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心

图片来自网络

(一)

失恋是离开一座城市最好的理由。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说:“没有爱情,留下来不走,是不可能的。”

选择住三亚湾,我的房间面朝大海,我的心期待春暖花开。

正从解放路转到友谊路,开往海坡的小巴士旁闪过一抹高挑鲜艳的红。我细细的高跟凉鞋迫不及待地踩出一串欢快的乐符。呵,真巧,又碰到他出车!

身穿红色短袖T恤衫,配色短裤,他正殷勤地躬身向某位乘客解说行车的路线。我蹬上踏板,递过两元钱;他纯朴地一笑,露出两排洁白光亮的牙齿。我坐在靠窗的一角,可以看到海,又可以侧头欣赏他:健康的古铜色肌肤,五官略显单薄,却与当地人有种别样的精致和俊美。眼睛有些陷下去,闪着水蓝般的光,迷离又婉转,让人禁不住想起司汤达(Stendhal)《红与黑》里那个棱角分明、神情孤傲忧伤的于连。阳光跃动在他脸上,整个面庞散发出一种神经质的魅惑!我看得花痴,不禁感叹:这片海之南的土地上也有这样动人的男子!他,应该去做模特的。小巴士的售票员,真的太可惜了!

电话里,老闺蜜秀娥说要去凤凰桥边的“符记狗肉店”吃火锅,替我滋补一下多年来受伤且疲惫的身心。

三亚人多是白日里穴居的动物。头顶上燃下一个火辣辣的太阳,他们都逍遥地躲在自家屋里喝凉茶。下午5点钟,夕阳西下,才倾巢出动。看着海鲜排档忙碌地摆桌子、放椅子,吆喝生意,我连4路车子都坐过了站,于是便下车步行回返。不知不觉里,竟误入一处村落。破败低矮的屋舍,门都敞开,家鸡悠闲地散步寻食;一只秃毛黄花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庭院前晾着滴水的渔网,谁家的屋子飘出带有鱼腥味的炊烟?废弃的铁轨横穿而过,固执而荒凉地向远方延伸。一溜儿椰子树整齐排开,在凄风苦雨中站直憔悴却依然伟岸的身躯,守望着出海人是否平安归来。在这处被现代都市遗忘的角落,我仿佛还能瞥见三亚曾是小渔村的最后一抹影子。

“暖暖的海风轻轻地吹来,凤凰花又盛开;远远的浮起一片片红云了,我的梦做了起来……”忽闻歌声悠扬。

“靓仔,你住这里?”我诧异冥冥中注定的遇见。

“嗯哼,是呀!麦仔,噜哦(海南话:妹子,你好)!”他没有惊喜,也没有矜持,淡定又俏皮地一笑,继续哼着小曲擦洗一辆酒红色的摩托车。

“哇塞,铃木王,你的么?”

“是呀是呀!”

我掩不住好奇,俯身倚在车把上,问:“哎,靓仔,告诉我你叫什么?”

“海新。”

“海心?好奇怪的名字,一颗红心向太阳的心?《泰坦尼克号》里海洋之心的心?”我边急不可耐地问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心形。是啊,别致的人该配别致的名字!

“哪里呀,是新旧车子的新。”他无奈地回答,拍拍摩托软皮车座。车座中间破了个洞,里面的海绵分明可见。

“哦。”我有些泄气,又问:“那你姓什么?”

“海啊,不是告诉你了吗?海新。”

“呵,还有姓海的,没听说过?”

“怎么会呢?我们这里有很多姓海的人家!”

海新,20岁了,书只念到初中。10年前,父亲出海打鱼,被台风卷走了;3年前,妹妹又出了意外,游水时被海浪卷走了。水性那么好的他,没能救出妹妹。这是他心底含悲饮恨的罪,母亲从此哭瞎了眼。

“现在不怕了,有了南山观音的保佑,台风再不会在三亚登陆了,买买(海南话,妈妈)也终于可以安心了。”他释然道。

三亚的夜总是来得很快,日落入海,天便漆黑了。城市的华灯初上,回身再看一眼海新的村落和他,倏然掩在零星灯火的黑暗里;而对面的凤凰岛,交织着流线、曲面与弧度的超现实、超前卫设计的楼宇高高耸立地逼现在眼前,如此璀璨眩目、流光溢彩!那里,才是我向往和艳羡的:七星级酒店、国际游艇会、国际油轮港,跃跃欲试与迪拜比肩;那里云集着国际时装设计大师、模特、商界精英、银行高管、艺术名人;那里是中国高尚人群、成功人士的巅峰生活。当年世界著名小提琴家吕思清在这里奏响两把价值过亿的名琴,便奏响了凤凰岛的尊贵荣耀之音:别墅、豪车、私家游艇、奢侈品……和13万5千每平米的房价。

