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梦幻灭
残汤冷炙,实在是吃不下去。还是昏昏欲睡不止。
伊藤,既是甲午大战中大清国的死对头,也是我十分欣赏的亚洲政治家。若不分敌我,单就他近几年来在日本国的所作所为,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日本国皇帝的左膀右臂,日本维新改革的中流砥柱。日本由一偏居东瀛的弹丸小国,日渐强盛,先挟制琉球王,并纳其世土,再染指朝鲜,欲与大清在东亚平分秋色。推进日本国家改组朝廷,学习洋人法度,兴办海陆两军,加紧向外征讨,他功不可没。
我何尝不想大清也能有如此不世之才,助我经天纬地,安我百姓苍生,强我海陆两军,富我人民,强我国家。但事到我大清,必处处掣肘,处处推诿,官场积习深厚,政风堕怠无力,我一人能奈何于天下?
李鸿章可算是当前一等一的人才,可是李鸿章也有他的难处,他以老迈之躯办洋务、兴水师、修铁路,奈何仍然不能扭转乾坤于既颓,力挽狂澜于既倒。甲午大战中北洋水师一败涂地,全军覆没,淮军精锐在朝鲜狂奔逃命,一路撤退,他难辞其咎。然而,我何尝不知,国已至此,又岂是一个李鸿章一人能左右得了的。
等战败的消息传来,我痛定思痛才慢慢理解,日寇进犯之日,为何李鸿章虽力主增兵,但一再主张不可冒进开火。那是因为他深知朝廷的这些兵力,装装门面,尚可吓唬吓唬日本人,一旦开火,势必露出老大不堪中用之真形。无奈日本人逼人甚急,海面侵我水师在先,朝鲜违约北进在后,他们就是要寻找机会与我大清发生正面冲突,国运相赌,欲在东亚取而代之。
我意气风发,极力主战,太后全心办寿,不闻不问,且处处掣肘,翁师傅等清流极度怂恿,李鸿章内心清楚却有苦难言。面对日本人的战略意图,我们既没有全面充分的准备,也没有既定的战略对策,有的只是临机的热血决断,虚伪的粉饰太平,隐秘的政治斗争,无奈的焦灼难安。
我认为亚洲第一的舰队,何尝不能言战,曾经骁勇的精锐淮军,何尝不能言战?谁知这一战,直接败的涂地,血染辽东,水师灭顶,我大清就那么被赤裸裸地打到在地,被列强围观。
马关一行,丧权辱国,但我也深知李鸿章的无能为力,败军之将,何以言和?且日本狼子野心,其举国而战,盖在图利也,因此割地赔款,确是少不了的。但谁能想到,其胃口如此之大,心腹如此之贪!欲得辽东全地,台湾澎湖,还要我赔白银三万万两。丧权辱国何以至此。
李鸿章据理力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都抵不过谈不拢就继续进军的威胁。此时山东半岛、辽东半岛大部已入贼手,京师的两个犄角已被人捆住,如继续进兵,京师将直接暴露于前。李鸿章一面与敌斡旋,一面电报请旨。
而日寇民众当中也弥漫着一股思潮,认为日军已经长驱直入,欲吞我大清全部,李鸿章此来马关,以三寸不烂之舌,阻止了日军的进军,于是日人欲除之以坚定政府继续进军的决心。
那日,李鸿章谈判完毕欲返驿馆,却遭浪人枪击,中于面颊。日本朝野震动,皇室亲自再三慰问,官府迅速逮捕罪人,软硬兼施,在原有条件之上减免赔款一万万,以乞合约速成。
闻听战败乞和,太后躲个干干净净。连连败北,无人言战,空谈者盛,实干者少。将无所使,兵无可用,朝廷内外无人有再战之心,于是合约成,鸿章返。自此,朝鲜离我之手,日人愈显其纵,大国颜面,损失殆尽。
家破思孝子,国难思良将。千疮百孔,几欲覆灭,奈何朝廷内外仍不警醒。举子以国事相谋,欲变法而强,而那些庸庸碌碌之辈掣肘阻止,新法之策无所用计,腐朽之臣大行其道。奸逆小人以富贵为求,舍国家而不顾,虚与委蛇,卖主求荣,乃使变法败于一时,眼看着我大清图强的希望化为泡影。
若能使大清强盛,囚我不足惜。而今却是,朝廷奸人当道,倒行逆施啊。
愈思愈痛。此一日,心神疲惫,辗转反侧,挨到天明。草草用过早膳,恰宫中遣来太监,传太后旨意,让我进宫见伊藤。
我随太监前行,一路无话。到了养心殿,太后已在侧房暖阁中坐毕,我上前行礼,见她面无表情,冷冷说道:“日人欺我太甚,我素恨日人。伊藤何人,当年甲午年败我之人,你却受乱党撺掇,意欲任以国事?”
