室就如同被蛋白重重包裹的一枚小小蛋黄。

广告小姐又熟练地操作一块小巧的金属面板，屏幕微微一闪便启动了。声音先传了过来，细切嘈杂，像是昆虫在啃食树叶。人们的身影在屏幕上快闪而过，坐下，起来，打开电脑，低头，又抬头。她按了加速。只见光线从暗到亮，又到暗，如同一屋子的木偶在不停扭动。沙发继续沿着轨道前进，我们便穿行在了木偶森林之中。

再按了一个按钮。木偶隐去，数据像瀑布一样流泻而下，无数个小框跳出又消失，公司电脑，个人手机，摄像头，全部都在，令人烟花缭乱。数据被分析、提炼、放大，如同银河深处一声轻微的爆炸。

“这套系统非常智能，关键词都和总部同步，任何潜在的威胁都绝无遗漏。记录全面什么的都是小意思，还会自动分析。每天的值得关注的情况会自动剪辑成一个短片，还会配上过往的背景资料。这可比好莱坞大片精彩多了。”她冲我眨了眨眼睛，再次按下一个按钮。

一段影像弹了出来。于是我看到了在过去的一个工作日中值得关注的情况是：

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销售小子用了整整一个上午和客户——一个年纪和他母亲相仿的女人商量周末去哪个度假村开房。系统弹出的字幕显示眼神纯真如小兽他并不是为了业绩牺牲色相，而是噼里啪啦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对合作已久的忘年搭档正在开心地“吃两边”。涉及的金额足以让人立刻拨打电话报警。

老成持重的财务大叔则不动声色地利用公司带宽从某个隐秘的网站下载露骨的成人动作片，一点没留意到他刚签字批准的财务报告里有人夹带了大叠假发票，数额足够买一辆新款中级轿车。系统也显示，他的公司电脑硬盘里还有内容更劲爆的影像。

总是一丝不苟地把自己包裹在层层名牌服饰里的人力资源大妈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做。是的，她在电脑面前埋首一整天，没有打开与工作有关的一个字节，而是全天都在逛购物网站，为了比较一包纸尿裤的价格，不惜翻遍全网。她把原本由她负责的“员工凝聚力建设策划案”派给新来的实习生去做，然后不停地对小姑娘大呼小叫。

……

“你看，所有的错误都会被记录在案，没有谁可以逃脱的。”广告小姐的声音渐渐地低了，“当初，我也还是个小姑娘，一时昏了头，占了五百块的报销便宜，被他抓住。他威胁我，我很害怕，乖乖被他摆布。时间过得真快，慢慢还觉得这样子也不算太坏，有时候还挺好玩的。忽然呢，他让我走。刚才还打来电话说明天上班前我必须消失。如果不是系统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他其实是看上了那个实习生了呢。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这……”我完全不知道该什么好，无力地吐出几个字，“你是个勤奋工作的好姑娘。你一点都不可笑。”

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啊，我居然在最绝望的时刻，遇到了一个像我一样快要溺毙的人。

“怎么不可笑，可笑死了！上个礼拜技术部那个人加班过劳死你总还记得的吧。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吗？我，和他，就在这里，在通宵鬼混！他怕惹麻烦，不让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已经一个礼拜睡不着了……”仿佛所有的力气在瞬间消失，她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都抖动起来，很快泣不成声。

在无人察觉的暗夜里，与同样绝望的人相逢在这个世界的缝隙里，在盲肠一般存在地方，我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被强烈的宿命感和无力感弥漫和侵蚀着。这样也好，会让我不那么恐惧和悲伤。我靠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她。她蜷缩着，如同一只小猫。片刻之后，我听见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我把她放到床上，轻轻为她盖上毯子。

这毯子像月光倾泻在她的身体上。熟睡的样子像个无辜的小女孩。呵，她本来就是个无辜的小女孩呀。我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深深地吸着气,然而，并没有吸纳到一丝睡意。我叹了口气，走到小沙发边，拾起控制面板，利索地进入了系统。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出隐隐的青光。再次确认，仍旧一无所获。此刻，我却终于平静了下来。桌上还有香槟，我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睡意终于涌起，我靠着沙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进入了梦乡。

我是被早晨的阳光唤醒的。睁开眼睛，看见广告小姐已经穿戴整齐，光脚坐在窗边。四面的玻璃映出早晨的城市，它已在深厚的雾霾中醒来。

我走过去，默默地挨着她坐下，从她手里接过一杯咖啡，喝了一口。俯身看下去，上班族如同蚁群，正成群结队地涌进高低不一的钢筋和玻璃制成的碉堡中。

咖啡终于喝完了。

“走吧，我的权限还有十分钟就失效了。”她淡淡地说道，“我决定了，也该走了。留得青山在。况且，我留下的礼物肯定会让他印象深刻。”她拿出一套休闲西服递给我，眨了眨眼，“系统虽然超能，一杯水也能放倒它。哎呀，我总是那么具有执行力。”她一丝不苟地画好了淡妆，看上去精神不错。

我换好衣服，轻轻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已经有人上班了，我们坐电梯下去。”她带着我往里走，在某处停下来，在墙上按下一个按钮。一扇隐蔽的门无声打开。

