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大漠,黄沙漫天。阳关古道,一位青衣飘飘的中年男子渊渟岳峙抱刀而立,见惯了江南水乡的莺莺燕燕,这大漠黄沙,当真是令人作呕。
青衣中年男子低头时不经意撇见一块石碑,陷入地底,只余尺于露出地面,他缓缓弯下腰,左手按在石碑上往一提,高达七尺的石碑便与他相对齐。
石碑不知历经千载,看过多少王朝兴衰,碑上文字已尽数被风沙磨灭,青衣中年男子暗自叹息一声,手掌轻轻拍在石碑上,尘土飞扬,随即指如刀剑,在石碑刻字一气呵成。
青年男子对自己的字似是满意至极,打量一番后右手一推石碑,重达千斤的石碑横移数丈,矗立在阳关古道侧面,出入阳关之人第一眼便可见。
古言出阳关便再无故人,可有人胜似故人。青衣男子吐出一口吐沫,可这一张口,难免又吸进去飞沙。
他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而来,逆流千里,来到这北方大漠,来救一个人。
夕阳西下,阳关古道已无他的身影,唯有那等人高的石碑矗立。
“予借三尺青锋寒,护那年长安长安。柳三变留。”
碑文矗立千古,柳三变自信,他写的字也能千古不朽,碑文上那个人的功绩,更是千古不朽。
漠北以北八百里,明月高悬,白天这里有多热,夜晚便有多冷。一位白发如霜的将军随意躺在沙洲上,解下腰间水壶,轻泯一小口便不在喝,他身上铁甲猩红,战马更是不知去向。
出关时八千儿郎,如今只他孑然一身,八千人的姓名,换来漠南无王庭,老人低头沉默无声。他不过年方知命,却已是老态龙钟,多年沙场点兵,心力交瘁,任凭他是武道宗师,仍旧行将就木。
老人缓缓抬起头,他这一生在关外看月亮的时间,比他娘的在长安还长,他想起了三十年前初次领兵,出关八百里,直袭龙城,在后三十年,纵横北境十万里,七战七捷。
“臣蒙陛下赠剑,将终此一生,为我大秦司北。”
大漠风沙中,老人喃喃自语后站起身来,手中那杆长枪似乎比以往重了些许,他的身躯也不似那时挺立,唯一没变的,就是老人那双眼睛,青年时眸中藏有利剑,如今磨剑三十载,更是锋芒逼人。
老人一人一枪,向南掠去。
几乎是眨眼功夫,数道身影出现在原地,几人脸色都不太好,领先一人此时面沉如水,杀气腾腾道:“他卫宿以身做饵,致使我漠南无王庭,此番若是让其活着回去,不异于杀我族十万狼骑。”
余下三人点头应同,他们对卫宿的杀意,可谓滔天,其所在部落精锐,再次一役几乎损伤殆尽。卫宿以八千人为饵,纵横北境千里,致使王庭空虚,群龙无首,被秦军一举歼没,王庭三万狼骑硬生生被卫宿八千人拖死在大漠,余下不足千余。
“分开搜,卫宿不一定向北。”
众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身形在大漠快如疾风,一闪而没。
远遁数十里外卫宿只觉一股罡气锋芒在背,来不及细想,整个人身形倒转,手中长枪笔直刺去。
枪出如龙,一线之上,数十里内黄沙肆掠,一声金石之声击起一道气波瞬间扩出百余里。
卫宿身影摇摇晃晃,硬是一步没退,斜提长枪,一触即发,在他身前五尺距离外,出现一名魁梧男子,双臂金光微荡,整个人如仙魔附体,气势汹汹。
方才便是他在十里外一拳挥出,与卫宿交手一招,两人平分秋色。
卫宿轻轻吐纳,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位魁梧男子,左帐王庭巴尔虎,放在整座异域,也是大名鼎鼎。
巴尔虎也在打量着卫宿,漫不经心调侃说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叫闻名不如见面,不想名震草原大漠的卫将军竟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别看巴尔虎表面风轻云淡,还有心情调侃,实则内心郁闷到极致,卫宿先前一步不退,导致两人相距这五尺距离如一道雷池,不可逾越。
对于巴尔虎的调侃,卫宿只是淡然一笑,只是不远处那道气息,迫使他不能动,也不敢动,否则凭借先前大好局面,卫宿不介意让这个草原蛮子吃些苦头。
“卫将军名震漠北,我们草原儿郎无不倾佩万分,说不得怎么也要请卫将军去我们王帐,喝一壶草原最好的马奶酒。”
一道年轻身影凭空出现在卫宿身后,腰间悬配着一柄奇异弯刀,一轮如新月的象牙挂在刀柄处。
“耶律弘毅”?