事已至此,我平心静气答道:“儿臣欲以国事问之,非任其事。”
“我大清国事,岂容外人插嘴?”太后厉声道。
“日本国素居东方,物穷民卑,但用新法,十年有功。甲午既败,当思图强,而今伊藤致仕到我大清游览,欲以变法之事问之,儿臣是以社稷为念,意欲……。”
“够了!就你以社稷为念,反倒是我不识大体了?“太后有点激动,声调突高。顿了顿,她接着说:
“变法纯属胡闹,今日明白告你,谭嗣同等六人既斩于菜市口,康梁潜逃未归。从今之后,变法之事,勿需再提。”她尽力平复着语气,愠怒之中还夹杂着一丝胜利者的得意。
“一会,伊藤来了,但以礼问好即可,莫提变法只字。”她用极度坚定的语气说出这话时,我就知道一切都没有希望了。
眼睁睁地看着这艘大船,在黑夜里跌跌撞撞。何其痛苦哉!
“伊藤博士到!”门外太监宣到。
我理理朝服,正襟危坐。太后在侧方暖阁,让人放下了帘子。
只看一人从门前缓缓入殿,步履庄重,身体笔直,精神矍铄,头发虽已花白,但两眼炯炯有神。我想这应该是胜利和自信者的姿态,气场宏大,英气逼人。后有侍从两人紧紧相随。
他入得殿来,向我行洋人的脱帽鞠躬礼,致以问候,并代日本国皇帝问安。
我说,“早就听闻君侯大名,今来敝国游览,朕得以见之而无憾。”
翻译完毕,伊藤对曰:“大清皇帝陛下过奖了,外臣仰慕中华文明久矣,今有幸来访,万分荣幸。”
我说:“日清两国渊源久远,同在亚洲,同习孔孟,今日本图强以来国力盛极……”
“咳。”我言未毕,听的侧房太监一声干咳。我顿了顿,热血在胸腔内翻腾,空气也似凝固一般。
伊藤似乎也注意到了气氛的异样,头朝侧面略微扭了一下。
我赶紧说道,“惟愿两国世交友好,共享太平。”
伊藤睁大眼睛,定了定神回道:“伊藤不才,愿代我皇同祝两国交好。”
我看他的双眼,满是热情,似火光万丈。他看我的双眼,想必必似秋水一潭,凝气成霜。是的,我已对国事无能为力了,就好比一个台上的皮影,任人摆布。如若今天的会面,不是提早就预订的,估计我就和伊藤见不成。但如今日这般,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
我说,“君侯初到,安车劳顿,朕当吩咐沿途官员备以接待,愿君侯游玩尽兴。”
伊藤道:“外臣再谢皇帝陛下。敢问陛下,是否还有他事备闻。外臣不才,当尽力图之。”
我顿了许久,他紧紧地盯着我。我提高嗓音说道:“君侯但以尽兴游玩,安以俗务烦劳。”
伊藤似悟得我所说的话,站起身来,复脱帽鞠躬。转身之际,忽迟疑道:“安敢以握手之礼烦请陛下乎?”
“咳咳”,侧房帘后又传来太监两声干咳。我顿了顿道:“今遇君侯,朕愿为之”。于是我走下御座,与伊藤紧紧施以握手礼。
伊藤甚是激动,道:“愿陛下保重龙体。”
我也略有激动,回曰:“祝君侯安康并问贵国皇帝安。”
看他退出殿外,再回眸以望,我坐在御座上,内心十分难过无力。
忽听得帘子翻动,太后走出侧房,我缓缓站了起来。她没有好气地说:“不要再折腾这些劳什子的事了,回去好好歇着,早晚请安,莫要忘了!”
“小李子,送皇上回瀛台。”
说毕,她带着一干人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