“这里居然还有专用的电梯。”我走进去，左顾右盼，“大厦还会给这种密室预留空间？”同密室一样，电梯也是通体的白色，仿佛同体器官的延伸。

“当然。你以为只有A&E有密室吗？几乎像样点的大公司都在搞这套好不好。不搞都不敢说自己跟世界接轨。”广告小姐撇撇嘴，“我决定，先去旅行，休息一阵，杀回来还是一条女汉子。斐济，你说好不好？据说那里有333个岛，为什么是333个，这么整齐的数字，是不是有点古怪？”她的声音好听，喋喋不休的时候也并不让人讨厌。

电梯飞速下坠。令人讨厌的现实世界啊，还有深深的恐惧感，它们又回来了。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水里，刚才还很清醒的大脑瞬时间几乎停止了运转。轻微的失重感让我感到头疼。越来越疼。

极度的混沌中间，仿佛淡红色的萤火虫飞过，一个念头涌起。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为什么从密室的玻璃里面看过去，公司角落里的那个小房间是一团黑乎乎呢？而且密室的系统里都没有它的信息，一点痕迹都没有！快告诉我，快点！”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因为那里根本没有小房间啊。里面就是实心的墙壁而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墙上搞一个假门，没问过。可能是风水局。这个很奇怪吗？”

当然很奇怪。居然是这样。我设想了上百种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答案是如此简单、粗暴、直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飞快地看了一眼手表。离九点钟还有两分钟。这两分钟将决定一切。

叮地一声，电梯停了下来，门打开，我飞快地冲了出去，只来得及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她对我挥了挥手，似乎还笑了一下。

大街上到处都是人。一路狂奔，九点钟，我刚好赶到了街角的咖啡店。这是我跟客户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作为顶级的商业间谍，我从来都能准时交货，有口皆碑。还好这次也不例外。当接到窃取A&E公司的B计划全套资料的工作邀约时，我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十倍于行价的酬劳让人无法拒绝。客户要求必须成功，而我从来没想到有可能失败。

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我就打探出所有资料都被保存在拐角的小房间里，除了远在总部的相关人员，全中国只有大老板一人有权限接触这些资料。这个房间毫不起眼，所有人都以为它不过是杂物室。它的门更加不起眼，一脚就能踹开的样子。然而事实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把剩下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进入的方法。瑞士银行顶级的保险柜也不曾拦住过我，没想到在这里碰了壁。我第一次体验到了深深的挫败感。

那么退出任务吧。不巧的是，定金已经用去大半偿还债务。更加不巧的是，客户是个强硬的狠角色，放出话来不交货就交出性命。他们的口碑让我对此毫不怀疑。我奋力挣扎，却越来越没有章法。我完全没有想到真相其实是最简单的——那个房间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根本进不去。自然，所谓的B计划方案也只是存在于空气中。

终于走出了咖啡馆，眼前豁然开朗，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心中的震动仍旧没有完全平复。我也算是见多识广了，A&E公司的大胆还是让我震惊。B计划关系重大，是国家投资的重点项目，数额惊人的财政预算，居然全盘造假，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想象力过于贫乏。水真是太深了，还好，我没有溺死。坦然地在大街上闲逛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这一页总算是翻过去了。我缩了缩脖子，身上的冷汗已经干透了。抬起头，天空仍旧是一成不变的淡灰色，街上嘈杂又拥挤，汽车司机极不耐烦，为了几秒钟的空档狂按喇叭。这一切并不美好，但总归是“一手”街景，这让我感到快活又心安。真想找个喋喋不休的人在耳边不停地说话啊。这样才能带给我更多安全感。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做。于是，我掏出了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我也想去旅行。我也喜欢333个岛。

“第二天，A&E公司与官员勾结骗取政府预算，在B计划上造假的消息满天飞，情节之劣刷新了人们的认知。公司股票跌停。有关部门调查之后挖出了更多不堪内幕。不仅中国分公司有这样的不轨行为，其他国家的分公司也陆续有巨额贿赂等丑闻传出。资金链断裂，各种效应积累，烜赫一时的五百强公司过了一年就宣告破产倒闭。这就是婴儿发烧如何摧垮一间大公司的故事。”

在郊区的一间度假村里，某公司的市场总监讲完了上面这个故事，得意地看了同事们一眼。四周一片沉默。有人张大了嘴暗暗吃惊，有人慢慢喝着水似乎在回味情节。她暗想，“让你们看不起重归职场的妈妈。老娘还没生锈呢。”都说生个娃傻三年，老板数次暗示她的创意思维和执行能力都不如从前，这让她非常郁闷，便一早准备在这个集合了全公司中高层的“年度营销创意训练营”中一显身手，为自己扳回些分数。

到了根据关键词讲故事的环节，她抢到的卡片上写着“发烧，保安，密室”三个词。她略一思索，就编出了这个集惊悚与温馨于一体的不可思议的办公室故事。看看，这才是创意爆棚，功力深厚。

“太精彩了！”“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同事们终于都回过了神来，争相向她送出溢美之词。她的脸上回以谦逊的笑容，然后把目光轻轻地投向大老板。

嗯，不错，大老板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有褪去。等等，他是不是有点吃惊过度？脸色煞白，额头隐隐有汗珠渗出。这个，难道……她捂住了嘴，只觉得心底里升起了深深的凉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