年轻人一手按住刀柄向前踏出数步,“不想将军还使得小子?”
卫宿轻哼一声,再未接话。
“将军竟然不愿说,那就只好请将军到地下给我父王通秉了”
耶律弘毅哈哈大笑,疯狂魔障般大笑出声,“杀人者,耶律弘毅也”。
腰间弯刀诡异的握在手中,整个人快步向前,一刀横劈,似是要将卫宿连人带甲劈成两半,这一刀,远谈不上惊世骇俗,只是一个字,快。
与此同时,巴尔虎向前踏出一步,一拳轰向卫宿胸口,两人配合出手,一个快,一个稳,当真是天衣无缝。
生死一线,卫宿对巴尔虎的一拳视若无睹,身影稍侧,长枪在手中一抖,甩出枪花不下十朵,直逼耶律弘毅。
耶律弘毅一刀妙至巅峰劈在枪尖,犹如泰山压下,长枪颓然下落,枪尖触地,与此同时,巴尔虎一拳轰在卫宿胸口,精铁打铸的护心镜化为齑粉,卫宿嘴角渗出一丝猩红。
被一拳轰在胸口的卫宿浑然不觉,手中长枪如一尾蛟龙扑起,一抹寒芒只逼耶律弘毅心头而去,四周天地被这一枪压成一线。
一刀奏功的耶律弘毅根本来不及细想,本能的右手握刀横在胸前,左手在内拖住刀身,脚尖一点,整个人倒飞出去七八丈远。
耶律弘毅不想与卫宿换命,并未死缠烂打,而是选择拼命防守,接下这一日枪,卫宿身后还有巴尔虎,第一拳,砸在护心镜上,这一拳,必然轰在他的心头。
只是那来势凶猛的一点寒芒在卫宿身前五尺便以消失殆尽,与此同时,巴尔虎一拳砸向卫宿额头,拳罡炸裂,破空而来。
那一点寒芒消散时,巴尔虎已知不妙,倘若耶律弘毅拼死也缠住卫宿那一枪,现在死的一定是卫宿,可耶律弘毅退了,卫宿人枪合一,身如一尾青龙平空扭转身形,一枪刺向巴尔虎胸口。
拳风轰在卫宿额头,头盔犹如断线纸鸢飘落在数十丈外,巴尔虎被一枪刺穿胸膛,生死一线之际,这位草原左帐王庭第一高手硬生生向左偏移出分毫,心头避开了那必杀一枪。
同时,巴尔虎与卫宿似是心有灵犀,两人各自平空对了一拳,巴尔虎后退三步,卫宿退出去七八步远,一口鲜血吐出,连同双耳,双眼也有血迹渗出。
巴尔虎胸口被卫宿一枪划出一道尺余的血槽,可见白骨,衣衫瞬间被鲜血浸染。
只退了一次的耶律弘毅再不敢又任何惜命心态,方才的一退,几乎让巴尔虎横死当场。
当下对巴尔虎示意让其止住伤势,耶律弘毅反手握刀,飘然前掠。
虽未伤及气机根本,可生死一线,饶是巴尔虎这样的武道宗师,也受惊不轻,抬臂连鞘十六穴,鲜血这才不在渗出。
飘然前掠的耶律弘毅一刀劈在卫宿长枪之上,声鸣清脆,如百鸟长鸣,刀势之快,几乎是一刀叠一刀,长枪被耶律弘毅劈出一个惊人弧度,卫宿不断倒退出去。
巴尔虎有心提醒,却见耶律弘毅投来的目光,放心下来。
自己每劈出一刀,这杆枪便多蓄一分势,耶律弘毅看到长枪几乎如满月时,劈出的一刀不在是势大力沉,在接触枪杆的一瞬,弯刀脱手,刀身在枪杆旋转,如一道弯月锁喉而来。
倒退出十余步的卫宿硬生生止住倒退势头,长枪一霎间绷直,弹开那柄弯刀,只此一来,老人蓄势半响的枪势瞬间被化解,反手握住飞来弯刀,耶律弘毅一击得手,弯刀在手中上下翻滚,或劈或挑,十余刀后,卫宿长枪脱手,插入数十步外。
耶律弘毅到未乘胜追击,一则是长枪脱手,是卫宿顺势为之,再则,与巴尔虎和他同来的两人此时已至。
被耶律弘毅逼退数十步,卫宿顺势丢掉长枪,换来片刻喘息,反手握剑,长剑横胸,在看清来人后又不免唏嘘,无论如何,他今日是再难逃出升天。
“山河剑,卫宿,莫说你现在是强弩之末,便是你身处巅峰,面对我也是毫无胜算。”
卫宿不在横剑,而是拄剑,“澹台,大好头颅仍在项上,你挥剑来取便是。”
一直以来在草原不苟言笑面沉似水的澹台哈哈大笑,“好,这柄剑和你卫宿的头颅,我都取了。”
澹台对一旁弘毅吩咐,“你去照看巴尔虎”转头对一旁同来的一位高瘦汉子说道:“慕容兄一旁观战即可。”
高瘦大汉点头示意,以他和澹台的身份,即使是卫宿全胜时,也不见得能讨好,如今自然是不愿在出手,听的澹台如此,也符他心意。
卫宿伸手轻轻拂过剑身,名剑折于沙场,将军死在沙场,也算是不负。
“今日,天下再无卫宿。”
澹台举剑缓步向前,卫宿横剑相对,他气息已乱,拖下去只会越不利,这也是为何那位复姓慕容的男子不出手的原因之一,因为他清楚的知晓,卫宿不会拖。
