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都会吩咐我去洗刷茶壶茶碗,然后她会很小心的从一个圆圆的竹筒里倒出一小撮茶,放进干净的茶壶里,把烧好的开水略微凉一下,再倒入茶壶。原本卷曲的茶叶都开始打着滚儿的舒展开来,一股带有新鲜泥土气息的茶香,伴随着热气,很快飘满了整个屋子。
“尝尝今年刚开春的坐地茶”,母亲总是很热情的招呼客人喝茶,语气里怎么听都有一丝炫耀。
海青当地人,都把正宗地道的海青茶称谓“坐地茶”。那时候,出门做客倘若能喝上“坐地茶”,就算是在主人家受到很高规格的礼遇了。
更多的时候,父母喝的都是从茶农手里便宜买回来的茶叶末子,俗称“大把抓”。
农忙时节,父母在地里抢收抢种,根本顾不上回家吃饭,一般都是早上临出门,带点现成饭菜,烧一壶开水,抓一把“大把抓”丢进水壶,中午饭就蹲在田间地头打发了。
我家住在海青镇最西南的一个村子里,那里洼地多,土壤不适合茶叶的生长,所以从我记事起,我们村里都没有种茶叶的。
生长在这个以茶叶闻名的小镇,却跟大多数的外人一样,对海青茶很陌生,只闻其名未见其貌。
小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了有能力让父母可以随心所欲天天喝上“坐地茶”。
在无数个喝“大把抓”的日子里,父母把地里辛苦了一年的收成,都换成了我们兄妹三个的学费,最困难的时候,甚至连“大把抓”都不舍得买。
93年夏天,我去南京上学。临行前,母亲在我的行李箱最边缘的角落,塞了几包“坐地茶”。
那是我第一次像个大人一样为自己冲泡茶叶。我学着想象中母亲冲茶时候的样子,抓了一小撮茶叶放进玻璃杯,倒入开水,透过玻璃看一片片茶叶在翻滚舒展,氤氲的茶香里让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我小时候的愿望。
同宿舍的小茜每每看我冲泡茶叶,都会凑过来掩嘴轻笑:这样的茶叶在我们家乡都不会有人愿意喝。
小茜来自杭州,那里有大名鼎鼎的西湖龙井,我也曾随她去过她的家乡,看过那里成山遍野的茶树以及美丽的采茶姑娘,品尝过传说中的西湖龙井茶,可是,在茶汤浸润过喉舌的那一瞬间,我还是说不出的失望,茶香再浓也没有我怀念的家乡的味道。
饮下一盏家乡茶,生活的寡淡无味忽然就会变得活色生香起来,你品尝到的不再是一壶单纯的茶水,它是一株植物的灵魂,他们在丘陵,在山中,远离着喧嚣与追逐,没有欲望,没有纷争,只是用心感受阳光,感受着雾霭雨露的亲泽,安静而又茂盛。
壶中岁月长,有时候你双手捧着的,又何尝不是你内心深处一直念念不忘的故乡呢?
岁月是神偷,偷走了父母的青壮年。那个当年喜欢静坐一隅,闻着茶香听父母聊天的女孩,如今也已步入华发丛生的中年。
小时候的心愿也终将实现。闲暇时候,喜欢回老家,陪父母品茶聊天。氤氲的茶香里,温暖的旧时光总会漫过记忆的峰岭,汹涌而至。
父母围坐,粗瓷茶盅,一壶滚水,看蜷曲、干燥的旧时光在水中渐渐舒展,抚平,入喉是幸福的滋味,这一刻,任江山万里也是不换。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我有能力报答的时候,你依然康健。一壶香气浓郁的海青茶,因着父母,因着故乡,就这样喝出了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