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哀伤的故事
欠了这一辈子，有的东西总该还，很多事情也得了结……他想到。
这些年里，清水镇，这座地处偏僻的江南小镇仿佛一直是他生命里的禁地，不敢触及。然而，时隔多年，当他重新踏上这一方土地时，心里竟然是出奇的平静。
血红的晚霞映照着天际，仿佛刚刚染红的布料，要渗出色来。那染料滴落在小镇的泥土上，和在凝滞的河水里，搅稠了这方天地。连空气中，似乎也嗅的到那依稀的腥臭味。
一眼望过去，眼珠都是红的。
脚底的是那似曾相识的青石板，缝隙间的青苔一如当年的苍绿，不比人，好像从未留下时间的伤痕。手中木质的拐杖沉重的敲击着，仿佛呻吟，又似叹息，终于在如死水般的空气里晕开涟漪，一声，一声，又一声……
他瘫坐在石桥的台阶上，好像掏去了棉花的布偶，头无力的倒向一边，靠在苍灰的桥墩上，灰白的发丝杂乱地垂下来，盖住了大半的脸，却又仿佛要盖住整个生命。原本精细的方形石刻花纹，被时光的利刃雕刻着，打磨着，早已不见棱角。
桥下的水，深得发黑。
他一眼看下去，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细细地再看一眼，似乎又看到了什么。
那些被岁月沉淀的往事，在河水里，一一浮现。
立在河畔的女子，是莲。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袭月白的长裙，依旧是记忆里她的模样。莲似乎从来不穿鲜艳的衣服，总是淡淡的，莲说过，因为她妈喜欢穿得鲜艳。这是回忆里，唯一一次听莲说起她妈，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却不想明白为什么。
他儿时没什么朋友，大概是因为性格孤僻。莲说，两个孤独的人，才适合做朋友。于是，月白的长裙仿佛一道洁白的月光，照进他的生命，翩翩起舞。
清晨，他喜欢看她轻轻地挥起捣衣槌，清亮的水珠飞溅，被阳光照耀着，闪闪发光的样子;傍晚，他喜欢同她在无垠的旷野间，追逐闪闪的微光，直到躺在柔软的草间，看满天萤火;春天，他喜欢她发间的柳絮;夏天，他喜欢她手里的蒲扇;秋天，他喜欢她书里的树叶;冬天，他喜欢她眼里的雪花……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生命里的一切都撒上了金粉似的，熠熠生辉。
直到那天……他的嘴角扯出苍凉，皱纹无情地在曾经年少的脸上蔓延。
“莲，我怕是要到城里去，和爹妈一起……”未等他说完，没听他解释，莲甩开了他的手，决绝地转进前方逼侧的小巷，只留下月白色的裙角在他心头飘荡，美得仿佛刚刚破茧的蝴蝶。
然而，他知道，从那时起，江南的水好像是凝滞得再也泛不起一丝波纹了。
离开的那天，全镇的人似乎都来相送。他们说了好些不舍的话，又说了好些勉励的话。他眼睁睁地盯着那座熟悉的桥，眼睁睁地望着那个巷口，始终未见那抹月白。他为莲的无情愤恨，于是，决绝转身，上车，无情得就像莲当初一样。
然而，他又不知道，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城里的生活五光十色，鲜艳的令人炫目，却没有爹妈说的那样美好。这里再也没有满天的萤火，再也没有遍地的油菜，再也没有记忆里那随风摆动的月白裙摆，笑得那样明媚。他无数次地回想着清水镇，回想着那条河，回想着那穿着素色长裙的姑娘。但是，心底里可怜的自尊又时刻提醒着她转身的决绝，因渴望而产生的勇气，瞬间又烟消云散。
之后不久，他无意间听妈说起，莲竟然是被她妈抛下的，只为了发了疯似的要到这城里来。
当时，他怔住了，眼泪竟止不住地往下掉。原来……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懂得了莲的一切，懂她的喜好，懂她的能干，懂她的孤独。然而越懂得，却越害怕：莲一定恨我，她恨我的无情，恨我的不顾一切，恨我的背叛，抛下她，只为发了疯似的要到这城里来，在她心里，我和她妈一样，背叛她……
他曾想着无数次的如果，却始终没有勇气踏上故土，可惜，这世间历经的一切，哪里又说得起如果？
他倚在苍凉的桥墩上，望着远方满天的血红，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桥下的流水深得发黑，像极了一滩死水……
回想起方才镇里老人所说的那一切，此刻，我或许应该沉没在这江南的死水，和莲一起……他想到。
生命里，失去的，谁又是你的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