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世已有两个多月,家人们渐渐从这个巨大的阴影中走出来,一直想着写一篇有关父亲的文章,以此祭奠我敬爱的父亲,可由于惯性的“懒惰”始终没能如愿,直到那天偶然陪老婆去新桥医院看病,再次看到那里熟悉的一切——我父亲曾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最难熬的半年时光。走在那个曾经让我绝望而又满怀期望的地方,总给我一种父亲还在这里的错觉,那种感觉有些忧伤有些亲切又有些伤感。
父亲生于1958年,是一名退伍军人,上过高中,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上过高中又当过兵的他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听我的亲戚们讲,在父亲没有当兵之前我们家族常常会被村里的几个“恶人”欺负,自打父亲退伍回来,“恶人”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们家族的人。父亲乐于助人,他为人正直,爱打抱不平,看不惯的他要说,做得不对的他敢讲,他的名气远传临近的好几个村。也就是在他的影响下,我从小励志要当军人或者警察,总觉得只有军人和警察才能像父亲一样伸张正义。
从小我和哥都很惧怕父亲,只要父亲吼一声我几乎是大气都不敢踹。还记得小时候有次跟哥“奉命”去山上割牛草,无聊至极的我们在山上砍了几十根小树用来搭建临时的“房子”,我们所砍的树是村里杨哥家的,巧的是我们在砍树“建房”的时候被远处的杨哥看见,他悄无声息的把这一切告诉了我的父亲,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我就远远的听见父亲“召唤”我们回家,凭着多年挨揍的经验,这突然的召回一定不是好事,果然不出我所料,刚走到门口就远远看见父亲怒视着我们,还没来得及做好心里准备就听见父亲大吼到“快点给我滚回来”,一听这口气,我心里顿时咯噔咯噔的跳个不停,我跟哥就像两只待宰的羔羊腌嗒嗒的磨蹭到家,一到家父亲那振聋发聩的咆哮声炸响在耳边“滚进去,把裤子脱了!”我一听顿时就开始冒眼泪,可又不敢反抗,只得遵照执行,我跟哥顺从的走进卧室脱掉裤子,父亲跟着走进来大吼一声“跪倒”,我跟哥像是木偶一样扑通跪了下去,然后就听见父亲在门框上取竹片的声音,我一听就开始哇哇大哭起来,这是我从小练就的本领——每次要挨打前我总会提前放声大哭,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引来奶奶和爷爷的救援,二是可以引起揍人者的同情。刚开始哭出声就感觉到屁股一阵揪心的痛,那哭声也顿时提高了八度,叫声也越发的凄惨,我瞅了一眼我哥他只是流泪,压根儿就不吭一声。凄厉的哭声终于引来了奶奶的救援,奶奶一进门就开始骂父亲“你打嘛,看你打出问题了咋个办,嗯是不当国人的娃儿打一样”。父亲手里的竹片停了。奶奶走过来准备把我拉起来,父亲大声吼道“你们就护嘛,看你们能不能护他们一辈子嘛,现在不让他们长点记性,长大后还不翻天”,在父亲的吼声下,奶奶伸过来的手又缩了回去,接着父亲就开始数落我跟哥的不是了,父亲继续说到“跟你们说过好多次,别人的东西不要乱动,你们就是听不进去,别人山上的树长得好好的,你们手痒迈,给别人砍了,还砍了那么多”。这时奶奶在一旁咕噜“他们还这么小,晓得个莫子嘛,你跟他们好好说就是嘛,一天就晓得打”,这时母亲也正好从地里回来,看见光着屁股眼泪汪汪跪在地上的我们,她也跟父亲求情,就这样这顿揍在奶奶和母亲的救援下告一段落。这顿揍换来的是自那以后我跟哥再也不敢在没经别人同意的情况去动别人的任何东西,直到现在亦是如此。
童年的回忆里不时会有被父亲揍的场景,但我从来都没记恨父亲,也从来都不会为此改变父亲在我心里的崇高地位,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一想到父亲我就会勇气倍加,一想到父亲是个退伍军人就特别自豪,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大而越发的强烈,而挨揍也随着年龄的长大越发的减少,取而代之的是讲道理,父亲曾对我说“小时候,你们听不懂莫子道理,最简单的道理就是打,现在你们长大了,听得懂话了,我就自然要给你们讲道理了”,记忆中自那以后父亲从未再打过我和哥,但他给我们讲道理的时候却越来越多,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柔和。
