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契约

热,窒息般的热。

每年到了这七月流火的日子,那股带着铁锈和尘土腥气的燥热,就死死扼住我的喉咙,把我拖回那个同样能把人烤化的夏天,拖回我们村那桩成了禁忌的灭门血案。空气黏稠得化不开,知了在杨树上没命地嘶鸣,像给死人送葬的唢呐,吵得人心头一阵阵发紧。

赵德旺一家五口,全交代在了自家堂屋里,横七竖八。那景象,成了村里人夜半惊醒的噩梦根源。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急速枯萎的甜腥气,混着劣质农药那股冲鼻的苦杏仁味儿,闷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浓得化不开。墙壁上,还能看见几道指甲抓挠留下的暗红色划痕,带着一种无声的绝望。

警车呜哇呜哇开进村时,卷起的黄土都带着一股焦糊味。调查没费太大周章。村里那个整日游荡、眼神浑浊的疯妇李春妹,很快被带走了。她丈夫早些年死在矿上,赔的钱听说被上面层层扒皮,落到她手里还不够买口薄棺材,人就疯了。她在派出所里颠三倒四,却异常清晰地承认:“是我…是我把‘三步倒’倒进赵德旺家水缸里了。”警察追问时间,她浑浊的眼睛望着屋顶漏下的光柱,痴痴地笑:“啥时候?天要黑不黑的时候…要不就是天要亮不亮的时候?嘿嘿…记不清啦。”

这案子似乎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结了。结案那天,警察押着李春妹上车。她瘦得脱了形的身子被两个民警架着,脚几乎拖在地上。经过我家门口时,她猛地扭过头,乱糟糟的头发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我脸上。她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铁:“他们…嘿嘿…他们比农药还毒啊!”那笑声像夜枭,刮得我耳膜生疼,一股寒气瞬间穿透了滚烫的暑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警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呜哇着开走了,留下漫天呛人的黄尘和那句毒蛇般钻进心底的话。

村里似乎松了口气,但空气里绷着的那根弦没松。赵家那几间空屋,黑洞洞的门窗像死人的眼睛,没人敢靠近。那股若有若无的农药味,总在夜深人静时飘出来。

几天后,我去村口小卖部买烟,老板娘正骂骂咧咧地清理柜台底下:“这疯婆子,买了药又乱丢!”她脚边踢出来一个沾满灰土的棕色玻璃瓶,瓶身上“敌敌畏”三个黑字刺眼得很。瓶口塞着木塞,外面还严严实实地封着一层蜡——封口完好无损,根本没打开过。我心头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老板娘没在意,随手把瓶子扫进了垃圾桶。

鬼使神差地,当天下午,我溜进了赵家那个没人敢进的院子。堂屋门虚掩着,推开的瞬间,浓重的尘埃和残留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破窗棂,光柱里浮尘狂舞。就在那光柱照不到的阴影里,靠近八仙桌脚的地方,散落着几片被撕得粉碎的纸。我蹲下身,手指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拢在一起。拼凑起来,纸片边缘还带着被粗暴撕扯的毛边,是几张打印的表格,抬头赫然印着几个模糊却沉重的大字:“青河村集体土地征收补偿协议书”。乙方名字的位置,是赵德旺歪歪扭扭的签名,旁边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协议条款密密麻麻,数字冰冷。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就在我盯着那指印发愣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踩在滚烫的土路上,异常清晰。我慌忙把纸片塞进裤兜,闪身躲到门后阴影里。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住了,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又匆匆远去。是村主任王建军。他肥硕的背影在烈日下晃动着,朝村部方向去了。

那天深夜,死寂的村庄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引擎声撕破。一辆印着“安宁精神病疗养中心”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驶进村,径直停在李春妹那间破败的土坯房前。几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动作麻利地打开门锁,很快就把裹在束缚衣里、不断挣扎呜咽的李春妹拖了出来,塞进了车厢。整个过程快得惊人,车轮重新卷起尘土消失在村口黑暗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邻居家几声受惊的狗吠,在闷热的夜里徒劳地回荡了几下,随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时机到了。

后半夜,月亮被厚厚的云层吞没,整个村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热风在树叶间发出沙沙的叹息。我像条影子,贴着墙根溜到李春妹家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前。门锁果然只是虚挂着,轻轻一拨就开了。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某种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更黑,我屏住呼吸,凭着记忆摸索到墙角冰冷的灶台。手指在积满厚厚草木灰的灶膛里小心地探摸着,灰烬带着余温。突然,指尖触到一点异样的、没烧透的硬物。我心头一紧,把它掏了出来,是半张烧得焦黑的纸片,边缘蜷曲发脆。就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光,勉强能辨认出上面残留的字迹和线条——正是那份征地协议的残片!乙方签名栏那里,烧得只剩下一小半,但残留的那半个签名,歪扭生硬,绝不是赵德旺平日里那手熟悉的字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这七月的闷热更让人窒息。就在这死寂凝固的瞬间,窗外,很近的地方,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枯枝被人不小心踩断了!

