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附近有所大学,傍晚常一个人去幽静的校园走走。某年毕业季,忽然一个男孩从身旁狂奔而过,抱住一棵树发出哀嚎,声音响到路人皆侧目。不一会儿又仰天长啸:“为什么?为什么?......”一边声嘶力竭一边用拳脚对着树干发泄。
她贪婪地望着这一幕,望着那位此刻因为爱情痛不欲生的男孩。他所流的泪将永远铭记心里而不再谈起,女孩也不会知道自己曾拥有过的汪洋,只有树,一年一年都在这里,迎接,目送,承受,却无言。
她真羡慕那个女孩。
来修空调的师傅很健谈。一开腔她的心便噗地一震,接下来不紧不慢地互相聊了几句,平时的她和陌生人并不会这么交流。师傅收拾东西准备走,她看似随意地问道:“您是泊州人吧?”
果然没错,那儿的男人说话怎么都一个腔调,连声音的质感听起来也差不多。有回因工作给泊州的业务员打电话,对方只一句“您好”竟让她恍惚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在等待,等待被启封被唤醒,由一句不忍回味的歌词,由一双相似的眼睛。
《山楂树之恋》很火的时候,她把书找来读。里面写静秋看到有“三”字的地方,都会脸红心跳,电影里可演不出这些。原来并不是只有自己才这样,她闭上眼,深长地呼吸,似乎有些欣慰。
1
这所学院毗邻城中村。
从学校去往市里要经过一片桔园。园子不大,最多两亩地栽着不到一百棵果树,也没用栅栏绳索什么的圈定个范围,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敞亮在路旁。这个村富裕得很,是全省第一个破亿元的村,一度和华西村、大邱庄同在报章里辉煌过。家家户户住小洋楼,老百姓过年往家里领的都是成捆的票子,有劳动能力的都在村办企业上班,留块地种些桔子不计收益就图自家吃个新鲜。
陈美清从没进去过那片林子,尽管并没有一块“不得擅入,违者必究”的牌子,乖顺的美清也绝不会越雷池一步。吃桔子从小贩手上买便是,别人树上的可不能摘。
赵炎宇已经笑了一礼拜。自从他们寝室一伙人那晚去偷桔子,被老乡发现后追赶,慌不择路的张顾一脚踏空掉进了粪池,然后又被老乡用竹篙拉上来,他们寝室便已经臭了一礼拜。每次见到陈美清,赵炎宇都要说起这个“遗臭万年”的故事,说一次笑一次,又有不同的细节加进来。他最遗憾的是,那天妈妈来省城开会带了些吃的让他晚上去取,结果居然错过了亲历这出载入史册的大戏。若在平时,他必须是活动的组织和策划者,事发时大家也不至于被吓到作鸟兽散了。
估计老乡也乐坏了,把人拉上来不光没找学校追究责任,还把桔子送给他们吃。赵炎宇拿了一袋给美清尝,她迟疑了下,方剥开一瓣一瓣地送入嘴里。
“ 是不是特别甜?这味道绝对和买的不一样!”
美清心想,哪里甜呀?分明还臭臭的!不过她没说出口,只怕这莽撞的家伙下回真要去摘那不臭的。
2
陈美清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至少在口头上她把这份喜欢藏得很深,似乎为了撇清嫌疑,室友们谈及他时,她甚至会贬损两句,却不知被女同学们暗笑是此地无银。
不想让别人把他和她联系起来,除了不好意思,更多的还有一腔无法名状的懊恼。喜欢一个人也就罢了,学校谈恋爱的不是一对两对,她气恼自己第一次心动的对象居然是赵炎宇这样的人。
陈美清从小就是大人们赞不绝口的“好孩子”,除了体质娇弱外没让父母操过一点心。优异的成绩和班委的身份足以让她无需费心经营和同学的关系,身边亲密的都是成绩排前几名的好学生,那些屡屡在大会上被点名通报,旷课抽烟打架冲女孩吹口哨的“坏男孩”,至少在她的半径50米开外。她是心里嫌弃又不敢表露,除了履行班长的必要职责,基本就没和这样的男生说过话。
可赵炎宇偏偏就是这样的不良少年,除了考试成绩好。
因为踢球他已经和外校的打过几次架了,开学典礼别人领完奖励后他上台领处分。自己也受了伤,手上还没拆夹板,踢踏着拖鞋,就是不肯好好站直给出一点悔过的样子,所有的肢体语言和眼神都全力维护着桀骜不驯的“英雄”气概,把校领导气得直摇头。
当校长念完处分,他又趿着拖鞋从坐着的美清身边经过时,带起了一阵风,使陈美清微微眯起眼睛。一缕气息钻进了她的鼻子,以前从没注意到男生身上会有这样的味道,不是香,也不臭,说不上来,但有点好闻。
他很快出了名,特别是在新入校的女生中。能进这所大学的成绩都不赖,一众乖孩子里冒出个以破坏规矩为荣的鲁莽少年,简直是一枝独秀。刚从高考和家长的双重樊笼里扑棱出来的小鸟们,像见了一枚域外的野果,新鲜刺激而跃跃欲试。当然,还有更主要的原因,这不是一颗歪瓜裂枣,看起来甘美饱满惹人垂涎。赵炎宇的确是个高大阳光的帅小伙。
那一个礼拜的卧谈会,寝室的六名女生已经陆续拼凑出了赵炎宇的可公开信息。金融系大三,泊州人,爱踢足球,据说家境不错,眼下尚没有女朋友。
这里至少有四个人说起他时话语比平时多了百分之二十。陈美清在黑暗里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波动,甚至因此刻意流露一点不屑,表示对这伙人的厚脸皮实在有些无奈。
