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老太冻死了。时年96岁。腊月进入三九的第一天，卢老太夜起入厕，因老年痴呆神志不清，赤身裸体就跑了出来。结果不小心滑了一跤，再也没有起来，冰天雪地里冻了一夜，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已没有了生命特征，身上地下到处是污垢粪便。
卢老太一生生养了八个子女：六女二男。老伴去世时，还有四个子女婚事未办，她为了兑现在老头子临终前的承诺，咬牙挺过来，把几个子女的婚事都圆满办理。最小的儿子结婚时，大儿媳嫌卢老太偏心，和卢老太大吵一架，并和大儿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声称和卢老太恩断义绝，永无瓜葛。卢老太就和小儿子住在一起，小儿夫妇在村外市场上办了个修配站，雇有几个伙计，生意兴隆，对卢老太孝敬有加。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小儿子事业有成，儿女双全，家庭幸福时，突发心脏病离世，留下一儿一女，大的七岁，小的五岁，那年卢老太68岁。
修配站的一个伙计老家是偏远山区，三十未婚，看到老板娘孤儿寡母的可怜，就主动提出入赘。小儿媳已做绝育手术，不能再生，伙计豪不计较，把俩孩子视为己出，对卢老太也是孝敬有加。
伙计在小儿家住了下来，成了上门女婿，俩儿的爸，也成了卢老太的续儿。
大儿离婚后，和媳妇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只是大儿媳连同儿女都和卢老太彻底断绝了关系。大儿偶尔来小儿的院里看看老娘，其他六个出嫁的女儿忙于自家的生活，只在逢年过节时，来看看老娘。日子平平静静地过着。
小儿的一双儿女长大了，女儿嫁人生子。儿子考上研究生，在福建核电站上班。家里负担轻了，伙计和小儿媳把修配站租赁出去，，伙计找了一家公司当保安，上一天一夜，歇一天一夜。小儿媳去一家小公司给人做饭，日子过的滋润幸福。
随着卢老太年龄越来越大，需要子女抚养时，有三个女儿相继离世，剩下三个女儿觉得是老娘岁数太大，折了儿女的寿，对老娘开始冷淡起来，可卢老太的生命力就是那样顽强，摔倒过几次，骨折愈合的速度不亚于年轻人。几个子女更有嫌弃之意。只有伙计仍一如既往地对待卢老太。
去年小儿子的儿子结婚了，媳妇是湖南的，俩人都在福建工作。伙计和小儿媳给儿子风风光光地举办了个婚礼。娶媳妇盼孙，今年阴历十一月底儿媳妇生了个漂亮的女娃，小儿媳理所当然地去福建照顾儿媳妇坐月子，临走告知其他子女在家照看老母。子女们都满口应承。
伙计上班的时间仍是一天一换。其他子女都不愿意让卢老太去自己家住。最后协商的结果是每个人轮替给卢老太送饭，卢老太还住小儿家。
天寒地冻，子女们都感到一天三顿饭跑得太辛苦，不约而同的把三顿饭精减为两顿。卢老太每天眼巴巴地盼着顾命的饭食。伙计看卢老太可怜，只要伙计在家，被子女们精减的那顿饭总会被伙计默默地补上。
卢老太患有老年痴呆，半夜经常夜起，还常大小便失禁。伙计和小儿媳在家，常半夜起来照顾。小儿媳一走，遇到伙计上班，只有卢老太一人独守一个偌大的院落。伙计曾对几个子女说住家照顾老人，都被他们各种理由拒绝了。
那天，伙计上班走了。子女们趁天明给卢老太送来饭食，催促老娘赶紧吃完，把老娘安置床上，就心安理得地踏着冬日的暮色回去了。
这夜，卢老太又是到半夜内急，急匆匆地披衣拉门出去。天高夜黑，卢老太不小心滑了一跤，人老骨松，摔倒的卢老太挣扎了几下，起不来，可能伤到了骨头，披在身上的衣服也掉在了地上。卢老太蜷缩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嘴里挨个喊着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忍不住的粪便拉了一地，摸了一身。
卢老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拖着伤痛的赤裸的身体向屋里爬去，骨折的身躯举步维艰，寒冷的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卢老太沟沟壑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她喃喃地喊着小儿子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像一盏耗尽最后一滴油的枯灯，扑闪几下火苗，彻底熄灭了。那些子女还没来送饭。伙计已经下班回来了。他开门看到了赤身裸体蜷缩一团浑身脏诟的卢老太，他一个箭步上去，还想像以前一样扶起只是摔倒的卢老太。
伙计的手触到卢老太的肌肤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种冷彻骨髓的冰凉让他下意识地探了探卢老太的鼻息，脸色大变。他拿出手机挨个儿打电话，语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几个子女陆续来了。伙计再也忍不住，冲着所有子女大吼：“这次好了，你们都解脱了。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儿孙满堂的老人竟然在寒冬腊月冻死了！给你们说过多少次，我上班时你们能来这里住一夜。她是你们的母亲，我只是一个外人，可我这个外人可以堂堂正正地拍着胸膛说，我问心无愧。你们呢？良心被狗吃了吗？你们面对生养你们的母亲，面对这个赤身裸体满身脏诟的尸体，内心能安稳吗？！”
