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按:2019年夏天,我陆陆续续写过几篇散文,投稿给了《草原》。庚子春节前几天,不意收到了2020年第2期《草原》杂志样刊。感谢《草原》编辑之慷慨,四篇散文合起来共万余字,一期刊发,激动之余,在微信朋友圈晒出照片,有朋友当即表示愿意读,我说等我有空编好再看吧!不想春节期间,武汉疫肺炎情蔓延,在家编稿的同时,自己用简书这个平台编辑发出,一者为了满足她的这个愿望,二来也可以就教于一些同好,卡夫不卡期待大家的赏读或批评。
史铁生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题记
2010年小雪时节,青城公园湖面上已结了一层褐色的薄冰,园中经过一夏的喧闹,现出冷清的样子。我进入园中这座小白楼,第一次坐在楼房里办公,正式拉开了城市生活的序幕。
这座小白楼高两层,是专门为内蒙古图书馆而建的,作为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十周年献礼项目,据说是苏联专家设计的草图。建好后,内蒙古图书馆就从新城鼓楼迁到了小白楼。1997年,内蒙古图书馆搬迁到乌兰察布西路新址后,品字楼划归呼和浩特市。据呼和浩特书画院院长王迺欣先生说,起初打算作为杨鲁安藏珍馆,后出于各方面的考虑,说不适合作收藏文物的场所,遂作罢。品字楼大概闲置了那么两三年,重新装修后,呼市文联和书画院正式入驻了。
我刚来的时候,坐在二楼东侧一上楼梯的办公室,可以清楚地看到天元商厦大楼的背面,还有公园北侧的湖心亭。冬天要是下雪的话,正好契合张岱湖心亭看雪的心情;夏天,小白楼前后鸟儿啁啾,榆柳荫后檐,可以体察一下五柳先生的淡泊。在无处不嘈杂的城市里,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了。
楼前门口正面挂着五块牌匾,东侧三块是不锈钢底黑色宋体字“呼和浩特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还有蒙文,《呼和浩特文艺》杂志社几个字是综艺体,赭红几乎褪尽;西侧以前是两块木质牌匾,由李可染先生题写的“呼和浩特书画院”几个大字,蒙文书法我也不识的,但钤一方篆印,经过仔细辨认,是一位叫耶拉的书法家写的,都是黑底青色,很有一种艺术圣地的感觉。后来换成别的材料,显得更上档次了。
去年夏天,呼和浩特城建部门的派人送来一块牌匾,编号29,上面写着“该建筑建于1957年,为早期的图书馆类建筑的代表,后改为呼和浩特市文联、书画院”。据说当年的“内蒙古图书馆”几个字是郭沫若题写的,乔迁人民公园新址,乌兰夫亲自为之剪彩,中央政府代表团团长李先念副总理出席了开馆仪式,由此可见当时人们对图书馆还是很重视的。
“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博尔赫斯在一首诗中这样形容他心目中的天堂,我曾看过孙甘露在一篇小说中对图书馆的赞誉,他一口气罗列过十几个耐人寻味的隐喻,图书馆在一个作家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看国外图书馆的图片,无论是古典的、现代的,无不是高大恢弘,或者宽敞典雅,回头再看我们的小白楼图书馆,就显得有些寒酸了。可是,你知道吗?那是1957年塞外的呼和浩特,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可以想象到的。
天堂应该是人类精神的最后归宿,而图书馆不管它是新、是旧,高大宽敞也好,窄小而霉也罢,在于它所承载的内容,在于它滋养出的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小白楼鸟瞰呈“品”字型,所以我们有时也称它为品字楼。北侧凸出来的这个口字呈弧形,就是图书馆的藏书库,东西两侧分别是蒙汉文阅览室。上了点年纪的文化人,他(她)们年轻时候都来这里读过书。是老天的眷顾,还是宿命的安排,使我这样一个从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人,偏偏就和这座园子、这座楼建立了如此紧密的联系。那天和友人聊天,他说我恰如一粒小小的树种,被风吹到了一块沃土里,最终生根发芽,长叶开花了。可是,这风在哪儿呢?我看这最终只能归结为命运造化了,或许正如一滴泉水,经过一番暗自流淌,没有蒸发而最终汇入了一条大河一样。
