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困的她

她得偷回失去的时间,她得偷回这一切。她一个人在宿舍里,坐在上铺的床上,摆弄着手中的时钟,满头大汗,她要赶快拨回指针,偷回失去的一切。再不动手,一切都晚了。就像当初一切都晚了一样。

等她醒了,她知道一切都是梦。

过去的青春年华,就像水龙头哗哗往下流的水。十年,抓也抓不住,一会儿就风干了。

春节回家,我去看姜良。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画画,画了一张又一张,然后她又写诗,写了一首又一首。她说再画三年,她的作品一定能值大钱。她的诗,现在无人懂,今后一定字字千金。

“对吧对吧?”

她的瞳孔放大,双眼亮晶晶的。

我不忍心看,只好说:“对啊。”想了想,又加了句,“你只要喜欢,还管挣不挣钱呢?”

她摇摇头,马尾乱甩:“这你就错了,挣钱了,就没人看不起我了。”

姜良疯了。她踏出大学校门时,没人敢去送她。疯的那一天,她眼中闪着精光,问身边的人:“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别人摇摇头。她便激动地将双手举过头顶比划,做了个一刀划过的手势。

“我的头裂开了!”她乐呵呵地说,“分成了两半!星星从我的头里飞出去,都是恒星,亮晶晶的星星,带着巨大的能量!天啊,你们没看到,那景象多壮观啊!”

然后她又开始哭。

“可是我觉得很恐怖,很孤单,我是多么孤单啊!”

这个故事在我们小县城里广为传播,好端端的姑娘,上了985,怎么就这么疯了。她父母觉得没脸见人,把她接回家,没几年退休了,又搬到了镇上。

在镇上,她家是独门独院。院里的桔子树上还有几颗皱皱巴巴的黄橘,腊梅稀稀拉拉开在一旁,偶尔随风送来一缕寒香。栀子花这时只剩下绿枝,盛开的夏季还遥遥无期。

好不容易出了点太阳,姜良的妈妈拿出果糖盒子,招呼我们到院子里坐会儿。

姜良打着哈欠,坐到藤椅上,晒了会儿太阳,发了会儿呆。她的脸浮肿虚胖,远不是我印象中那个漂亮的精灵般的姑娘了。

她接着跟我絮絮叨叨讲故事。好像对我说的,又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空气中有个第三者。

“我小时候不住在这里,不在这个小镇上,也不在武阳老家,在遥远的西南边陲的太阳城,我读了小学。那座城是那么可爱,不太矮也不太高,不太潮湿也不太干燥,人不多也不少,不太现实也不太虚幻,总之,一切刚刚好。我在那里长大,那里供给我源源不断成长的营养。我记得,城边有很多山,小山大山,青山绿山,有的山上,会有老房子,老庄园,还有老城堡。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到一座小山边上,看到半边山都是古老精致的房子,厚实的白墙,黑色的屋顶,我记不太清了,但是那些门,都是上千年的老檀木做的,我推开山脚的大门走进去,踏上了石阶,一阶又一阶,十几二十个,我又推开一道门,门很重,缓缓地打开,又是台阶,就这样,我推开了一道又一道门,到后来,手一摸到门,门就自己开了,那时的我是个傻乎乎的小女孩,我懂什么呢?我又瘦,又小,就这样走着。最后一道门终于开了,我走进去一看,眼前是无尽的虚空,无尽的虚空,只有一轮巨大的月亮横亘在正对我的方向,她说: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了很久了。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心肺都快出来了,我不知道哭什么,大概也是孤独和虚空。我的生命没有着落,一点着落都没有。我想找什么,总是找不到。你说,我那么小,我怎么知道那么多?……”

“这是真的么?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忍不住打断她。

“对呀!我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姜良皱起眉头,忽然死死盯着我,“你说,我是从哪里来的?又该到哪里去呢?”

“你不是有父母吗?”

姜良哼了一声。

“他们简直俗不可耐,只是我肉身的父母,我真正的父母,才不是他们!”

这时她妈妈正在一旁往茶杯里加开水,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只是对我笑笑,便进屋了。

那一天,宿舍里的人都躲了出去,父母哄着姜良离开这里。姜良兴致勃勃地指点父母收拾她,她说,她要离开旧世界,前往新世界。收拾来收拾去,最终,她把台灯、小书桌、手电筒、书、磁带……杂七杂八的东西全丢了,只收了几件换洗衣服,用张床单一包,系了角,她便挎着,跟着父母走了。她的眼里一点忧愁都没有,只有近乎疯狂的喜悦,往日的郁郁一扫而光。临走她突然想起,要跟宿舍的同学们告别,父母说,不赶紧走,火车赶不上了,她哦了一声便答应了。他们推门走出去,走廊静悄悄的,一楼的人都心照不宣,有个疯子要离开这所学校了,离开她无法适应的大学,离开她无处安放的青春,离开她把握不了的世界。

高中同学中有流言,揣测姜良疯了的原因。有说,是因为嫉妒同宿舍的女生追上了她也暗恋的男生。有说,是课业太复杂,她跟不上,当不了第一名。还有的说,她是看着班上有钱人家孩子太多,自己太穷,心理不平衡,自卑。

他们一家三口坐上了火车,火车开了一天一夜,夜里姜良在车窗前看到了明明白白的北斗七星和仙女座,她又高兴起来了,死活不肯睡觉。她不说话,将食指放在唇边比出“嘘”的姿势,却手舞足蹈。父母实在困得不行,在卧铺上睡着了,让她一个人坐在车窗边的小凳上,看星星。列车驶进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五分钟,小站在山里。姜良一个人下车去透气,顺便更仔细地观察天空。车开了,她没有上去。没人注意到她。

等她父母半夜醒来,急疯了,也没有找到她的踪影。他们报了案,第三天沿线铁道工人发现有个女孩独自沿着轨道走,问她去哪里,她说回四川。最后她父母倒回来,好歹把她带回了家。

稀薄的太阳又一点点被阴云吞噬了,姜良妈妈小碎步走进院子里,弯腰摘自己种的小白菜,一边摘,一边对我说:“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唉……她爸爸都后悔了,说不应该从小逼她争第一,你说我们做父母的,怎么会不心痛嘛……”

她说着,眼眶红了起来。

我只好安慰她:“阿姨,说不定她哪天就好起来了。”

“好起来又怎么样嘛?眼看都快三十了,哪里有盼头嘛……”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你说,人的命运会不会突然改变?”姜良突然插话,转头问我。

“乱世出英雄,我要生逢乱世就好了。”她又感叹一句,不等我回答,便把身体埋进椅子里,低头打盹。

临走时,姜良还睡得香,梦里,嘴角微笑上翘。等醒来,周围的世界对她来说,是不是又会变得充满敌意、矛盾和冲突?

不止是她。

我想起了我生命中遇到过的许多湮没在命运中的人。想起了她,想起了他,想起了许多人,还有我自己。

一个人,由一个柔弱的婴儿而始,就是一颗种子,怎样才能有机遇,历过风风雨雨,生长为那个理想的自由发展的大树呢?

但愿我们的灵魂能在这个世界获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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