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小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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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破旧的办公楼里又传出我妈嘶哑又尖厉的喊叫声,那刺耳的声音穿过厚实的堵墙传到外头。
“今天你必须要给我个说法,我男人的伤怎么就不算工伤了?”
坐在黄木椅子上的男人,穿了一身深蓝色布衣裳,那衣裳的领子边缘处已经被洗的泛了白,他一边端着茶缸,一边摇头晃脑的吹着那里面漂浮起来的茶叶。
他低着头瞅了一眼我妈,蔑视性的,那额头上的褶子被这一抬眼挤到了一堆儿,像一条条细长的慵懒虫子。
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吸溜了口茶缸里的茶水,又把头偏在一边吐了一口,像是啐着口里的茶叶渣子,又像是啐着我妈。
“这怎么能是工伤呢?虽然他是在工地上受的伤,可是,他受伤的时间点属于中午休息啊,我们有规定的,凡是不在工作时间点的都不算工伤……”
“你,你们……你们欺负人。”
我妈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以一个女人的姿态抻着脖子控诉着,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嘴角不自觉的抽动着,那双眸子里装尽了绝望。
-02-
我妈插着腰,鼓起腮帮子跟那人不停理论着,可是,她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钱,男人又躺在医院里的无助女人,她知道,无论如何她是理论不过他的。
吃了一肚子气的我妈,到最后也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垂头丧气的又回到医院。
可这刚掀开医院的大门帘子就撞见了刘大夫,我妈吓得一激灵,又蹑手蹑脚的挡着脸,她怕被刘大夫瞧见。
“辛莲!上哪去了?”
我妈知道躲不了了,其实她倒不是想躲着那点医药费,而是,她觉着没有脸面。
“刘大夫……你放心,我这两天儿就把钱给结了。”
刘大夫拖了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不是我催你催的紧,你看啊,这都四个月了,我们这医院也没有过这种先例不是,要是实在拿不出这个钱呢。我也说句不该说的话,王大哥的伤势太严重了,我之前也跟你提过,能苏醒的几率小之又小,就算醒了,成为植物人的概率也是相当大的,我就说,还不如把王大哥接回家去。”
听到这话,刚才还点头哈腰的我妈,突然一下子生硬起来,她又梗着个脖子,大声嚷嚷道。
“我是不会把他接回家的!哪怕还有一点儿盼头,我都不会拔下他嘴里的管子把他接回家去,你放心!就这几天我肯定把钱还上。”
说完我妈摇摇晃晃的走了,那个样子就像要奔赴战场一样。
-03-
我妈趴在病房里的凳子上,眼看就要到了饭点儿,她还是一动不动的趴在那儿。
别的病床的人都拿着粮票去食堂吃饭了,可我妈就跟个瞌睡虫一样哼哼唧唧的叫也叫不醒。
等这些人都走了,我妈才缓缓睁开眼,一边摸着咕咕叫的肚子,一边吞咽着喉咙里涌出来的酸水儿。
等到了下午的时候,我妈开始走亲戚,走亲戚的原因,当然都是为了借钱。
我爸刚出事儿的时候,家里的亲戚都觉得我爸可怜,也帮衬着我们家,有的给我们家送点粮票,有的给我们家一点儿钱。
但是我妈是不愿意要的,她说总能有办法解决,其实她是拉不下来脸。
后来,时间长了,她也就不矜持了,毕竟那个时候家里没了我爸这个顶梁柱,家里的经济来源也就没了。
不光家里的经济来源没了,她还得一个人想办法,养着等着张嘴吃饭的我哥我们俩。
像我爸这种被高空落下的砖头砸伤脑袋的大病是需要用到很多钱的。
当初刚出事儿的手术费,我妈把全部存款拿出来才将将够用,可是现在过去四个月了,那些维持我爸生命的药费,我妈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就这么一直欠着。
直到现在,她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得拉下脸来,她得救我爸,哪怕我爸像个“活死人”,她全然不管。
其实她知道,她去了也白去,现在他们都躲着我妈,就算老远看见了,也跟见了瘟神一样逃得远远的。
我妈也觉得自己有些厚脸皮了,她知道把亲戚都借怕了。
再也借不到钱了,我妈就去找了工作。
可是找了好一阵子也没人要她,因为她没有文化,那些文书的工作她自然是做不来的,而她又是个女人,那些苦力活别人又不愿意收她。
怎么办呢,那会儿,我妈会点儿纳鞋底的手工活,于是她开始卖鞋底。
一个鞋底几毛钱,她坐在那个矮墩子上,一纳就纳一天,有时候一天能卖出去个好几十双,有时候一天几双也卖不出去。
-04-
可即使是这样,我妈还是很快就把欠了医院的钱还上了。
怎么还得呢?
