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初冬时分,老付静静地坐在鱼塘边的小马扎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行情变得不好,他便成了这里的常客。一片木棉树叶从枝头缓缓飘落,在他面前飞舞。有微风拂过,叶影在水面上颤抖了几下,最终稳稳地压在水面老付的浮标上。他扶了扶眼镜,把竿子往右提了提。浮标露出来的一瞬间,一道力量急速传到手心,鱼竿顿时弯成了一张弓;他猛地提竿,水面翻起巨大的浪花,声咋咋然。一条青鱼的肚皮在冬阳下一闪,瞬间便没于水下。
不是正口,有些可惜,老付摇了摇头,收回鱼钩,准备再装饵。
刚抛下竿的工夫,水面的涟漪缓缓散尽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屏幕亮了,是丽芬来电。他准备收竿,每当这个时间,都是丽芬陪孩子上完补习班,一家人去商业中心用晚餐的时候了。
正要收线,浮标嗖地沉入水中。他忙把竿一扬,一条三指宽的鲫鱼被拉出了水面。他熟练地取钩,将它丢入桶中。它的嘴边明显有一道旧伤,他不由皱了皱眉头。
汽车开过鱼塘回鱼处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沿着盘山路下行了十多分钟,来到一座青石小桥;他吱呀推开车门,来到桥边,将今天为数不多的几条鱼倒入了河中。河水湍急,鱼儿入水即没,只在不远处,那条最后最小的鱼儿探了下身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浪声。
到家的时候已是九点多,这座南亚小城的初冬多了几分寒意,老付把系在背包带上的抓绒外套披在身上。丽芬和孩子已经开了门,进屋去了,只留下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
挂在平台的信息你看了么?丽芬已经躺在床上,老付脱下拖鞋,一边起身上床,一边问她。
下午刚从补习班出来的时候看过,没有任何信息啊。她说完,便翻过身去。
老付今年刚过五十,接近一米八的个头,身形魁梧。上学时就有了六百多度的近视,长期戴一副无框眼镜,超薄镜片那种。他跟丽芬来到这座南亚小城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六岁。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老付为人憨厚,品行端正,头脑也灵活,丽芬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贤妻良母。两人在这南亚之国置办了房产,开了公司,经营内存条、硬盘等存储产品的生产销售。还有了女儿小娴;小娴今年刚满十四岁,个头已经蹿到了老付的肩头,斯文秀气,学习用功,成绩一直名列班级第一,她是老付的骄傲。
周一的上午,他处理完周末积压的客户信息,靠在椅背上,看了看墙上的钟,刚好十点。他喝了几口丽芬刚才给他冲好的咖啡,感觉瞬间精神了许多。窗外有几只麻雀飞过,他挪过鼠标,点开了平台,一条看房的消息弹了出来。他眉头微微一扬,但不多时嘴角又慢慢压了下去。好些年前房子比条子好卖,现在条子难卖,房子同样难卖。要不再降降?他在心里问自己。
丽芬走了进来,中午吃点什么呢?她抬头问。老付挠了挠后脑勺,很迷茫的样子。要不煎点牛排吧,冰箱里还有。她显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便自问自答起来——不问是不行的,他可能会不开心,不满意;虽然问了后的用餐也未必满意。
但那是另外一码事!他总是这样说。这妥妥的一犟种!她在心里想。
十一点四十五,生物钟呼唤老付离开办公桌,走进了车间。贴片机在呲呲作响,IC从萃盘被吸起,平稳地落在印好锡膏的PCB上。他到炉前看了看,现在贴的是五代的台式机内存。这应该是晚上交货的,他在脑海里回想。回流焊的热浪一阵阵袭来,他的心里顿感安稳了很多。
新来的小姑娘可能是把四代和五代的ic混在了一起,测试组长的呵斥远远传来。老付回头去看,那边的人也同时望向了他。他轻推一下眼镜腿,摆了摆手,出了车间。
正在用餐的时候,窗外出现一台吊机,正缓缓地从隔壁工业园将一台注塑机吊出来——又有一家工厂搬迁或者倒闭了。经济持续低迷,早已没有了几年前财源滚滚的场面;裁员、倒闭的消息如同初冬的落叶,不时飘过来。
去年丽芬对变卖房产回国的事情还耿耿于怀,但今年就再没反对过。说完全甘心当然是不可能的;女儿这边也是一块心病,他们原计划是等到她考上大学再回国去,但看目前境况未必能扛那么久,毕竟公司已经小半年不盈利了。坐吃必然山空。

那是一个春夏之交的上午,阳光明媚地照在大地上。公司不远处的工地上一派忙碌景象,车辆穿梭,工人四处散布。路旁的行人三三两两,有大婶大姨聊起什么开心的事儿,在行道树下开怀大笑。老付刚下了车,还沉浸在侄子刚在杭州买房的喜悦中,不觉已到了公司门口。
付总上午好,文员小詹在饮水机旁打水,见到老付热情地打招呼。小詹来到公司大半年了,把公司的人事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前台也是干净整洁,好几个客户明里暗里在老付面前夸她。
老付把自己的包放进办公室。一旁的会议室里亮着灯,工程小刘在培训新员工;一体机的显示屏上在显示内存条结构分辨:1G8的IC,8片在一个条子上,就是8G的容量……
每一个条子的位都是64位,比如,8位的IC,那它一个条子一般是8颗;16位呢,那就是多少?小刘在提问。有好几个人回答,好像都不对。那是4颗呀,他告诉他们。
丽芬噔噔噔地进了公司。她刚才去了附近的百货公司给小娴换一双鞋。看,这是什么?她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条蓝紫色的领带,把它凑到老付面前。她化着淡妆,眉目间流露出难掩的喜气。哎,逆向生长,逆向生长,她是越来越年轻啰!他转念又一想,这货如轮转,财似潮来的日子,谁不精神爽呢?