缓步向前的澹台忽然停步,视野中,一粒飞石急逝,平地而起,飞掠千丈远,激射在剑身之上,如同山谷湖面被大石击起,声传九霄,澹台握剑的右手微微轻晃,其声自绝。
站在一旁的复姓慕容的高瘦汉子横移数丈,想要挡下自极远处来的那位青衣中年,仍是慢了一步。
慕容转身与澹台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股凝重,方才方圆十里决计是无人,此人气息竟是从百里外一线绵延而至,一步缩地山河百里,这样的人,在中原也不会太多。
来人站在卫宿身前,轻描淡写的随意一拍,卫宿只觉原本混乱气机与心火平复下去,正欲开口感谢这位年轻人,谁知青衣中年率先说道:“老将军,以后再别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啊呸,来人重重吐了一口吐沫,继续说道:“这TM太难吃了。”
澹台正欲发话,不想竟被慕容抢先一步,“你来自中原?”
青衣中年淡然道:“不错。”
复姓慕容的男子豪迈大笑道,“你可是那许子言?”
即便是卫宿此时也难免心头一颤,许子言,南楚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关中甚至有言一人即一国的许子言。
念头由心一起便灭,西秦南楚,两国对峙,许子言又怎会在此时出现在北境。
复姓慕容的男子继续开口说道:“我叫慕容龙鲤,王庭世子。”
青衣中年缓缓摇头,“我不是许子言。”
澹台在一旁接着说道:“中原的确多新秀,不想除许子言,盛如松,甘棠,武丁外,又多一人。”
澹台说这话一则是高速慕容龙里,眼前这个人不是许子言,亦不是享誉中原的那些武道宗师,二则是告诫来人,不要打他人名号,自欺欺人。
青衣中年一手握刀一步踏出向前,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韵,出身草原的慕容龙里只觉此人气度不凡,但早年间游历过中原的澹台在心中不免对来人又高看几分。
先前来时风尘仆仆,给这位青衣中年覆上了一层涟漪,如今拔开云雾,当真是不逊色盛如松等人分毫。
青衣中年一手握刀,流露出一股天下虽大,亦在心胸的气魄,更兼之有几分超然洒脱。
昔年他也曾皇城醉酒,书生风流。
“你既然是楚人,又何苦来淌这趟浑水。”
澹台不愿与来人树敌,开口提醒说道:“我与慕容兄两人联手,你毫无胜算。”
青衣中年纵声大笑,昔年他还是一介书生时,便在皇城放荡不羁,才子自古恃才傲物,如今他转而演武,心气劲更是不输当年分毫。
圣贤有言,不敢为天下先,可他名三变,第一变,便是敢为天下先。
澹台猛然惊觉,“听潮阁,柳三变。”
连同卫宿,巴尔虎等人也投来视线,庙堂,沙场,江湖,勾勒出人世间,太阳有照不到的阴影,月亮也有自己隐晦,人世间,同样也有那不可知之处。
川中无涯海,楚江听潮阁,前者是江湖无不知,后者是江湖不可知。
慕容龙鲤抢先一步上前,“有阁临于楚江,致使大秦数万水师不得不绕走江陵,听潮阁,柳三变,你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慕容龙鲤以拳击掌,沙漠犹如被万钧大石砸中,时间凝滞,随后尘土飞扬,向外肆意扩张,众人脚下沙尘被这股气浪消去数尺。
柳三变微微一笑,对慕容龙鲤的约战视若无睹,以刀拄地对身后卫宿笑道:“老爷子,我来了,但恐怕救不了你。”
卫宿站在柳三变身后不远,咧嘴一笑,并未说话,自千里外江南而来,这位江湖不可知的柳三变不只是来说这话的。
“但你放心,今天这四个人,最少会有三个给你老陪葬。”
卫宿听罢豪迈大笑,举步走至柳三变身旁,老人眼神中满是豪气,“军人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柳小友,你只管放开手脚,老头子我替你挡下片刻,还是不难。”
卫宿听柳三变喊他老爷子,虽是不解其意,但还是尊其意愿喊他一声柳小友,否则,依照老人的性格,恐怕开口就是柳兄弟。
柳三变自然是听出了老人的言下之意,让他风紧扯呼。
“战是不战?”
