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天气说来也神奇,早晨还放着晴,过了晌午却阴沉沉地闷热了起来。樱花节的人潮不知去了哪里,几栋灰墙绿瓦的老建筑傍着枯淡的天色,渐渐有了些寂寥的意味,不比平时那么宏伟壮阔了。去往图书馆的路上,五六株熟透的玉兰在树上熬了好些日子,这时仿佛松了口气似的,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它们厚实的花瓣压伤了底下疯长的青草,看得人心里也沉重起来。走了几步,忽觉身后有风吹来,隐隐还杂着一股非常好闻的香气。我四下看了看,除了眼前的几株玉兰,不远处刚修剪过的红花檵木,爬上回廊花架的美国凌霄,没有什么开花的植物,而这几种花偏偏是没有香味的。香从哪里来?按捺不住的好奇取代了百无聊赖的困倦,我不禁停下脚步,打算来一番地毯式搜索。驻足片刻,我蹲下身子,拨开一丛过于茂密的青草,两三朵紫云英再也无处藏身,提前败露了它们夏日将占领整片草坪的阴谋。我喜不自禁地把鼻子送上去,深深地嗅了一口,如果有人此时经过这里,肯定会觉得我像条狗。然而我闻了又闻,最后恨不得把紫云英掐出汁来,还是没有得到之前的那阵香气,一时颓丧不已。我拍拍蹲麻了的腿,起身要走时,又一阵风滚过草叶,把那种陌生又熟悉的香气送入肺腑。我再次看了看四周的草木,青草、玉兰、檵木、凌霄、地上的紫云英,对了,还有樟树。“真是单调。”嘴上这么说着,我却下意识地向路边的那棵樟树走去。
樟树竟然也在开花,米白色、构造繁复的小花,那么冷冷清清又轰轰烈烈地开了满树。可是凑上去细细分辨,却分明是另一种味道,凉凉的樟脑的味道。
小时候,我总是把自己异常敏锐的感官当作骄傲和炫耀的资本。外公喜欢带着我钻进深山老林里,我能一眼看出翠绿的竹竿上伪装得像模像样的竹节虫,精准地捕获与树皮同色、一旦发觉有人走近便一声不吭的蝉,与走在落叶上、自以为成功潜伏的珠颈斑鸠对视。我躺在玄关的地板上,可以通过脚步声判断楼道里是回来给孩子做饭的李阿姨,还是准备出去遛鸟的沈大爷。由于味觉也比一般的孩子敏锐,我能分辨菜籽油、猪油、茶油、橄榄油、花生油炒出的菜,对煮饭的早米、晚米也挑剔一番,家里的长辈于是又爱又恨地给我取了个“吃精”的诨名。然而我最为得意的还是“闻香”的功夫,外公侍弄的那盆茉莉在五月末的一个早晨不声不响地开花了,我躺在床上嗅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先外公一步得知了花讯。春末夏初的风穿过阳台和客厅,绕过父母的卧室溜进我的房间,仿佛执意要带来花的口信:“呐,我醒了 。”是那种羞涩的、温和的口吻。不同的花有不同的风格,比如栀子花的问候就来得格外热情,浓郁得令人晕眩;石楠花用一种腥臭的味道来诠释自己,霸道而不容拒绝,令人却步。但是没有哪一种是樟树那样的花香。
我生长的那座小城市曾经种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夏日里它们在道路两旁连成一道道拱形的荫凉,把本就不怎么宽阔的马路遮的严严实实。那时车没有现在多,大人们都放心地把自家孩子牵到树荫底下,坐在马路牙子上乘凉。唯一的缺点在于,大人可以扯住喜欢乱跑的孩子,而风是怎么也管不住乱飘的梧桐絮的。于是人们坐在漫天飞舞的梧桐絮中聊天,一不小心就吸进鼻子了,忍不住就要打喷嚏。动物们也不能幸免,楼下看门大爷养的狗迎着铺天盖地的梧桐絮慢悠悠地过马路,走两步居然也要停一停,打个喷嚏再接着走。后来换了市长,新市长上任第一件壮举就是把大部分梧桐都砍了。重新栽上的是樟树,后来变成了我们的“市树”。它们攒够了春天的阳光和雨水,就借着夏天晴暖的日子不紧不慢地开起花来。樟树看上去皮糙肉厚、身板结实,它的花却娇小脆弱得很,轻轻碰一碰就会从枝头坠落。过了不足一个月的花期,就只能看见树上密密岑岑的绿果子,入秋以后,果子变黑落地,樟树便等待来年春天新的生命循环。一年一年,皆是如此。这批树种下去的时候比我的手腕还细,等我离家读大学的那年就有碗口那么粗了,想来总有些时光易逝之感。
我就读的那所中学离家不远,一条窄路笔直地通向小区宿舍,路两旁密密匝匝地种着樟树。樟树是这条路上最不起眼的摆设,十三四岁的孩子,但凡手里捏着一点零花钱,都要被沿路的小吃铺子勾去了魂魄。樟树则自顾自地抽枝散叶,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向来无人问津。只有当风吹得猛了,把一两篇青黄色的叶子拍到我们的脑袋上、风帽里,才有人抬起头,茫然地瞪它们一眼。之后有一年夏天,樟树像是突然睡醒了似的,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于是整座小城的人都闻到了樟树花的香气。放学后本该攥着几枚硬币去吃馄饨的孩子探头探脑地来到一棵棵樟树底下,认真地打量“市树”的模样。