他迈着方步走进车间,映入眼帘的是测试车间。测试员们在一排排机台前有条不紊地上下条子,显示屏上的“PASS”如雨后春笋般从四处跳出来。测试组与IC房相隔,靠近的地方便能听到IC自动测试机“刷刷刷”的换料声。这些自己研发的全自动机器,能够24小时运转,效率是人工的3倍以上;这可属于国际领先呢!想着他不由弯下了眉毛,扬起了嘴角。
IC进来,通过测试,合格的便会被送到贴片车间。PCB与芯片和小料在这里邂逅,便能启动世界上千千万万的笔记本电脑、台式机电脑、收银机、一体机等等。如若不然呢?你去超市买不了东西,收银系统不能启动啊。你去五星级酒店开个房?不行啊,电脑启动不了!哪怕你去个车站码头,哟嚯,一无所知,内存条有问题,啥都启动不了,所有主机都是废铁,所有显示器都是摆设。想想这些,老付不由得把身板挺得更直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从裤兜掏出手机,是一个经销商来电。喔喔,预约好今天来厂子的,自己忘记了;他便脸上有些微微泛红,马上去公司门口迎接。
忙活到十一点的时候,他得以休息一阵子。他记起有什么好消息要跟丽芬分享,但到了丽芬面前又想不起来。她给他擦了一把汗,指着他的鼻头,你呀你……



窗外修路的轰隆之声撞进耳膜,他睁开了眼,才觉得脖子生疼生疼。他咂巴了一下嘴,这个梦长一点多好啊!
但梦毕竟是梦,不存在长与短带来的性质不同。不管你外国的还是故国的。
过完十月,世界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
先是新闻报纸传出存储产品价格上涨的消息,那仿佛还是发生在遥远地方的事,老付不觉有多少真实感。陆续有长期未合作的客户频繁询价,有个五年不拿货的客户竟然现款一次性提走二十万条。十一月中旬起,现有客户的出货量飞速攀升,一周即翻倍。十一月二十日起,工厂成品库变成无库存状态。
工厂恢复甚至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的繁忙,老付让仓库整理出最近一年多产线积压下来的不良品几十万条,外发维修。产品修毕一回到测试线,便被上门的客户一抢而空。就连历年来售后回来的不良品,都有客户主动求购,不修也行,不测也行,是个条子就行。
在金钱面前,大家都是有门道的;何况,外发维修、外发测试,在行业内已是司空见惯的常规操作。当然前提是你得有条子,至少你得有芯片。
二十一日下午,老付从外面回来,见丽芬满头大汗指挥仓库打包长久不出货的三代台式机内存条4G1600和1333。见他疑惑,丽芬提高了嗓门,有老客户把这些老货包圆了,价格已经接近四代8G的价格了。他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事情,要知道,五代的内存都已经出来三年多了;按照行业更新换代的习惯,三代的货已经慢慢退出市场了。
车间最近都加班到十一点半,无数芯片在贴片机里跃动,如同水面静不下来的鱼儿。测试线上几千台电脑屏幕闪烁着,主机上静卧的内存条如同即将远行的故人,似乎在无声告别。老付十点从产线回到办公室,收房平台的消息在屏幕上闪烁。他没有迟疑,删除了那则挂了快一年的售房信息。
原材料急剧上涨,就连贴片用的pcb都开始供不应求起来。原料仓的芯片已经下降到安全库存以下,老付催丽芬,约老姜到公司来坐坐。
昨天约了,前天也约了,老姜可是世界上最忙的人了。丽芬叹道。
他最后一次见到老姜是二十三号下午两点五十,在公司会客室。老姜比老付小三岁,略矮一头,稍微胖一些;圆圆的鼻头嵌在宽阔的脸庞中间,两只小眼炯炯有神。老姜几乎垄断了这个南亚小国存储芯片一半的市场,跟老付合作十余年,早已相处得滚瓜烂熟。
老姜诚实守信,为人友善,恪守原则;但这次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这是十多年从未出现的事情。
实在忙不过来,每天在公司忙得天旋地转;要不是你老兄的话,我是万不出门的——显然,大家都被这波行情搞懵了。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端着茶杯,热气将他脖颈以上的部分笼罩起来。
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老姜的电话频繁响起,询价催货的买主接连不断。见他忙得不可开交,老付安排文员给购买合同盖了章,将电子版回传给老姜公司。这一单数量超过了最近一年的总和。
他依旧送老姜下楼。两人握了手,老姜转身向自己的小轿车走去。一会儿给你把款子办过去,老付对他喊。不知道老姜听没听清楚,似乎又看到他点了点头;接着便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