而它,仅仅是大海礁盘之上吹填出的一个人工岛。

(二)

秀娥抄起一条狗腿,咯咯咯地笑起来:“哟,这么说,你爱上他了,那个于连?”

“开什么玩笑,那个小屁孩,没钱,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

唉,为何钱与爱情总是这样反目成仇?

“女大三,抱金砖!”秀娥逗逼着,大快朵颐地吃肉。她真是疯了,居然主动来陪我吃狗肉,她脸上的青春痘如三亚的楼盘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

“给,你上火,赶紧喝这个!”我递过一罐王老吉。

“没事,这里一年四季天都热得很,什么都催熟得快!回北京自然就好了。”秀娥在疗养院里当医生,来三亚有一年了。

“唉,你岔什么话,问你呢?”她不肯放过我。

“你神经啊,那边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恨恨地抹一把油光光的唇,向凤凰岛方向使劲呶呶嘴。装点凤凰桥蓝黄相间的霓虹在夜色里迷离地闪烁,背后鹿回头公园的灯火沿山路盘旋迤逦而上,梦幻一般。喝了几杯海南米酒的我,有些朦胧醉意,只觉得一个高挑的红人影儿地在我眼前不知疲倦地飘去荡来。

(三)

“海新?”

“什么?”

“你出过海吗?”

“当然,很小,爸爸就带我出海了。出海是我的主业,出车是副业。”

“哦?那现在还出吗?”

“出,最喜欢一个人出海。常常一去好两天,在海上小住几天才过瘾!我最喜欢捕马鲛,不过现在是马鲛鱼的淡季。”

“香煎马鲛鱼,市场里切成一片一片的那种?”

“嗯哪。记得小时候,我和爸爸捕到过一条百斤重的呢!”

“哇......那你一个人出海的话,不怕么?”

“怕什么怕!出的多了,你就听得懂大海的心音……”

三亚的午后,阳光够力,烈烈泼下。野蛮而粗犷的阳光以维苏威火山熔浆的激情普照万物,所有阴郁悲哀的角落都被它穿透。白热化的天空下,海洋、田地、村庄和城市都在尽情燃烧。

我们走在海坡细软的沙滩上,心中也撩拨起一团燃烧的火,渴望跳出来与太阳的火一起升腾。

“城里的麦仔,你干嘛还穿着高跟凉鞋,累不累?”海新无奈地回头看看落在身后的我,他的一双趿拉板提在手上。

“我们本地人一年四季就一双拖鞋,一块凉席。来,光脚试试。”说着,他已经蹲身来开始解我的鞋带。

沙子滚烫,赤脚的我禁不住跳起来:“啊,你害死人啊,这么烫!”

“哪有那么烫?看不惯你的鞋子糟蹋了这么好的沙子!”说着,他拎起我的鞋子,牵过我的手:“我们踩水去啊,快啦,快啦!”

当海水没过脚趾,我欢悦得尖叫起来。仰起头,天空澄净得没有一片云彩。纯粹的天蓝和一望无际的海蓝融合在闪闪金黄灼人的阳光里。戴着墨镜的我仍然睁不开眼,只感觉对面他的眼,荡荡漾漾,仿佛这海天的颜色和光芒都流进里面去了。

他的手环过腰来,我的胳膊搂住他的颈项。在对望的恍惚刹那,我以为煽动翅膀的小爱神正停在我的肩头。难道逝去的爱情再次降临了吗?

“哎呀,我忘了带那块碎花图案的沙滩塑料垫子,要不我们可以美美地在椰子树下睡个午觉呢。”我撅着胭脂唇彩,撒娇道。

“呵,不怕被太阳晒黑晒暴了皮?”