不得不说,樟树花和樟树树叶、樟树树干、樟树果实一样相貌平平,绝对谈不上好看。每一朵花只有米粒大小,挨挨挤挤地凑成一簇,远看过去就是一片单调的白,压制标本时也很难保持形状,总之不像花,长在樟树上算是个累赘。很少有人愿意摘一朵樟树花,细细研究它米白色袖珍花瓣下的繁复构造,他们走向樟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鼻子无限地贴近那些小花,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想把那美妙的香味刻进嗅觉的记忆。但贴得再近,所闻到的也只是普通的樟脑味,清凉却有些恼人。樟树花于我而言是一种特别的花,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捕捉它的香气。它总是在我毫无准备时扑面而来,在我呼吸的瞬间乘风而去,上一刻是置身花海般的馥郁,下一秒花香就如泡沫般破碎,亦真亦幻,仿佛不曾存在。
一种花怎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为什么远处是一种,近处却是另一种?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可是樟树的花香不知不觉地为我设下了圈套,我耸了耸鼻子,费力地想要驱逐思乡的情绪。我在武汉住了两年,与身边的人越发熟络,和宿舍周围的猫狗也交情不浅,我逛遍了珞珈山的每一个角落,尝过学校十几个大门侧门附近形形色色的小吃,但家却始终只有一个,默默地等在那条樟树夹道的窄路尽头。
上大学以后,待在家陪父母的时间越来越少,心境却和以往的十七年都不同。异乡的风雨和孤独磨圆了曾经的棱角峥嵘,从青春的字典里删去了叛逆的符号,远行催生着想念,团聚暗示着离别,于是愈发珍惜窝在父母身边的日子,也想尽可能地在短暂的假期内做一回孝顺儿女。但回家后捱不过两三天,我苦心经营的“和睦美好”的家庭氛围就在频繁发生的小口角中结束了。有个微博段子是这么说的:放假回家后多久你妈开始嫌弃你了?最开始是“孩子妈想死你啦”,然后是“妈给你做了最爱吃的菜”、“学习累了吧,放假在家好好玩”,几天(不超过五天)后变成“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手机”、“早上不吃,晚上不睡;碗不洗,地不扫”、“你回来干嘛?你还不如回学校”。网友们纷纷表示自己回家后的“心路历程”也是这样,不出一个星期就要被父母嫌弃。我在家的情况也大致如此,但段子归段子,可以拿来自我解嘲,却消解不了我心中莫名的歉疚。每次回家前我都在心里盘算着回去后要承包家务,不和父母顶撞,按时起居。然而就在我走出火车站的那个瞬间,看见他们期待又欢喜的眼神,看见父母争着拎走了我身上的全部“重担”,我的心便膨胀起来,从一个想要回家尽孝的女儿变成了正要享受安逸的公主。我那在异乡漂泊了太久而无法安定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栖身之所,饱胀的幸福感吞噬了我,从我体内苏醒的是那个以往十七年在身体和心灵上都过度依赖父母的孩子,懒惰又自私。过不了几天,那个孩子就会忘记之前许下的承诺,她会反过来埋怨父母唠叨、自由太少,寻常的饮食和她想象的特殊待遇不一样,在家的生活太空虚、太无聊,小城市的条件比不得大城市好。等到她要离开平凡的父母、平凡的家和平凡的故乡,她又无法从不舍的情绪中挣脱,于是再次不厌其烦地开始盘算:“下次回来,我要承包家务,不和父母顶撞,按时起居……”总是这么说,却总是做不到。有时我觉得家就像樟树花,香气只在远处,近了却不觉;一切思念、眷恋的情绪只在远处,身在其中却不觉。
我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这株樟树。它比我家乡的大部分樟树要粗壮、高大些,大概是很早以前就在此处扎根了。树比人活得长久,它像所有的樟树那样,悄无声息地抽枝散叶,俯视人间的风风雨雨。只是不知每年四五月,它开花的季节,会有人为了那既陌生又熟悉的香气蓦然回首吗?从前是怎样的光景,之后又会是怎样呢。樟树不说话,它的每一朵花都沉默地与我眼神交接,每一朵都屏住了呼吸,像是怕惊扰了午后的静谧。忽然一阵风来,玉兰树上的花儿又坠下一朵。我目不转睛地盯住樟树。一点点地,满树的小花都叽叽咕咕地颤动起来,仿佛再忍不住笑意,花的呼吸也乱了,两三缕细细的花香从宽阔的树叶底下窜了出来,缠住了我过分紧张的感官。我一时如同得到了救赎,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喟叹。我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站着,直到四月的最后一场大雨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