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缕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画出和教堂穹顶一样的曲线,像条会流动的彩虹。
圣家堂的门比我想象中更早打开。
我踩着晨露走上台阶时,穿蓝布围裙的清洁工正用软毛刷扫台阶缝隙里的鸟粪。“早啊,姑娘,”她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阳光,“今天要去看‘诞生立面’吗?刚刷完新漆,亮得能照见人影。”
晨雾还没散透,彩色玻璃上的故事像被浸在水里的油画:玛利亚的蓝袍泛着钴蓝,牧羊人手里的灯笼红得像要烧起来。
最妙的是穹顶——成百上千根石肋像树的枝桠,从地面直窜向天空,每一根都带着自然的弧度,像被风揉过的云。
我伸手摸了摸最近的石肋。石头被晨露浸得发凉,表面的凹凸感像老树皮,却又带着新刷的油漆香。原来高迪的“曲线”不是随便画的——那是他对自然的模仿,对生命的致敬。
这条被高迪“改造”过的街道,连路灯都长着弯弯曲曲的“触角”。路两旁的建筑像被施了魔法:米拉之家的波浪形外墙爬满常春藤,巴特罗之家的彩色玻璃在阳光下流淌成河,连街角卖可颂的面包车,都把遮阳棚搭成了海浪的形状。
“要试试‘高迪冰淇淋’吗?”
声音从街角的冰淇淋店传来。穿条纹衫的小哥举着个甜筒,上面的冰淇淋球堆成了小山,淋着焦糖酱,像极了圣家堂的尖塔。
“这是限定款,”他眨眨眼,“用的是高迪最爱的柠檬和开心果,吃一口,像在教堂穹顶下散步。”
我咬了口冰淇淋。柠檬的酸混着开心果的香,真的像站在圣家堂的回廊里——风从彩窗吹进来,带着阳光的温度,连呼吸都染了点神圣的味道。
还没看见摊位,先闻见了味道:烤章鱼的焦香、海鲜饭的蒜香、新鲜奶酪的酸香,还有不知哪家的烤栗子,甜得像化在舌尖的蜂蜜。市场的遮阳棚是彩色的,红的、蓝的、黄的,像被打翻的颜料罐,和高迪的建筑遥相呼应。
“姑娘,买束花吗?”
卖花的阿婆坐在藤编筐前,筐里的玫瑰、雏菊、洋桔梗开得正艳。她的手腕戴着串珊瑚珠,头发用蓝布裹着,像极了圣家堂壁画里的摩尔女人。“这束粉玫瑰,”她挑了支最艳的,“是今早刚从温室摘的,和高迪的‘新艺术’一样,新鲜得很。”
我接过花,花瓣上的水珠沾湿了手指。阿婆突然压低声音:“我跟你说个秘密——高迪当年设计波盖利亚市场的屋顶,特意留了通风口,说是要让‘花的香气飘到天上’。”她指了指市场中央的玻璃穹顶,“你看,那光线像不像教堂的彩窗?”
我抬头。阳光透过玻璃洒下来,在摊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卖海鲜的摊主正用刀背敲开牡蛎,汁水“啪嗒”掉进碗里;穿围裙的大妈举着面包夹火腿,和邻居笑着打招呼;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挤在塔帕斯摊前,举着啤酒杯碰出清脆的响。
午后的市场像口煮沸的锅。
我在卖塔帕斯的摊位前停住脚步。木盘里的腌橄榄、炸丸子、芝士条堆成小山,油光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尝尝这个,”摊主是个戴眼镜的大叔,用长筷子夹起个炸丸子,“我奶奶传下来的方子,面粉里加了藏红花,和高迪用的颜料一个颜色。”
咬开丸子的瞬间,藏红花的香气在嘴里炸开。我突然想起圣家堂的“受难立面”——那些扭曲的石像,原是为了表现耶稣的痛苦,此刻却让我想起市场的热闹:卖烤章鱼的大叔大声吆喝,穿碎花裙的女孩举着冰淇淋跑过,阿婆的玫瑰在风里摇晃,连空气里都飘着“活着”的味道。
傍晚时,我坐在市场尽头的露天咖啡馆。
夕阳把波盖利亚市场的屋顶染成橘红色,和高迪的圣家堂遥相呼应。卖花阿婆收了摊位,正把剩下的玫瑰分给路过的老人;海鲜摊主开始收桌子,用抹布擦去桌上的油渍;穿校服的学生们勾着肩往外走,书包上挂着刚买的明信片,上面的图案是圣家堂的彩窗。
我摸出手机,翻到早上拍的圣家堂照片。照片里的教堂庄严、神圣,像座凝固的诗;而此刻的波盖利亚市场,像首流动的歌——高迪的曲线在这里变成了摊位的遮阳棚、冰淇淋的甜筒、玫瑰的花瓣,变成了人间烟火的温度。
“要打包束花吗?”
阿婆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捧着束新摘的素馨兰。“这是高迪最爱的花,”她把花塞进我怀里,“他说,真正的美,不在教堂的穹顶,在普通人的生活里。”
我抱着花站起来。风从市场吹过,带着花香、海味、烤栗子的甜,还有高迪的曲线在空气里流淌。原来所谓“跟着高迪的曲线”,不是要复制他的建筑,而是学会像他那样——
用眼睛去发现,
用心灵去感受,
在神圣与烟火之间,
在石头与鲜花之间,
找到属于生活的、
最温柔的弧度。
暮色渐浓时,我沿着格拉西亚大道往回走。
路灯亮了,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地上的彩色玻璃光斑叠在一起。远处传来圣家堂的晚钟,钟声混着市场的喧哗,像首没写完的诗。
我知道,明天我还会再来——
去圣家堂看晨祷的光,
去市场闻花的香,
去跟着高迪的曲线,
走完巴塞罗那的、
每一寸、
有光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