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上书十可忧

当安丙从张素芳迷人的胴体上翻身下来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

他明白,他虽然已经经历了将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但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快乐过,尤其没有与张素芳交合在一起时的这种灵与肉高度融合的销魂蚀骨的快乐。他知道,这是一种灵魂深处的爱得到释放时所特有的快乐,它不同于他和李氏、郑氏同床共枕时的那种感受——那是一种没有激情,没有蜜意,只有生理冲动的动物本能。

可是,这种快乐的获得,却建立在自己的阴谋算计之上,建立在巨大的年龄差距之上,甚至有可能还建立在张素芳迫不得已的痛苦之上!一想到自己竟然以玩弄阴谋来获得这样的快乐,变身为卑鄙无耻的下流小人,他就从心底里鄙视自己,怨恨自己。

张素芳被安丙调戏在先,献身在后,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她自己似乎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身份已经被安丙识破。安丙自以为在她身上使用调包计,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她一眼就看穿了。为啥?因为徐景望递给她的纸条,她早在叫安焕去见安丙时就看过了,只是没来得及销毁安丙就进来了而已。安丙模仿徐景望的字尽管神似,却又如何瞒得过她?

她想过离开,却又怕敢离开。一怕回到徐景望身边,继续以前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二怕徐景望因她暴露身份而杀她和她的父母灭口。而她最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安丙,再也得不到他的疼爱。她知道安丙真心喜欢她,她看到了他因她而快乐,因她而年轻,而活力无限。而她也知道自己的心为谁而跳动,为谁而快乐,而悲伤,而痛苦。身份暴露,她本应该离开,但她却不敢也不愿就此离开。

一到安丙身边她就明白,她这辈子必然会做两件事,一件事是疯狂地爱上这个年龄足足大了自己三十岁的老男人,另一件事则是极力抗拒爱上这个男人。安丙身上散发着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将她的心轻而易举便俘虏了。然而她内心深处巨大的阴影和恐惧,又极力抗拒着这股吸引力,不让她轻易坠入情网。她知道,一旦坠入情网,她便将万劫不复。

细作爱上了她的监控对象,听起来就觉得荒唐。然而在她这里,这种事就这么神奇地发生了。现在,她算是深陷在万劫不复的泥潭里了!她最终选择了按照安丙在纸条上模仿徐景望的笔迹发出的指令行事:为了获取安丙的信任而主动献身!其实,这也是徐景望无耻的授意,他指示她,为了取得安丙的信任,必要时不惜牺牲色相。

安丙的调戏给了她最恰当的理由,她只需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可以“逼迫”安丙就范。安丙不就想自己主动献身吗?给他就是。给他,又何尝不是拥有他?这不也是自己一直想得到的吗?虽然这种拥有,有点像抱着一桶点燃引线的火药。他也真够大胆的!明知道我张素芳是吴曦派来的细作,还敢明目张胆的要我!他也真够阴损的,竟然以这种方式来得到我!他难道就不怕我给了他身子,却要他的命?他从哪里来的这种自信?

不,他也许根本就不是出于什么自信,而是爱我已经到了不要命的地步了!冤家啊,如果真是爱得命都不要了,我张素芳还有什么可值得吝惜的?没有!就算舍了这条贱命,我也要跟你在一起,尽我所能,保你平安!

张素芳在极度快乐之后的慵懒里,看着安丙起床,给她压了压被子,心里有种就这样死去都值的感动。留下来,拥有他,也许是你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了。她默默地告诉自己。

安丙穿衣准备外出。刚才的疯狂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但他依然觉得自己精力充沛,还可以在即将到来的驰骋杀伐中,轻取上将首级。他穿戴整齐,回头看了看依旧慵懒地躺在床上的张素芳,爱怜地笑了笑,走出了卧室。

安丙背着双手,正要踱出门去,却见安焕探头探脑地过来,一脸暧昧的笑:哥,搞定那小妮子了?敢情刚才动静太大,已经被安焕这小子听了去。

安丙呆了呆,赶紧掩了门,拉着安焕远离了卧室,不悦地说:说啥呢?不许瞎说!

安焕笑着说:我瞎说了吗?大白天的你们两个也不怕传出去下人笑话——

安丙吹胡子瞪眼正要生气,安焕赶紧打住,四下看了看,轻声说:兴州有人过来说,姚淮源去北边了。

安丙皱了皱眉说,我知道了!记住,不要到处传扬!

安焕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哥,看你挺紧张的,为什么呀?院子里都是咱们的人,不用这样吧?

安丙点了点安焕的头,下巴朝卧室里努了努,教训说:院子里真全是咱们的人吗?她也是?

安焕不以为然地说:她能不是吗?都跟你安大人上床了还能不是?

幼稚!安丙冷笑了笑,背着手朝书房走去,过来,哥跟你说说!

