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废城市



已经不知道这是文字给她挖的第几个坑。

每每好不容易有了灵感,却在匆匆写下几笔之后趣味索然,讲了一半的故事怎么也继续不下去,又或者是觉得自己写的真的很烂。厌恶地点击删除、删除,直至最后一个字。往往这时候,她都感觉自己产生了如“马桶冲水声音”般的幻听。

又有一个梦被毫不留情地冲进了下水道。

呆看着面前的空白页,她突然觉得这些写作的灵感就像一个个还孕育在母胎的婴儿,未来他们会被起一个好听的名字,也许还会拥有一个美好、幸福的人生。可惜在她笔下的终归难产。

尽管如此,这些乍现的灵光还是她的宝贝。倘若有一天连他们都没有了,她便会觉得自己和大街上随便一位神色冷漠的行人都毫无差别。

虽然看起来就是毫无差别。

“这只是暂时的。”她向自己发誓。

从未有人夸过她在文字这方面是有天赋的。他们只是说她故事编的好。而现在,就连这编的好的故事也要消失了。

离她租的房子不到200米的地方有一个炒河粉的小摊位,被一对儿看起来20多岁的夫妇俩人经营着,只做凌晨夜宵的买卖。因为她偏好在深夜码字,有时候嘴馋了,就套上外套,穿着拖鞋踢踏踢踏着去吃一碗河粉。她不喜欢外带,一定要在那个没有篷的小圆桌上吃。这样一边吃,一边就可以透过小灯泡微弱的橘黄色灯光打量着他们,听听他们之间的碎语,猜猜这其中都发生过什么样的爱情故事。

河粉老板中等个子,寡言少语。她想,当年他一定是用他的憨厚老实打动了美丽的老板娘。可能他虽不善言辞,却有一颗炙热的心。他们没准儿是在雨天相识,明明是两个各自等着红绿灯的路人,他却把他手里的黑色雨伞撑向了女孩儿,然后又在看到她转头微笑的刹那乱了阵脚,握着伞柄的手掌紧张到出了汗。

她咬断一根粉,继而若有所思地端详起老板娘来。她眼尖地看到了别在老板娘头发上的新卡子,是一颗爱心的形状,闪闪的,童趣又可爱。

她想,那老板大概是个浪漫的人,能让她生活中的惊喜无处不在。这卡子可能是他在小饰品店里顶着店员密切注视的目光为她精心挑选的,可能直到交给她之前,都在担心她会不会觉得幼稚而不喜欢。而她则愿意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托付于他,愿意陪着他从地摊开始打拼,甚至不惜违背家里人的反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她会端着碗惊呼他炒的河粉好吃极了,吃上一辈子也不会腻;也会在收到他的礼物时傻傻地笑,夹在头发上不停地问他,我美吗?我美吗?然后给他一个河粉味的吻。

故事往往和最后一口一起结束。

她心满意足地随手擦擦嘴,倒是记不得这粉究竟味道如何了。咸了?淡了?总之吃的有趣。

对她而言这就够了。

她一事无成,在这座城市里。

这座城市会对每一位刚闯入的冒险者都热情地sayhello,热情到让人忘乎所以,仿佛下一秒就能征服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也冷却得极快,待你真正想要抓住什么的时候,发现身边隐藏着无数双和你朝向同一个方向的手,你也只能拼命地踮着脚举着。你比他们还要矮。

“这个城市很坏。”她常常这样和阿佟形容它,“就像一个噬梦的怪兽。”

阿佟也是正举着双手的人。他也经常会在凌晨1点多去那家路边摊的小圆桌吃饭。有一次他忘记带钱,她主动借给了他并互相添加了对方的微信。

她说:“我叫阿南,就住在这附近。”

他带着耳机没直接作答,低头发送了一串文字给她,“我叫阿佟,你叫什么?”