慕容龙鲤继续向前踏出一步,地摇不止,周身气势瞬间攀至巅峰,战意盎然。
柳三变冲卫宿眨眨眼,卫宿虽不知柳三变所想,可那眼神示意分明是让他风紧扯呼。
只是眨眼功夫,老人向南急奔,快如疾风。
慕容龙鲤冷哼一声,左手在胸前划过,掌心朝内,像柳三变胸口拂去,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抚,方圆十丈内有闷雷炸响。
在卫宿逃去的同一瞬间,澹台一闪而逝,两人身形一晃便出现在百丈开外。
柳三变不在拄刀,抽刀在手,发丝被慕容龙鲤掌风吹向身后,双手握刀拔地而起,一刀直劈而下。
汹涌楚江曾被他一刀截断,这一刀,堪称是人间极致。
远去数百丈的澹台心头直骂娘,这一刀虽然不是冲他而来,可那汹涌澎湃的刀意他如何感受不到。
慕容龙鲤如蛆附骨,左掌重重砸在柳三变胸口,由不罢休,紧接着一拳挥出,左掌都来不及撤回,一拳击掌,柳三变被这一拳从空中击飞,落地后倒滑出去七八十丈远,身前衣衫完好无损,后背衣衫如同江河决堤,被撕裂一道口子,与此一线之上,一声巨响,柳三变身后不远处被轰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大坑。
一击得手的慕容龙鲤毫无喜色,方才柳三变那一刀,不是对他,也不是对澹台,而是对巴尔虎与耶律弘毅劈去,在他一侧,有被一刀撕裂的鸿沟,长达数里。
澹台站在鸿沟边缘默不作声,方才正是他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耶律弘毅和巴尔虎。
慕容龙鲤与澹台相视一眼两人交错一闪而逝,柳三变咬牙咽下一口涌上喉咙的鲜血,毫无预兆的向南而去。
有人比他更快,澹台与慕容龙鲤交错的身影挡在柳三变前方,与此同时,慕容龙鲤已消失在众人视野,远去十里。
被慕容龙鲤一拳击在胸口的柳三变气息犹不稳定,恍如楚江千年不遇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澹台怎么会感受不到柳三变的气息流转,高手之争争在毫厘,而这,等同给眼前之人画上的死字。
澹台并未急于出手,柳三变重伤是事实,除非他能彻底放缓气息,否则,这一气如同惊涛拍岸始终冲荡在其气海。
被澹台所阻的柳三变并未气恼,目光甚至带有喜色,澹台心头顿感不妙,一剑当空劈下,天空被这一剑撕裂百丈,可那还有柳三变身影。
被慕容龙鲤一拳轰在胸口的柳三变只是在原地踏出半步,这半步,横移山河近百里,出现在慕容龙鲤身后,一刀横抹,势可催山。
面对柳三变倾力而为的一刀,哪怕卫宿就在眼前百丈,慕容龙鲤仍是止步不前,这一刀,他避无可避,只能硬解。
先前他那一掌一拳有狠,这一刀,就有多决然,哪怕在奔出百里,这一刀也会落在自己身上。
澹台此时也在不远处,一步跨出十里,满是叹息,若是此时仍是由他追卫宿,那柳三变无论如何也是寻不到的。
可那一掌一拳的威势轰在柳三变胸口,别说百里,哪怕千里他也能感受到这股气息。
一气惊涛拍岸,这一刀也达到巅峰,刀卷漫天黄沙,大地被这一刀倒卷起三十迟,硬生生拦下了慕容龙鲤的追击。
慕容龙鲤一挥袖,大地恢复如常,那一刀惊涛拍岸,看似达至巅峰,可随即气息退却,让这一刀龙身蛇尾。
气息冲荡之下,柳三变在压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在也止不住。
澹台面沉如水,刚才这一搅乱,方圆十里,那还有卫宿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