“没关系,我抹了三层厚厚的防晒霜!”我带着城里姑娘的傲气。

“那好,你等着。”说着,海新跑回沙滩,光着脚,熟练地爬上一棵椰子树,扯下两片巨大的羽叶,向我招摇地喊道:

“唉,麦仔,快过来!”

于是,烟波浩淼的三亚湾,椰林野绿,风儿摇翠。一对年轻男女侧身脸对脸躺着,手臂缠绕,仿佛睡着了,一动不动;然而两人的脸上都溢着幸福的笑。然后,其中的一个,突然调皮地睁开眼,在对方的脸上轻轻地啄一下。阳光倾泻,碎碎斑驳的影洒在他们身上。两片长长如羽的椰叶,还带着乳香,铺在身下,做了他们共栖的床。

当柔软的唇相亲的时候,我尝到一股海盐般的味道。

“喂,海新,你是喝海水长大的吗?嘴巴这么咸!”

哈哈,海新的笑声飘荡……

(四)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我们并肩坐在桃树下,

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秀娥故作深沉地念起歌谣,终于忍俊不禁,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说什么来着,三亚天气热,什么都催熟得快,包括爱情。你看,现在信了吧,怎么样?”

“说得这么有经验,好像你也被催熟过似的!”

“那是当然!这里的阳光、空气、温度,还有良辰美景,都是爱情的催化剂,比什么春药都灵验。从医学的角度讲嘛,荷尔蒙在高温条件下发酵。”

“他肯跟你走吗,那个小于连?还是你愿意留下来?”秀娥突然严肃起来:“三亚人很自满自足的,有着法国人的优越和傲慢。因为他们在这块风水宝地,不会因为饥饿而苦苦求生,满地满海的果子和产品;也不会因为寒冷而路有冻死骨,这北纬18度的年平均气温25度8,所以他们没有太多的追求。嗯,我看你们没那么容易在一起。”

我低头嗫嚅道:“哦?这样啊,还没考虑过。”

我想我是属于城市的,即使像水像露珠一般融化和湮没在熙来攘往的人潮里,或者川流不息的车流里,喜欢整日整夜地泡在商场里咖啡厅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或闲坐,单单欣赏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或来来往往的人们就可以满足我物质的欲望;喜欢高跟鞋子在写字楼里的光洁的地砖上叩出响亮的声音;喜欢宴会上的红酒和吊带的黑丝绒晚礼服。我在钢筋水泥的都市豢囿得太久了,以至于曾经以为桎梏心灵的枷锁如今已成了不可或缺的道具和心灵的依靠。

(五)

海新和他的摩托车在饭店的广场上喊我:“麦仔,带你去吃汤粉!”

“哦,好的啦!”我穿着椰叶图案的海南岛服在阳台上应他。

摩托车穿行在满街花花绿绿的游客中。坐在摩托车后座,我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身上满是白日里阳光的味道。

“春园”大排档黑压压的人群,他掉转车头:“算了,我们还是去二市场吃烧烤吧!”

混乱的二市场人头攒动,商铺、水果摊、美发厅越是入夜生意越是兴隆。麻辣烫的老板做着一块钱一串的生意;卖玉米的小阿哥一根玉米出手,挣到两元钱;老爸茶餐厅里的麻酱搓的稀里哗啦地响。

三亚湾的吉祥路口,海风很大,我的裙子一次次吹膨起来。灯光疏落,有些黯淡。

“海新,跟我走吗?”

“去哪里?”

“北京!”

他摇头:“我有买买,不能走!”

“如果有一天,买买走了呢?你会走吗?”

“买买说过,死了就把她葬进海里,好去找她的丈夫和女儿。我嘛,我不要离开海,我还要出海去,去海上飘!”

“跟我走。”

“不走。”

“走不走?”我怒吼起来。

“不走!”他愈加坚定。

向左走,是高贵的凤凰岛和他坚守的村落;向右,是我暂居的饭店和三亚凤凰国际机场。怎么这么快,爱情又在分道扬镳的路口。

于是,在高高的街灯下,一对青年男女就这样长久地站立着,彼此痴痴地凝望着,笼在夜晚昏黄的路灯光晕里。咸咸的海风带着瑟瑟的凉意,我的眼悄然湿润,渐渐地,他俊美的脸庞,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透明,终于变成一片晶莹广阔的海。

谈不上什么失恋,但我选择离开,既然他的心是属于大海的;而我的,属于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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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繁花私语(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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