“阿南”,她回复。她突然对这种面对面发消息的聊天方式提起了兴趣,又发送,“我经常会看到你来这里吃宵夜。”

“我也经常会看到你。”

“你好像每次都在忙着听音乐…...是玩乐队的吗?哈哈。”

她莫名的想要多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

“嗯…算是吧。”他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抿了下嘴角,昏暗中是清秀的男孩子模样。

此时此刻,她无比嫌弃这样邋遢的自己。

在没遇见阿佟之前,阿南一直觉得自己是孤独的。这很正常,在这样一个冷漠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没有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其他和自己志不同道不合的失败者上。

而阿南这种,有时候觉得自己像风,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云的神经病,更是很难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因此她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很单薄。

除了在写字的时候。只有这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有重量的,才不会害怕被刮走。

她认为阿佟和她是一路人。所以即便是在微信上,她也有滔滔不绝的话来和他讲。更让她觉得不可被亵渎的是,他们之间的交谈从来都只是文字。这每一个真实存在的文字,都像她的灵感那样珍贵。

“阿佟,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却越来越发觉自己其实就是个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的无聊的人了,甚至还不如大多数人。好羡慕你至少还有个乐队,而我就好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她之所以喜欢阿佟,其中一点就是当他面对她的抱怨和牢骚,总是能给出有趣的回答。

“因为你还没撞疼呢。”

阿南很满意这个答案。

有时,她会问到关于他乐队的事情,他大多草草回复,也很少主动提及,这倒也让阿南觉得很安心,毕竟有谁愿意从对方那里看到投射过来的失败影子呢?

只是当她偶尔站在阳台晾衣服的时候,会去想象阿佟背着一把电吉他走街窜巷的情景,可能是在天桥上,可能是在广场的某个角落里,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她推开窗户那样也将他的梦打开。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接住他的梦。

而那个画面的一角,她希望她也在。哪怕仅仅是同框的路人甲。

河粉夫妇消失了。

阿南已经连续一个月都没有夜宵吃了。可是她发自内心的高兴,期待着他们也许是挣够了钱浪迹天涯去了。又或许没挣到钱,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原来自己竟是渴望逃离这里的。

顺带着的,从那次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碰到吃夜宵的阿佟了。他的朋友圈依旧空白一片,让她看不出任何有关行踪的蛛丝马迹。她隐隐觉得,这又将是一条给她自己挖了坑的灵感线。

阿南开始认为熬夜是有损健康的坏习惯。从前当然并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夜深人静的时候灵感迸发得要更多一些。可是忽然有一天,她觉得自己更喜欢清晨时头脑的清醒和理性。

因为没有了夜宵,反而更期待早餐。

于是她在街边发现了消失的老板娘和她的早餐摊。走近去看,被阳光底下老板娘那头有些油腻的头发上的爱心发卡晃了晃,不由得让她想起那个夜晚的一串遐想。她偷笑了一下,要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在小圆桌旁坐下。刚咬一口,隐约中听见周围聊着闲话的大婶们传来的声音:

“你说这女人命真苦。”

“可不是,听说小两口儿刚结婚没多久,就离了。”

“你可不知,那男的吃喝嫖赌哪样都没少,我看啊,也是分了好。”

“唉,就是苦了这姑娘,听说当初结婚也是被逼的……”

临走前,她对老板娘说:“您头上的发卡真好看。”

老板娘不好意思起来,“哎呀,这就是有天晚上我在地上捡到的。我看亮闪闪的,就擦擦带着了。”

她抹了一把还没洗的脸,又问道:“您还记得以前有个总来吃河粉的男生吗?他可能还不知道这里现在改卖早餐了。”

“我知道,长得白白净净的。他前两天也路过来着,就是之前天黑也一直看不清,还以为他耳朵里带的是耳机呢,没想到是助听器呀......”

一辆吉普车飞快地从路中驶过,大婶们纷纷用枯瘦的手捂住了口鼻,另一只手不停地扇阿扇,嘴里发出“呸!呸!”的声音,还掺杂着她听不懂的方言里的粗话。

她面向着车驶去的方向眯着眼睛,透过飞扬的尘土,仿佛看到了这座潜伏着的城市张牙舞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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