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常做婚庆摄影。一位女孩最美丽的那一天,是她穿上婚纱的那一天。镜头下的新娘,大多“笑若桃花”,流盼荡漾幸福的涟漪,但有少数“梨花带雨”的,青眸宛转,泪花晶莹,也就显得特别地动人。
镜头一:含泪的微笑。
鞭炮爆出只只火红的蝴蝶,宝马婚车张开了温暖的怀抱,帅气的新郎在车门一旁静候着……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新娘在伴娘的簇拥之下走出闺房,她突然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她要和父母合个影。而母亲在,父亲呢?他去了哪里?
我们都帮忙一起找,在隔壁一间,我找到了他。他背对着门口站着,却一直什么也没做!凭经验我知道,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不忍看到她出嫁的场面……
三个人都站齐了,我举起照相机,心却被镜头中的画面瞬间感动:
出嫁了,新娘为了不让父亲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满脸努力地微笑着,可涨潮的眼睛毕竟没遮掩住自己的心情;父亲呢,刚性的一个人,在外打拼许多年了,经历了许多场合,这个时候,却需要故作镇静,红红的眼睛流露出隐隐的不舍……
有人说,女儿出嫁那天,最伤感、最激动的人并非女孩的母亲,而是那个疼她、爱她、宠她,给她一个公主梦的父亲!他是女儿心中永远的“国王”!虽然明知道女儿已找到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要去建设自己幸福的“王国”了,可内心深处就是不能豁达地接受女儿与自己从此长久地分离、偶尔地小聚。
而全天下出嫁的“公主”又有多少能够理解父亲的这份伤感,能够看到父亲因自己的出嫁恍惚老了许多岁?
镜头下的这位新娘一定理解了父亲的这份伤感吧,那由以往父亲疼爱自己的难忘碎片串成的情愫,最终让她两滴眼泪禁不住溢出眼眶,并随之滑过微笑的脸庞。
有人说,女儿是父亲上世的“小情人”,今生的“小棉袄”。其实,父女本身就是一场婉美动人的缘,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彼此才是心中最柔软的一块。
镜头二:眼泪的错觉。
还未到她家,在迎亲的车上,司机就给我说起了她的能干——
九岁丧父,母亲轻瘫,两个比她小五六岁的弟弟,基本上都是她拉扯成人的。十来岁时,就能一个人把二亩多地麦子一点一点地背到平房上晒,地里活几乎无所不会。十五岁辍学后,跟着在东北沈阳的舅舅学做“熟食”,一年后“出师”单独立摊。起早摸黑、历尽辛苦,她一个人供应起了两个弟弟吃穿、上学,读完高中,并给他们俩每人盖了一个院:四间主屋平房,两间侧屋瓦房……
一进村子,道路两旁一左一右,两个一模一样的精致小院落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司机说到了。
她在右首的院落住着,院内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的母亲拄着拐杖正笑意融融地招呼着送亲的女人们。堂屋内洒满金色的阳光,家具陈旧简单,却浸染着一种朴实的温暖,正中央新添置的一台大液晶电视旁边,搁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她父亲的遗像。
她在闺房里站着,黑瘦低矮!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在脑海里把她想象成了孔武有力的女汉子!她见我愣怔地看着她,就打趣我:“怎么?摄影师,没见过美女吗?”……她的确很美,她没有矫情,不过是那种小巧玲珑的美,没有一点林黛玉式的柔婉娇弱,相反,倒有许多史湘云的豪爽开朗!今天应该是一场欢喜的出嫁!
她在鞭炮声中走出闺房,两个弟弟一左一右,像两个勇猛的武士保卫着一个骄傲的公主。她没有直接走向婚车,而是先走到了父亲的遗像前,看了一眼后,走向院中的母亲,脸突然间变地悲戚起来。在院里,搂着母亲,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送亲的人们都被她这瞬间的变化所惊愕,醒悟后一个个围了上来劝她:
“婆家很近,一抬脚就能回来。”
“想你妈了,不是想回就回吗?”
“还有啥不放心的?你的两个弟弟都大了!”
……
可她的眼泪就是止不下来,默默地流淌。
我却知道这是眼泪的错觉,人们都没看懂她的心——
她流泪于自己身世的不幸,在家担起的是一个父亲的角色,好在她在苦难中挺过来了!她流泪于心中一个家的永别,这个家绝大部分是她自己创建的,从此不再属于她!对这个家而言,以后她只是一门亲眷,她今天就要完成一个主人到一门亲眷的转变。只有在创建者心里,家的永别才会有极深的痛感。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家的毁灭,父母比我们要心疼地多,他们是家的创建者,创建中的艰辛和欢乐已经融进他们的血液,而我们绝大多数只是享受者,享受家的温暖,所以我们出行、出嫁,甚至永别,心里面对这个家都不会有太多地痛感,有的只是失落或伤感。
镜头下流泪的新娘,将要去建设一个新的家了,这个家会是她永远的家吗?但我相信她一定会把它建设得更美更好,因为她有这个能力。祝福她。
镜头三:眼泪的自尊。
她在角落里椅子上坐着,低着头。七八个小伙子把新郎扭送到了她面前。一个细线吊着的大苹果在他们脸前滴溜转起来。他们俩都不愿意去啃,于是一个小伙子在周围的叫嚷声中,用双手扳着新郎的头,将新郎的嘴顶着苹果贴到了她的脸上。她脸一歪躲开了……这时我从摄像机镜头里看到了她的表情,一副羞怯欲哭的样子!
她是今天的新娘,不美,可以说有点丑,又低又黑,胖嘟嘟的,走起来像个滚动的肉球!新郎长得比她稍强些,又高又白,就是瘦得太夸张了,像棵营养不良的高粱!无疑,这两位是新郎新娘中的弱者。
洞房的门嚯地被撞开了,一位大婶闯将过来,笑眯痴类坐在了新娘的对面。“闺女,别怕……跟婶子老实交待,我就不让他们跟你乱了!”新娘不知所然,朝她点了点头。大婶很满意地把右手摸在了新娘的腹部,“跟婶说几个月了?”一屋子人哄地笑了。新郎在一旁小声地辩解,新娘却呜呜地哭了……屋内又掀起一场哄笑。我厌恶地把摄像机的镜头关了。
我们不应该戏弄弱者,即使在一些被允许的场合。几乎所有的弱者都有一颗敏感的自尊心,戏弄弱者,就等于践踏他们做人的尊严。一个尊严常被践踏的弱者,久而久之,就会出现心理残疾或人格缺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弱者,只不过表现的地方不同罢了,戏弄弱者,就是对自身认识的无知。对自身认识的提高,无不是从对弱者的怜悯开始的。如果说认识到自身的不完美是智慧的起点,那么对弱者的怜悯无疑是教养的起点。从对弱者的态度上,我们能看出一个人的格局和教养。
这位新娘流下的眼泪,是对自尊无声而又无奈地维护。至少证明,作为弱者,她不是麻木的,她有着和践踏者平等的自尊。好在,我看到新郎用衣袖默默地替她擦眼泪……他是爱她的,是吧?
喜欢业余做婚庆摄影,却越来越不希望看到流泪的新娘,因为,每一个在镜头下流泪的新娘,都会有故事。我希望每位新娘都是微笑着的,一脸幸福的样子,不再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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