文联是出了名的清贫单位,即使放在全国来说,大概也没有人会有不同意见的。夏天到来,几场雨过后,老旧的屋顶就开始漏雨了。常有人拿了竹竿,前端绑一锥子,去捅因漏雨而臌胀的仰层。我们不得已,只得给电脑打上雨伞,动用脸盆,水桶来救急。不上半天,桶里水已过半,水滴下来,叮咚有声,倒也悦耳动听,我们戏称为“听泉斋”,给无聊的我们平添了许多乐趣。冬天的取暖很有些问题,因管道属于末端,恰如文联处于边缘一样,回流不畅,来了办公室需不停地跺脚,同事的感冒是常态,我倒也习惯了,只是得不停地跺脚,羽绒服不敢脱身,倘若谁敢拉开胸前的拉链,就算得上是一种勇气了。
即使这样,我在小白楼仍然遇见了很多朋友,都是君子之交。他们大多是超越了世俗利害的人,之所以和文联的我交往,完全是意气相投,情怀所致。其中有一位,是呼和浩特书画院的何君,他是从黄河边的一个村口出发,来这里和我相遇的有缘人。
我们是在面试考场上相识的。那年我们一起报考文联,笔试都属于佼佼者,一同进入面试。何君由于早上没吃早点,胃痛发作,眼看就要面试,不免紧张,因此状态不佳。我兜里正好有早上剩下的半块面包,虽止住了他的胃痛,但是最终他还是落榜了。翌年,我们在小白楼前重逢,他对这件小事仍旧感念不已。由半块面包得一知交,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生往往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性,这才有了发现的惊喜。
何君倒也算不上命途坎坷,但是一直漂泊无定,工作没有着落。后来,我看到他在2007年《致友人书》,大学毕业后的的彷徨可见一斑:“乙酉一别,已逾三载。弟为生计奔波劳碌,飘泊久矣。报馆谋职,当所谓记者,实属猎手,三月未入分文,始知误入贼人谷;私塾执教,讲《海上日出》,非止虚情,八元洗礼补助,可堪宽慰游子心。由城入乡,自乡返城,丰州自古难留客,不信无立锥之地;七番跳槽,八次移居,人生归程何处是?自然有精神绿洲。”他所说的“精神绿洲”,当然是指他珍爱的文学和艺术。这种不安定的生活,并没有使他变得消沉,反倒把注意力更多地投射在精神生活上,却使他在困境中有了信念支撑。
也许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再加上都来自农村,反正是气味相投,逆境中对荷花就多了些许喜爱。对周敦颐的花之君子说,我们是有默契的。他写诗作画的题款很多都是青城公园未名湖畔,我猜不仅是位置,更是因为未名湖畔的荷花。每次与何君相约去跑步,到最后往往不约而同就成了观荷,乃至在京华相见,也是相约到后海赏莲。2018年他“北漂”回来后,我写过一段话,抄录在这里,以纪念我们的友情:
吾友何君瑞乐,庚寅夏相识于面试考场,匆匆别过。翌年忽于小白楼楼前邂逅,相谈甚欢,遂过从甚密。久之,觉其人诙谐幽默,且诗、文、书、画俱佳,乃一真文人也。
因居所不远,双慧楼吾乃常客,常观赏他写书作画。现办公同处一楼,文联书画院分居东西两侧,何君每于对面引吭呼余,声若巨钟,满堂回荡。呜呼,今不闻何君之声已恍然三载矣!
其间,何君挈妇将雏,游艺京华,备受漂泊之苦。友朋小聚,常叹其怀才不遇。幸得孟夏转机骤至,首府引进人才,何君重回旧地,吾又间闻何君之声矣,幸甚至哉!
日前见其辑录《何瑞乐旅京诗稿并序》一二,纪其逆境中之柴米油盐、漂泊中之交游唱和,不独个体羁旅之感生焉,更见家国情怀之痛也。心柔有感而识之,时在戊戌初秋。
之前忙于漂泊,何君喝茶喝不出味道来。工作稳定后,他的心态不知不觉有了变化,渐渐喜欢上了品茶。朋友送他的云南普洱、峨眉山绿茶,一定邀我同享。我们一边品茶,一边欣赏字画,浮生难得半日闲,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后来书画院又来了一位年轻人左大宁,他和我同庚,比我稍长几个月,熟悉后我们也就相互称兄道弟了。他通晓音律,是极其儒雅之人,室内陈设充满了诗情画意,没事的时候我特别愿意过他那边坐一坐,看他临习的兰亭,悬挂的紫萧和古琴,感受艺术的气息,也是一种享受了。当然了,得空也品品白茶,聊聊艺术,在忙碌中体会生活的味道。
夏天也是最惬意的。昨晚一夜小雨,洗去城市中连日来的燥热,空气清新而又潮润,早晨来办公室打开窗户,空气中可以闻到淡淡的香气,原来是窗前那几株侧柏的味道。听何君说,曾有一对儿满头华发、步履蹒跚的老年夫妇,爬上楼梯后已经气喘吁吁了,还相互扶持着,来这里回忆他们当年的读书时光。老人曾经蓬勃的青春、活力与朝气,早已不在,但他们那份安详却写在脸上,从他们驻足流连于此的情景,可以感受这对儿老夫妻的甜蜜,时光虽已流逝,但诗心不老。
听说单位将要离开小白楼了,心中还有些许不舍和伤感。不知何时就要离开了,也担心不远的将来,小白楼会不会被拆。但愿我们步入老年,步履蹒跚时也能和友朋来此驻足流连,怀念我们一起逝去的那些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