几个子女脸上讪讪的，一赤一红，七手八脚地为卢老太清洗，把那具遗体抬进屋，又忙乱地去料理一切后事。
小儿媳收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第一时间坐飞机赶回来。大儿子也过来了，他一头花白的短发，脸上也早也是沟沟壑壑的皱褶。今年，老大已七十有二，早已儿孙满堂。作为孝子，老大手腕上挽着孝布，由白事总理领着去街坊邻居家磕头，告知来家帮忙。大儿媳离婚断绝了关系，一辈子和卢老太都没有任何交集，虽然和老大离婚后，又生了个女儿，家里的儿女和孙子孙女都没来。
卢老太年龄过大，直系亲人均不在人世，娘家的晚辈因感情淡泊也没来兴师问罪。
帮忙的街坊去村里的红白理事会拉来丧乐的音响，两个焊接的大铁炉和两口直径有两米的大铁锅，以及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卢老太的丧礼和村里过世的人一样，开始平铺直叙地展开。
卢老太年事已高无牵无挂，按农村习俗，要放过头七才能下葬。前几天，子女只在灵前守孝，也没啥多余的事。
卢老太挺丧第四天，按照农村习俗，开始演电影追悼。子女辈，外甥辈，孙子外孙辈均要出钱演场电影，写上自己的名字以及追悼词以示追悼怀念。
大儿子首先声明自己没钱，不能对份子钱。当时也没人提出异议。播放电影时，小儿媳做主没写大儿子的名字。当大儿子发现荧幕上没写自己的名字时，异常恼火：“我没钱，就不是儿子了？荧幕上为啥不写我的名字？反正你们不承认我是儿子了，我就不再近灵前。”
“演电影是谁出钱写谁的名，你不出钱当然不能写你的名字。一场电影一百块钱，几个人兑，你能拿几个钱？老娘一辈子走得这样凄惨，你连场电影钱都不想对兑，还有这样的说辞，不觉得丢人。”小儿媳据理力争。
“好好好，我立马走人。你们有本事，自己把老娘埋到地里！”大儿子怒目圆睁，怒气冲冲地兑了小儿媳一句，摘下孝帽，起身就走。
大儿子因为荧幕屏上没写自己的名字，怒气冲冲地脱帽而去。第二天便是卢老太火葬的日子，一堆女儿面面相觑，没了主张，觉得没有儿子主场，丧礼几乎要停办了，心里充满懊恼。
伙计站了出来，冲着所有的孝子贤孙说：“老娘挺丧在地，即使有再大的委屈，也不该拂袖而去。生前不孝已无人追究，良心就不受谴责吗？火葬、下葬正需儿子出面时，来个半路撂挑，这是人办的事吗？他绝对以为离开他，这场葬礼无法进行，想让所有人去请他求他。这是你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果你能生死两相负，谁都不会替你挽救你一生的遗憾和亏欠。我是一个外人，我和每个在座的人相比，是最不亲最不相干的“外人”，可是今天，我在这里撂一句话，这葬礼，我来办，这灵幡，我来抗。我来李家整整二十八年，二十八年，我无儿无女，无爹无娘，可我却当着爹，做着儿，上孝下亲，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你们在坐的每一个人。老娘走的最后一程，没儿来送，我当儿来送。我尽心尽力当了二十八年的儿，这两天的儿，我当的顺理成章，理直气壮。”
小儿媳早哭成一个泪人。其他子女也是一片哭泣。
第二天一大早，火葬场的车就来了，伙计和几个女儿一起护送着卢老太走完了凡俗的最后一程。大儿子稳稳地在家等着小儿媳和女儿们前来讲和请求，还盘算着当面奚落他们几句，解解心头之怒。他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早上往门口跑了四五趟，惹得大儿媳对着破口大骂：“你死了娘就像掉了魂。你既然回来说是不去了，就一耳包打到脑门后，永不再提。现在你七上八下地跑，当初心疯了？”
大儿子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瞅了媳妇两眼，媳妇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你眼睛瞪那么大，还能把我吃了？那是你娘，咱有手续，和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大儿子使劲咽了两口唾沫，没再吱声。
卢老太火葬后的当天下午，按照当地风俗得举行压子仪式。就是所有的孝子贤孙戴孝在村里哭着走一遭，以示悲痛，悼念。其间长子要扛着灵幡。而这次，卢老太的大儿子赌气未来，伙计毅然决然地为卢老太扛起了灵幡。大儿子在家足足等了一天，没见一个人前来喊他，也有点坐不住。他听到了压子的唢呐声和哭喊声，让他大感意外：他这个长子没出面，这样的仪式怎么能举行？不背灵幡是不能压子的，除了他，谁还有背灵幡的资格呢？这让他惴惴不安，百思不得其解。他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往大街走去，一眼看见伙计扛着灵幡，气不打一处来，像一头牛，气哼哼地冲过去，伸手去夺伙计肩上的灵幡。
“赶紧走得远远的，你做出怎样的决定就要承担怎样的结果。你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不要再丢人现眼了。”伙计不冷不热地说。
大儿子急红了眼，硬生生地继续抢夺。帮忙的村民过来，拉走了大儿子，最后的仪式在伙计的操办下圆满结束。大儿子灰头土脸地回到自己家，觉得蒙受了极大的羞辱和打击。
第二天，小儿媳的儿子坐飞机从福建赶回来，参加了奶奶的葬礼，送了奶奶最后一程。丧礼结束后，小儿媳和儿子一起坐飞机飞回福建，伺候月子中的儿媳妇。一切都归于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