我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我像块石头般死死贴在冰冷的土墙上,连呼吸都死死憋住,竖着耳朵捕捉外面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砸在脚下的灰土里,无声无息。

窗外,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浓稠,死寂,深不见底。

我攥着那半张滚烫的残片,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刺痛。那残存的半个签名,像一只扭曲的鬼眼,在黑暗中无声地瞪视着我。窗外,那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余韵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又或许,那只是我过度紧绷的神经在疯狂跳动?

黑暗中,时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我像一尊泥塑,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墙,耳朵里灌满了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擂鼓般的心跳。冷汗浸透了后背的汗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没有第二声异响。

是野猫?是路过的醉汉?还是……一双眼睛,正透过这无边的墨色,冷冷地窥伺着屋内的动静?

我不敢赌。手心里的残片越来越烫,几乎要灼穿皮肉。它指向一个地方——那份被撕毁的协议原件,那份可能藏着真正魔鬼名字的契约,它最大的可能在哪?

村部。那个挂着“为人民服务”褪色红漆牌子的地方。钥匙在王建军腰带上叮当作响。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草木灰的焦糊气。胸腔里那颗心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我猫下腰,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滑向那扇虚掩的后窗。窗棂腐朽,推开时只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吱呀”,立刻就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

翻出窗户,双脚落在屋后松软的菜地上。空气依旧闷热得没有一丝风,连虫子都噤了声。我蹲在窗根下的阴影里,再次凝神倾听。死寂。纯粹的、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我辨认着方向,贴着李春妹家斑驳的后墙,向村部那排平房挪去。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小心,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石子或枯枝。

通往村部的小路两边是茂密的玉米地,在无月的夜里如同两道沉默矗立的黑色高墙。夜风吹过,宽大的叶片互相摩擦,发出连绵不断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像无数细碎的耳语,又像潜藏着无数脚步。

刚走到玉米地边缘,身后——李春妹家那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短促尖锐的猫叫!凄厉得划破夜空!我浑身一哆嗦,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那片低矮的土坯房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像一座巨大的坟茔。猫叫声只响了一下就戛然而止,快得像是幻觉。

幻觉吗?冷汗再次涔涔而下。

我强迫自己转回头,不再去想那只猫。村部的轮廓在前方黑黢黢地显现出来,像一头蛰伏的兽。王建军办公室的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最后一片开阔地,后背暴露在空旷中的感觉让我头皮发麻。

终于摸到了村部那排平房粗糙的红砖墙。冰凉的砖面贴着我的手臂。我沿着墙根溜到王建军办公室的窗外。窗户是老式的木质框,玻璃蒙着厚厚的灰。我试探着推了推,里面插着插销。又摸到门,一把老旧的挂锁牢牢锁着。心沉了下去。看来只能等天亮了,找个借口进去?

就在我焦灼地想着对策时,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旁边一扇装着铁栅栏的矮窗——那是存放资料的杂物间。窗玻璃碎了一块,用硬纸板胡乱堵着。我心头一动,凑过去,小心地抠开那早已朽烂的纸板一角,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旧纸张的味道涌了出来。洞口不大,勉强能伸进去一只手。里面堆满了蒙尘的旧桌椅和卷宗柜。

别无选择。我屏住呼吸,将手臂一点点探入那狭窄、布满灰尘蛛网的洞口,凭着感觉在里面摸索。指尖触到的尽是冰冷的铁皮柜角和粗糙的木屑。忽然,在柜子底部一个角落,摸到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塑料角!我心脏狂跳,用力将它拖了出来——是一个深蓝色的塑料文件夹,边角磨损得很厉害。

顾不上灰尘,我急切地翻开文件夹。里面大多是些泛黄的旧通知和表格。手指飞快地翻动,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突然,几页相对崭新的、打印清晰的纸张出现在眼前。是协议书!标题、格式,和李春妹灶膛里、赵家地上发现的一模一样!我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乙方签名栏——

一个名字赫然在目:王建军。

旁边是那个鲜红刺目的指印。

不是赵德旺!是王建军!他自己签的?还是……替赵德旺“代签”的?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从脊椎骨窜遍全身。协议书上那些冰冷的补偿数字,此刻像毒蛇一样盘踞在纸面上。

“砰!”

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狠狠砸在村部另一头的铁门上!在死寂的夜里如同炸雷!