二人一起来到安丙书房,安丙示意安焕关了门,这才落座说:安焕,你不是想知道哥为什么知道徐景望身上什么地方藏有纸条吗?哥告诉你!

安焕点点头,笑着说:哥,我太想知道了!你知道我这心里藏不住事,都快急疯了,可你不让我知道,我又不敢问。

那纸条是群芳给他的!安丙冷冷地说,群芳趁沏茶的时机,递给了他那张纸条。

这,这怎么可能?张姑娘怎么会给他纸条?安焕急了。

群芳是吴曦派到我身边的细作!安丙漠然道。

细作?安焕吞了一口口水,眼睛瞪得大大的,慌张地四下张望,生怕细作就藏在暗处似的。

不用四处看!安丙冷笑说,周围五十步以内有任何响动,应该都逃不过哥的耳朵。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哥!你是怎么发现的?安焕问。

哥听说徐景望要来,心中突然那么一动,便想借此试探一下这个来历不明的张群芳到底与他们有没有关系。没想一试就试出来了。安丙神色有些悲楚,仰面向天,悲叹了一声。

哥,既然她是细作,咱们绝不能再留她!撵走还是杀掉,你说?安焕咬牙说。

安丙悲情地看着安焕,说:安焕,哥不撵她走,也不许你杀她!

你要留下她?安焕急了。

对!

哥!你疯了吗?这种人留在咱们身边,随时都可能要了咱们的命!

安丙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安焕,你知道吗?群芳虽然是细作,却也是哥这辈子唯一动了真心的女人,哥离不开她!哥可以失去李氏,也可以没有癸仲他娘,却不能没有群芳,你明白吗?

可她是细作,是敌人啊!安焕急得都想杀人了。

哥知道!安丙神情黯然,声音像从幽谷里发出似的,群芳在递给徐景望纸条的时候,徐景望也递给了她一张纸条。徐景望在纸条上命令她严密监视我的行动,随时向他报告。哥为了得到她,假装调戏她,来了个偷梁换柱,偷掉了徐景望的纸条,换上了我的纸条,以徐景望的名义命令她,不惜一切代价取得我的信任,必要时,可以以身相许——

然后,她就以身相许了,对吧?安焕冷笑问。

嗯!就在刚才!

哥,你、你也太、太那个了吧?安焕望着安丙,一副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神情。

安丙苦笑着说:安焕,是不是想说哥太卑鄙了?没错,哥就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为了得到她,不惜耍阴谋诡计!可是你不知道,哥为了她,都快发疯了!

哥,我明白你一大把年纪爱上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感受。我只是不明白,你这么有智慧的人,怎么会明知对方来意不善,还要——

也许这是前世的孽缘吧。安丙苦笑。

那,咱们以后怎么办?安焕问。

把她当家人对待,该让她知道的让她知道,不该让她知道的,绝不能让她知道!

我就怕你说梦话!

就算说梦话也说的是让她放心的话,你着什么急?

就怕你梦中说漏了嘴!

目前,吴曦并没有异动,咱们也没有必要采取任何行动,我有什么好说漏嘴的?没有具体的行动计划,群芳根本就没什么情报可套取的,你就让哥好好地享受一下年轻那会儿都没享受过的滋味吧,不要再说扫兴的话了!

你这是在刀尖上舔血,不想要老命了!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安焕突然想起似的,凑近安丙耳朵,低声说,新任四川宣抚使程松程大人即将莅任,他托人捎信来说,他路过三泉时,要见一下你,让你准备一下,给他谈谈对形势的看法。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安丙点了点头,有了主意似的,笑了笑。

哥,是不是把吴曦的事情跟程大人说一说?他刚好能管得着——

嘘——安丙轻嘘了一声说,群芳过来了,给哥放自然些,不要让她看出端倪来!

安丙算定徐景望离开官衙后,不敢轻易把张素芳交给他的纸条拿出来看,因为他得避开安丙的眼线。他还误以为张素芳也会犯同样的错误。他断定两人一定会十分谨慎,因此大胆地在两人身上使出了偷梁换柱这同一个招式。

在张素芳身上“偷梁”,是为了窃取徐景望对张素芳的指令;“换柱”,则是为了让张素芳“主动”投怀送抱。在徐景望身上“偷梁”,主要是为了证实张素芳的身份;“换柱”,则是为了化解吴曦对他的猜忌。

徐景望走过一条街道,雇了一辆马车,一头钻进车厢,这才掏出纸条开看。他此时所看到的纸条,已经变成安丙模仿张素芳笔迹写的密函。密函笔迹几可乱真,饶是徐景望猴子一样精明,愣是没有发现破绽。密函简单地叙述了为什么留在安丙身边,以及安丙无意向朝廷揭露吴曦里通外国的想法和理由,与那晚细作从安丙与张素芳的谈话中获取的情报基本一致。在徐景望看来,张素芳这次的情报几乎没有价值,也没有在意,懒得去向吴曦汇报。