她把自己的那点旧衣裳卖了,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再算上那些卖鞋底的钱,最主要的是她还把自己的头发卖了。
我妈长了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那头发都长到半腰了,听我妈讲,当初我爸看上我妈的时候,就是因为她长了一头秀发。
那头发顺滑顺滑的,不光我爸喜欢,我妈也当它似宝贝,她不舍得剪。
可是,为了我爸的医药费,她把头发剪了,把那两股大麻花辫,用剪子挨着麻花根儿,咔嚓一声,就给断了两节。
她站在镜子跟前儿,拿着两把沉甸甸的麻花辫儿,就那么怔怔的看着,也没哭,也没犹豫。
后来,她就变成一头短发了,一点儿也不好看,倒像是个假小子,邋邋遢遢的,一点女人样儿也看不出来。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看见我妈变成一头短发的时候,我哇的哭出了声,三岁的我,不认她了,这哪是我妈?我妈应该有长长的头发,可她没有。
-05-
我在床上哭个没完,我哥呢,也哭个没完,他哭可不是因为我妈没了头发,他哭是因为他好几个月没吃上肉了。
我们俩就跟两个机器娃娃一样,哭的此起彼伏的,哭的有节奏的很。
我妈穿着一身旧衣裳站在屋里,那衣裳晃荡在她的身上,好像大的出奇,肩膀那空空荡荡的。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我跟我哥我们俩在那儿干嚎,眼神里好像有些凄凉。
那天晚上,我跟我哥躺在床上,听见门外大铁门的响动声,就知道我妈从医院回来了,我跟我哥还在跟她赌气,我们不出声,也不搭理她。
可是,我妈一进屋,我们俩就跟个鼻子灵巧的大狼狗一样,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因为我们闻见了肉的香味儿。
我哥看着我妈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装着的一点碎瘦肉,他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妈,哪来的肉?”
“你别管哪来的了,赶紧吃吧。”
我和我哥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而我妈,就坐在那看着,我知道我妈很久没吃过肉了,别说肉了,就连点青菜她都没怎么吃过。
有时候我都看不见她吃饭,即使看见了,也都是看着她边纳鞋底边喝着米汤。
那米汤就跟水似的,看不见一点渣儿在里头飘动着。
那袋子里的肉一会儿就让我跟我哥吃个精光,我哥舔着嘴唇跟我妈说“妈,这点肉太少了,我还想吃。”
我妈说“再等等,等过一阵子的,过一阵子再给你买肉。”
后来,我才知道,这点肉是我家的一个开饭店的远房亲戚送的,说是送的,还不如说是我妈去要的。
这可一点也不像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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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时候,我们的一个亲戚给我们家送来了一盒花点心,那个时候,我爸还没出事,但是我们家也不富裕。
按理说人家送来了,你拿着就是了,可是我妈不行,她死活不要,她说谁家也不容易,不能给人家添麻烦,也不能当个负担。
人家临走时把点心扔在门口就跑了,我妈愣是追出去老半天又把点心塞回去了。
可就是曾经这么一个刚强的女人,如今要为了我跟我哥去别人的馆子前去要肉吃了,就像个乞丐一样去要肉吃了。
我不知道我妈那个时候得难到什么样,不仅得天天看着我爸,为了我爸的医药费东奔西跑,纳着没有头儿的鞋底。
还得管着我跟我哥,为了不让我们俩委屈点儿,她自己受尽了委屈。
可是即使是这样,我都没见我妈哭过,她一点眼泪也没流过,起码,她没在我跟我哥面前流过眼泪。
我妈生生的挺过来了,在那年开春。
-07-
那年开春,我爸醒了,他这一醒,惊动了全医院的人,谁都说我爸能醒过来是个奇迹。
本来下了病危通知书的人,本来应该去阎王爷那报道的人,如今却醒了。
那天,我妈卖完鞋底回来,她刚想趴在我爸身边歇会儿。
就感觉我爸的手指头在动,我妈还寻思是自己眼花了,可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我爸的手指头还在动。
我妈就跟疯子一样大叫起来,叫着叫着就叫来了大夫,大夫来了一瞧“怪了,这人还真醒了。”
说话的功夫,我爸就睁眼睛了,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眼珠子咕噜咕噜的在病房找了几圈,最后定在了我妈身上。
我爸看着我妈的时候,眼睛里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而我妈呢,站在那,哭的撕心裂肺的,她的哭声就像从洞口里喷薄而出的泉水,一下子爆发起来。
她哭个不停,就像要把这些日子没流的眼泪都给挤出来了,嗓子也像是开了个洞似的,呜呜哇哇的。
后来她哭累了,又蹲在地上,把自己蜷成了一个小团。
她的身体很瘦小,她的背影颤抖不停,可她的哭声倒是大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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