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ppt花去的几个小时里,我本来几乎忘了今天一路所想的关于父亲的想法。可这会儿躺着快要入睡,那些表达的欲念又像蛙鸣一样一声叠一声地浮出了水面。父亲的骄傲,和委屈——这是我今天行在路上所想到的,一个概括。父亲的骄傲,也被他说做他的好面,是一个一家之主大半生来形成的对自己的定位和要求。父亲的委屈,是他这大半生来的各种忍耐和爆发——爆发也是委屈,是的。
我看见他坐在阳台的地上,一时勾着脖子低着头望向地面,我以为是在看手机,特意凑过去一瞅,却发现他看着的只是地面。他在发呆——这个发现让我心里很难过。又有一时,我转过头去看他,那会儿他正扭头望着窗外——他在想些什么呢。我好想弄清楚。以我浅薄的阅历,我没法想象一个积累了五十来年生活资料的人,在他闲暇的时候,竟然会呆坐地上看地板看窗外。他不是诗人,也没有忧郁情怀。他就是心里难受,又没法爆发。每一种对窗外的眺望,都或多或少隐含了一些对自由和自主的希冀吧。我似乎能理解他,又不大愿意去多揣摩。我以为父亲的智慧能带他再一次稳住,看清形势找到机会去获得生活的主动权。我一直在心里这么想。而没有去做过什么。
所以,我很惭愧。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一些自在的理念和方式,对家人来说是一种伤害。但我终于没有被惭愧所倾倒,理智告诉我有更值得的事情要去做。我等来了他的表达。我听完了。我试着安抚他——但我太不擅长安抚这种事了。我适合倾听。我知道,他年纪轻轻就挑起家中重担,而他年纪轻轻时祖母还是不治弃世。他心里对祖父祖母姑姑叔叔怀有天然深重的关注和理解,他的姐姐和弟弟也与他一直共同维护着血浓于水。这是他和母亲矛盾的根源之一。
这种矛盾的根源无法解决。但好在它所造成的麻烦一般也都只是寻常闹心,偶尔助燃完成火上加油。我不担心这种矛盾,亲情是一种共通的人类情感,父亲有,母亲也有。它成不了大事。我只是担心父亲的心气。有时我在想,如果父亲能做到放下心气,接受老来温吞的摩擦和隐退,把火爆的脾性陶冶到从容淡然,是不是会好过些?可是这种放下,就意味着真正的老去。我打心底里,还不能接受他会真正的老去。他的身形虽然消瘦,但样貌形象还是很有精神。他虽然越来越爱碎碎念叨,但理性和开明仍然在他心口之中。我越来越尊敬他,想跟他学习这些——在我有生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没能发觉他的智慧和难能。如果他坚持不懈,不服输不服老,我觉得就更符合我心中想象的那位父亲的形象了。
父亲这次遇到的困境,其实也不太麻烦。归根结底,就是前十数年拼命积累的资金,在最近几年并没能合理地安排,导致目前一方面支出压力过大资金见窘,一方面心气与身体日渐疲弱已不愿也没法再去打拼,另一方面他和母亲一生的骄傲就是靠自己的双手构筑未来——这三方面已没法好好调停的困局。所以父亲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他首先想的是找一种不费心力的方法再拼一把智慧和运气,继续用他们自己的努力去打造生活的样子。我知道他的病根,也听他亲口说出——他不想靠瓶瓶罐罐维持生命——的话。他需要空间,需要每天两到三个小时完全独立自主安静地修身养性。目前来看,这种修身养性给他的健康带来的是良性效果。我也愿意很客观地展望:如果他坚持这么锻炼下去,他的身心一定会一天好过一天一年好过一年。所以,问题的关键也很明朗。一是去除目前的理财包袱,二是本该早点站出来的他的犬子要注入点活力。还有一个我觉得还行但母亲出于各方面考虑坚决不同意的路径:撤回已有投资,减轻压力,抵押老家房子,增加砝码,两笔资金合起来也不会太小——这笔钱就用来给老爹再征战一次沙场其实挺好,我相信他的心气和他的智慧。我也愿意看到一个不服老的前辈,终其一生战斗在自己的战场。
沈从文说,一个战士,不是战死在沙场,就是回到故乡。我希望他回去故乡的时候,所怀有的不是遗憾和惭愧,而是自足和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