我吓得魂飞魄散,文件夹脱手掉在地上。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像受惊的兔子,抓起那几张关键的协议页,也顾不上那个文件夹了,转身就没命地朝着与声响相反的方向——玉米地的深处狂奔!脚下被什么藤蔓一绊,重重摔倒在地,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剧痛。我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一头扎进那片沙沙作响、无边无际的墨绿色高墙之中。玉米叶子像刀片一样刮过脸颊和手臂,留下刺痒的划痕。我不管不顾,只朝着村子外围、朝着黑暗最深的地方没命地逃窜。身后,村部那边,似乎有手电筒的光柱乱晃了一下,但很快又熄灭了。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不动了,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我才敢停下,瘫软地靠在一棵粗糙的老槐树干上,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带着玉米花粉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汗水早已浸透了全身,冰冷的后怕此刻才汹涌地席卷上来,让我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手里紧紧攥着的几张纸,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也揉烂了。王建军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眼睛。李春妹灶膛里的灰烬,赵德旺屋里撕碎的纸片,小卖部那瓶完好无损的农药……还有那句嘶哑的“他们比农药还毒”……所有碎片,被这个名字粗暴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深渊。

怎么办?

把它交给上面?交给谁?王建军敢这么干,上面会没有牵扯?这名字,这指印,是证据,也是催命符。

藏起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在这片被阴影笼罩的土地上,像以前一样活着?

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那光不是温暖,而是冰冷的,像一把缓缓出鞘的刀,预示着白昼的审判即将来临。手里的协议纸页在微光下显得更加苍白脆弱。

风不知何时停了。浓稠的黑暗依旧沉沉地压着这片广袤的、沉默的土地,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村庄传来的第一声空洞的、预示着新一天劳作的鸡鸣。

鸡鸣声穿透凝固的黑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黎明的薄纱。天边那道灰白正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姿态蔓延开来,稀释着墨色,却带不来丝毫暖意。我背靠着粗糙的老槐树皮,那几张被汗水浸透、攥得发皱的纸,像烧红的铁片紧贴着手心。

王建军肥硕油腻的脸,李春妹被拖走时那双绝望空洞的眼睛,赵德旺家堂屋墙壁上暗红的抓痕……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冲撞翻滚。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半张从灶膛里摸出来的残片还在,带着草木灰的余烬气息。两份残片,一个签名,像两片冰冷的刀锋,在我手中拼凑出指向地狱的图景。

回村的路在渐亮的天光下显露出轮廓,像一条蜿蜒的伤口。玉米地边缘,靠近李春妹家屋后的方向,那被踩断的枯枝还躺在原地,断口白生生的,在灰白的光线下异常刺眼。昨夜那声凄厉的猫叫,真的只是猫吗?

我抬起手,看着掌心里那些扭曲的字迹——王建军。这个名字像毒藤的种子,一旦落在土里,就会疯狂滋长,缠绕窒息它所触及的一切。我能把它交给谁?镇上的警察?上次他们带走李春妹时,那迅速而程式化的动作,像排练过无数次。那个模糊的签名,这半张残片,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会不会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风?

我慢慢地把那几张揉烂的协议纸,连同裤兜里的残片,一起折叠,再折叠,叠成一个尽可能小的方块。然后蹲下身,用指甲在槐树根部松软的泥土里刨出一个小坑。带着泥土腥气的潮气扑面而来。我把那个小小的纸块放了进去,指尖触到泥土的冰凉。停顿了一下,又用土把它仔细掩埋,压实,最后从旁边拢了些枯叶和碎草撒在上面。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那点微弱的证据,连同它指向的黑暗秘密,暂时沉入了这片沉默的土地之下。

刚直起身,村口的方向传来了动静。一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突突地冒着黑烟开了过来,是早起去镇上卖菜的老张头。车子经过我身边时,他放慢了速度,布满皱纹的脸从车窗探出来,带着一丝疑惑和尚未完全清醒的浑浊:“建军?这么早蹲这儿干嘛呢?看你这脸色,白得跟纸似的,昨晚没睡好?”

他把我认成了王建军。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比这黎明的风更刺骨。我僵硬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喉咙发紧,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老张头没再多问,嘟囔了一句“这天儿,是要热死人喽”,便加大油门,三轮车突突地冒着烟开远了,留下更浓重的柴油味在清晨的空气里飘散。

我站在原地,望着三轮车远去的烟尘,又慢慢转头,望向村子深处。村部那排平房的屋顶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王建军的办公室窗户,依旧黑洞洞的。

太阳,终于挣扎着从遥远的地平线探出了小半个血红的头。它没有带来光明,只是把天空染成一片压抑的、不祥的橘红。滚烫的光线像熔化的铁水,开始无情地泼洒下来,舔舐着干涸的土地、沉默的房屋、空旷的打谷场……也照在我脸上,带来一阵灼痛。

热浪,无声地卷土重来。

今年的夏天,才刚刚开始。那淹没在滚烫泥土里的名字,在炽烈的阳光下,会腐烂?还是会在某个同样闷热的夜晚,被一只手重新挖出?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埋藏秘密的槐树根,转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被血色朝阳笼罩的、燥热窒息的村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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