此时的吴曦正春风得意。

朝廷在诏命吴曦为四川宣抚副使的同时,仍保留了他兴州府知府的职务,并允许其便宜行事。从绍兴末年开始,蜀地财赋都由宗室亲王总领,有关文书则交到宣抚司,使财赋总领和宣抚司之间相互制约,以免擅专。韩侂胄为了北伐,竟允许吴曦便宜行事,打破了这一沿袭已久的惯例,诏命财赋隶属于宣抚司,宣抚副使有权节制、核查。这样一来,吴曦不仅手握重兵,更掌握了蜀地财权,真可谓权倾一时。

安丙对朝廷重用吴曦深感忧虑,得知程松不日将开府利州东路治所兴元府,连夜把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心中的忧虑,整理成十条意见,一一列出,当晚便叫安焕火速前往成都府,呈送给程松。在信函中,安丙详细地阐述了此时北伐不是最佳时机的理由,担忧一旦北伐失利,蜀口将面临巨大风险。交浅不敢言深,安丙不敢将吴曦叛国这一重大机密汇报给程松。事关自己身家性命和国家安危,他不敢大意。

安丙兄弟神神秘秘的举动,尤其是安丙深夜奋笔疾书的举动,自然逃不过别有用心的张素芳。张素芳能轻易杀死吴晲派来的单刀护院队员,功夫自然不弱,饶是安丙听力惊人,还是让她潜伏到了窗外。可惜她无法看清楚他写的都是什么,而他写完之后,便交给了安焕,根本就不给她窃取的机会。

张素芳失望而归,躺在床上难以成眠。安丙就寝时,她假装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问:大叔,你和安焕、癸仲神叨叨的,这大半夜不睡,做啥呢?

安丙似乎并不想瞒她,一边解衣就寝,一边说:给即将上任的四川宣抚使程松程大人写信,陈述老爷对时局的看法。

听得这话,张素芳猛地翻身起来,激动地说:把吴曦通敌的事写进去了吗?

安丙见张素芳翻身坐起,被子滑落,赶紧把她按下去,拉被子盖上说:看你激动成啥样子了!老爷不是说了吗?吴曦动不得!当初不让你把密函送给韩丞相,考虑的是韩丞相未必肯相信,而且即使是相信了,考虑到他自己的政治前途和吴曦在西北的力量已经坐大,也未必肯轻易动他。韩丞相代表朝廷,尚且如此,一个程松还能把吴曦怎样?何况程松能有今天,还多少仰仗过吴曦呢?老爷不把密函交给韩丞相,却交给程松,我傻啊?

可这是机会!张素芳急了,又想翻身起来。

安丙拿手压住被子,把张素芳按在床上,不让她动:这不是什么机会,而是一旦不慎,就能招来杀身之祸的陷阱。老爷我何等人也,岂肯往里乱跳!

张素芳被安丙按住,起不来身,又说不过安丙,不由急了,使劲挣扎着说:我的安大叔,韩丞相北伐在即,不早日清除吴曦这个内奸,北伐能成功吗?啊?

安丙见张素芳挣扎得厉害,一把将他搂过来,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张素芳顿时浑身融化了似的,不再乱动。安丙见她安静下来,这才接着说:群芳啊,就算没有吴曦在西北投敌,韩大丞相的北伐也成功不了!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注定会自取其辱的战争!

张素芳以张群芳的身份来到安丙身边,一直扮演得不错。虽然明知道安丙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却还得继续扮演下去。她觉得这有些滑稽,但又觉得她所说的还真就是她此时的真心话。这些话是她张素芳想说的,不是她所扮演的张群芳的意思。她是真心希望朝廷派来的大员程松能够扳倒吴曦。因为只有吴曦倒了,安丙才能安全。安丙安全了,她和他才有未来。安丙哪知道这些?一再拿话搪塞,这让她很是失望。失望的张素芳不再挣扎,却在安丙胸口抚摸起来,怯怯地问:大叔,真要像你说的这样,要万一大宋朝灭亡了,咱们该怎么办?

安丙握住张素芳抚摸她的小手,冷笑说:金国内忧外困,财力吃紧,能小胜我大宋军队已经很不容易了,想亡我大宋?哼,它还没那么大胃口!

那,咱们总该做点什么吧?

对啊!老爷这不就给程大人写信谈对时局的看法了吗?

有用吗?张素芳的小手挣脱安丙的手,又在安丙的胸口抚摸起来。

没用。安丙再次握住了张素芳的手,不让她有进一步行动。

没用你还写!张素芳嗔道。

尽人事听天命吧,唉!安丙叹了口气。

尽人事——张素芳喃喃地念叨着,突然挣脱安丙的手,一翻身便压在了他身上,吃吃地笑,本姑娘不要你尽人事,要你尽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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