记得在上六年级的时候有次我在放学的路上因为看不惯一个低年级的同学欺负更低年级的同学,就把那个欺负弱小的的同学给揍了,当天下午那个被揍同学的母亲跑到我家去兴师问罪,一到我家他母亲就盛气凌人的质问我爸“你屋娃儿是有娘养没娘教啊,你看看把我屋娃儿打成哪门个样子了?”,我当时就站在旁边,心里早已做好被臭骂和暴揍的准备,可父亲却并没当着对方的面骂我和打我,也没有叫我过去问问事情的原由,而是一个劲儿的给对方的母亲赔不是,然后领着那小同学去卫生院上药,完了还给人家买了许多零食,那一个下午我看见的是父亲低声下气的跟别人道歉,心里特不是滋味,送走了被打的同学和她母亲,我本以为一顿皮肉之苦将在所难免,可另我没想到的是父亲并没有揍我,而是问我为什么要打人,然后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给他听,父亲没有打断我,听的很认真,我说完后父亲问我“你跟他(被我打的小同学)谁大?”我说我大,父亲又说“你这种打抱不平的行为没有错,但是你作为大同学出手打小同学也是不对的啊,如果再来一个更大的同学看不惯你揍小同学,是不是也可以把你也揍一顿呢?”自那以后我似乎不再惧怕父亲,但他在我心里的地位却越来越神圣而重要,他说的话对我影响也越来越大。
自打上高中后我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再后来我上完大学读完研究生后,我与父亲交流的也越来越少,每次放假回家,父亲都格外的高兴,但我却感觉父亲不再像以前一样健谈,也很少再像以前一样跟我讲很多道理,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训斥我,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要好好搞,将来不要留遗憾”。一直以来父亲都以我为荣,每每听到别人说起“你儿子考取一中的公费线了”、“你儿子考取大学了哈”、“听说你儿子在山东读研究生”父亲的脸上总是会堆积起幸福而自豪的笑容。2010年我到重庆参加工作,每每工作上遇到一些拿不定注意的事我仍然会像小时候一样跟父亲打电话求教,可是父亲却再也不像我小时候那样会给我出很多主意给我提很多建议,有次他说“你现在长大了,参加工作了,见的世面比我多,读的书比我多,我不懂你工作上的事情,也给你出不了莫子主意,更给不了莫子建议了,你在外面安身立户就要全靠你自己了”。
我父亲这辈子是在奔波和忙碌中度过,是在不停的创业和奋斗中度过。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每次交学费是我最头疼的事,那时候小学的学费和教育附加费都是学校代收,有段时间放学前老师总会在全班宣布没有交学费的人的名单,然后挨个点名站起来问话:为什么没交学费?什么时候交学费?还叫我们回家给父母带话叫第二天一定得把学费带学校去。而我的名字总会毫无意外出现在名单里,每次老师问我为啥没交学费,我总是会编出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什么爸爸外出打工了,把家里放钱的箱子的钥匙带走啦;什么我家的钱借个别人了,别人还没把钱还给我家啦;还有什么我爸在外做事的钱还没拿到啦等等,总之能编的理由我几乎都编了遍!穷,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几乎所有的人都穷。而父亲是一个不甘于贫穷不甘于现状,是一个有胆识敢于挑战的人,他把家里的四头猪卖了,一共卖了三千多元钱,然后就揣着这三千元去客坊(以前建始的一个乡后来撤乡并入业州镇)做生意,就这样一步步稳扎稳打,家里的生活状况渐渐的得到改善,2007年老家修铁路,父亲果断放弃手头的生意回老家建石场,几年后又办起了我们村里第一家砖厂,2015年已经56岁的父亲仍然凭着一股拼劲儿开办了我们村儿的第一家农家乐……
2016年10月,父亲因左侧髂骨疼痛难忍而住院治疗,老家县城的医院诊断为骨结核,但治疗了半个月之旧没有好转,在我的建议下,我把父亲接到重庆新桥医院检查,平时在家乃至整个家族里他都是一副“硬汉”形象,在病魔面前他依旧还是那么的从容而坚强。还记得父亲第一次从小县城来到大医院检查时的情形,面对医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面对他从未操作过的电脑挂号,面对好多好多他从未见过的事物,父亲却变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我带着他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从楼上到楼下,等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眼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父亲不时的感叹“这些确实先进,人还是要多读点书”。