内存芯片测试
小崔是老付的大客户,他俩同是江浙老乡。小崔三十出头,但已经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也算存储行业的精英了。小崔卖老付的货,不时也调其他厂子的货源销售,甚至找老姜买芯片在别的地方代工——毕竟这个行业型号太多了,DDR3 4G1333、4G1600、4G1866;8G1333、8G1600、8G1866;DDR4 4G2133、4G2400、4G2666 4G3200;8G2133、8G2400、8G2666、8G3200;16G……、32G……就连五代都从4800到5600,现在已过6000了。都在这异国他乡打拼多年,两人格外熟络。小崔对内存条和硬盘生产、研发啥都懂,但自己不做工厂,只是搞销售。二十四号中午,他来到老付的厂子,两人用家乡话聊了行业里最近一个月翻天覆地的变化。两人聊得眉飞色舞、热火朝天的时候,丽芬招呼他俩上桌吃饭。熟悉的家乡菜冒着热气,空气中出来记忆中的气味——嗯,是老家的糟肉。
喝点吧,老付热情地说,便转身去找珍藏的老黄酒……
小崔听说老姜出事是在二十五号深夜,是以往的一家代工厂子老板打电话问他。两人都半信半疑,又都是胆战心惊——这行业大树倒下,大家损失可都不小;谁不找老姜买芯片,买芯片最近都是先款后货……
尽管已过十二点,小崔还是给老付打通了电话。不会吧?老付急地从床上坐起。可这行业小道消息也是经常满天飞,说不清啊。小崔在电话那头说。
老付忐忑地把身子靠在床头,默默地灭了灯。他把鼻头抽动了几下,给老姜付过款子的货还没交过来呢!他在心里默念,如果……那房子、车子、厂子、这一辈子,都付诸东流。
他伸手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疼,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或许只是传言呢,毕竟自己前几天刚见过老姜。
二十六号早晨,老付的生物钟终于第一次失效,没能把他叫醒。丽芬猛烈地推他,拍打他的脸庞,他依旧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她吓得嚎啕大哭,邻居大叔大妈过来帮忙叫了救护车,住得不远的几个同乡闻讯也赶去了医院。
小崔在七点十五分赶到老姜公司楼下,草坪上还保留着一个人体的形状,虽然已经被保洁用水冲洗过。四周有撕断的警戒线残片,刺眼地卧在小草们的身边。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形,不高,略微有些胖。唉,多好的人,怎么……一旁晨练的大爷们在一边拍打着腰身,一边叹息。
员工仲裁、市场低迷,关于老姜的情况,小崔多少是知道的,但谁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这么绝裂。
他感觉眼前一黑,世界似乎在自己面前跳动了几下。冷汗流了出来,他抱着一棵树,慢慢坐下来。用背靠在老树那皴裂的树皮上,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他哆哆嗦嗦掏出一根烟,点上。这几天付了老姜多少钱?他在心里盘算,不不,除开付给老姜的钱,账户上还剩多少?……他陷入了沉思。
在拨打了老付电话好几次无人接听后,他翻出了丽芬的号码。一次、两次,嘟嘟的提示音震得耳膜生疼生疼。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他感觉脑子有些不在线,在对方讲完之后,又问了一遍,在哪个医院?
老付感觉自己醒了过来,他起身站在床前。墙似乎变得胖乎乎,地面升高了不少。他抬头望去,世界一片祥和;窗外的绿树,楼下的汽车,都变得格外圆润。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在炽烈夏日下,在油菜壳堆里跟小伙伴打滚嬉戏。他抬手拂窗,窗玻璃如水面般荡漾开去。他感觉心情无比畅快,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点什么。
他把头探出窗去,有清新无比的空气迎面扑来。外面的高楼、街道如同童话世界,一片白茫茫。
墙体似乎松软得如同蛋糕,他抚摸着,向前跨了一小步。
他抬头去看天,冬日的阳光五彩斑斓,纷纷扬扬地撒满大地。
有流水的声音潺潺而来,有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清脆地在耳旁响起……

内存贴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