2016年11月22日,我提前去医院拿父亲的检测结果,当我看到“转移癌”时就犹如一道晴空霹雳把我的世界嘣得漆黑,那天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天黑了”。不敢告诉父亲这个绝望的结果,也不敢告诉家人,而我还要在父亲面前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回到家,我没告诉父亲我已经把结果取了,到了预订的时间我带父亲再次去医院,我瞒着父亲先去找了医生,医生告诉我父亲可能只有两个月时间了,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我急切的跟医生辩解说父亲的精神和饮食都很好啊,似乎医生就是决定我父亲命运的人,医生告诉我这些都是假象,一旦病症爆发,也就三个月时间吧!医生的轻描淡写让我伤心欲绝,我恳请医生先不要告知我父亲真实的情况,医生答应了,医生告诉父亲需要住院继续检查,一生都没住过院的父亲有些茫然,他嘀咕道“这么大的医院都检查不出是莫子问题,那之前交的几千块钱不是白交了吗”。我用各种理由安慰父亲,他勉强同意住院检查。
办完了住院手续,我领着父亲来到病房,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进肿瘤病房,看着那层楼里住着的病人——脸色蜡黄,光头,瘦弱……经过医院检测,父亲是肺癌,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髂骨,病情属于中晚期!我告诉父亲他肺部有个肿瘤,需要化验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好在他历来都比较听我的话,只要是我说的他都不会怀疑,而我要做的是尽量避开“癌症”这类刺眼的言词。可是纸永远也包不住火,因为我平时要上班,母亲从老家赶来医院照顾父亲,隔壁床的妇女在与母亲聊天时问母亲我父亲是什么病,我母亲回答说是肺上有个肿瘤,那妇女尽呆头呆脑的说了一句“肿瘤?不就是肺癌么!”父亲一听是癌症,立马起身就要回家,无论医生怎么劝说他死活都不肯继续治疗,我妈急得赶紧给我打电话,我立马从单位赶到医院,到医院时,我看见父亲正在跟护士争吵,他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衣物,看见我来了,他提着袋子就往病房外面走,我拦住他,他像小时候吼我一样大声吼道“我反正不医了,你今天不管说什么我都不医了,我今天就坐车回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老家”。我完全能理解那时父亲的心情,他跟我一样不愿相信这个绝望的事实!我把父亲叫到病床上给他讲了尽两个小时的道理,最终他同意按照医生的方案治疗。
父亲前前后后在医院治疗了近半年时间,那段时间是我参加工作后跟他见面最多交流最多的时光,但多数的交流都是鼓励父亲要有信心战胜病魔。那段时间也是我最困难最沮丧的时光,对于我这样一个参加工作不久刚买房又刚生小孩的凤凰男来说父亲的医疗费是最大的困难,好在我有一班子铁哥们儿,我给博士和华仔打电话凑了些钱,然后跟哥一起凑了些钱为父亲治疗,父亲的治疗效果很好,他的心态也挺好,可是好景不长,2017年10月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同年12月爷爷的病逝更是对父亲打击至深,父亲的病情自此一落万丈,经检测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整个肺部,并转移到了头部,因为癌细胞压迫视神经致使父亲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小脑受到癌细胞破坏也不能正常走路......自打父亲病情加重后我每周末都会从重庆回老家陪他——陪他说话,陪他睡觉,陪他吃饭,陪他晒太阳……我知道父亲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多陪一天!
2018年4月10日,我接到哥的电话,父亲病情加重,我立刻请假赶回老家,看着重症监护室里的父亲,看着他全身的针管,看着他消瘦的脸庞,看着无力回天的医生,我潸然泪下,病魔是如此的无情,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我赶到时,父亲已不能言语,但意识清醒,知道我回来了,他眼角留下泪水!当晚,父亲长辞人世间……
父亲,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
谨以此文祭奠我敬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