3
她们寝室有两朵花,美名远播引来蜂蝶乱舞,没头没脑地往里撞。出入间常常遇上彼此的竞争对手,便在这狭小而芬芳的天地里暗暗较着劲儿,他人不走也不敢轻易挪步,只怕一个不留神被人取了巧折了花。
《动物世界》里赵忠祥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告诉人们,求偶期的雄性动物为了赢得雌性的青睐总是竭尽全力,延翎展翅,引吭高歌,别出心裁的礼物,以及驱赶进犯者。这些节目在她们寝室轮番上演,进化为弹拨吉他、吟风弄月、两张电影票以及球场英姿等等不一,也有夸张到深夜在女生楼下扯破了喉咙喊“某某我爱你”之类,只惊得一盏盏窗户渐次亮灯向英雄致敬。
陈美清不是花儿之一,没有男孩专为朴素文静的她而来,寝室里热闹的时候,她便带本书去文学社的小房间。“雨丝”,是那个年代万千校园文学社之一,作为骨干成员的陈美清,始终对小眼睛大鼻子社长取的社名耿耿于怀,这么幼稚的名字,简直使人十分不情愿把文字付诸校刊。社长和赵炎宇同寝室,却从不参与他们的团体活动,虽然如此,美清也觉得似乎多了一层熟络,才对他的迂板勉强能够接受。
赵炎宇他们几个来的时候,她会呆在寝室里和大家一起聊天逗笑,看其中的两位少年对各自钟情的花儿小心翼翼地曲迎讨好。而花儿们乐于享受又若即若离的样子,让她觉得有许多人追求的女生是妙不可言兼深不可测的。
赵炎宇总是吊儿郎当不可一世,看起来比谁都更像狂蜂浪蝶。他陪着室友来,却并无意嗅哪朵花,他说这儿有他的老乡,却坐半天也和老乡说不上三句家乡话,连那位泊州辖县的姑娘都说还没有她们几个和他熟。陈美清当然也看得出来,不然以她清高至寡的性情,即使自己不是美丽骄傲的白天鹅,也断不肯屈尊去看别人秋波横飞打情骂俏。只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赵炎宇骨子里的清高绝对不输自己,为何愿意陪别人来追女孩?他一向自我自大到过分,平时只能是主角,连观棋不语的耐心都没有,这回怎么就甘心做了男配角?
莫非他其实喜欢这寝室其中的一个女孩只是隐藏得太深?卧谈会也研讨过这个问题,那两朵最耀眼的花儿表示完全接收不到信号,语气还不免有些悻悻然。对其他人也不像啊,大家偶尔会起哄陈美清,但也没当过真,毕竟只是常在一起玩,真的丝毫看不出特别,不过这些女孩里面大半都对他有好感也是心照不宣的。
陈美清想都不敢想赵炎宇会有一点喜欢自己。和室友们比起来,她既不漂亮也不温柔,从高中带来的骄傲在这里已没了土壤,男生们都喜欢那种巧笑倩兮发育良好的女孩,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不过,反正赵炎宇这个怪胎还没喜欢上别人,美清就乐意和他说话。
他很少笑,而一笑起来会让陈美清想起两个字:无邪。眼睛弯下来嘴角扬上去,好像那满身的尖角刺头就扑棱棱地落了一地。美清习惯了他笑的样子,也习惯了他不凶的样子,很纳闷为什么别人都说他难以接近,都看不到他的眼神其实很清澈。
4
青春飞扬起来日子总是太快,一年一晃就溜走了,下周期末考之后,赵炎宇他们将离校开始实习,家里已经为他联系好泊州的一家银行总部。
分别在即,大伙儿喝了不少顿酒,球踢到累得跑不动,美清她们几个也被叫去一块儿尽兴。那是她第一次喝啤酒,觉得涩涩的不怎么好喝,两朵花倒是放得开,和几个男生抡瓶喝上了。始终没有修成正果的那两位如何招架得住,十几个回合下来便舌僵眼直,只会对着心中女神含混不清地嘟囔。那位小眼睛大鼻子社长也在,他那几首酸倒牙的情诗美清对谁都没说起,这会儿倒偏要她喝一瓶,被赵炎宇直接拦下。两间寝室第一次联谊的结果,男生全军覆没,女生面不改色。
期末考完,明天将解散,今晚他们并没有喝多少酒,早早结束后三三两两晃到湖边闲坐,陈美清和一朵花也跟了去。她感觉到了离别的惆怅,这惆怅并不疼痛,因为有远远的希望在前方等待,等待着一年后的他们。当然,她还是想尽可能地和他们多呆一会儿。
“我们今晚准备去偷老乡的黄瓜,作为离校特别纪念活动!”赵炎宇神秘地把计划提前透露给美清她们。
“怎么又做这些?黄瓜校门口小摊上天天有卖,两块钱能买一堆,不要去嘛!”美清有些嗔怪的语气。
“那怎么能和我们在地里现摘的比,何况意义不同呢,几十年后可能什么都忘了就记得这件事儿!”赵炎宇的表情仿佛要去完成一桩劫富济贫的豪迈壮举。
“这太刺激了!我们可以去吗?”一朵花兴奋的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她大概是被酒精壮了胆。
“对呀!不如你们也一起,好不好?”赵炎宇接着一朵花的话,眼睛却望向美清。那位花的仰慕者也在一旁应声附和着。
“我?从小到大我连作业都没欠过的,哪敢做这种事情嘛?”美清脱口而出,这事儿怎可能和她联系上。
“就因为没做过所以才要去尝试啊,以后还多了吹牛的资本呢!”他继续做思想工作,眼里倒越发期待了。
陈美清有点动心,和他一起经历一件事,哪怕是出格越矩的事,也很有诱惑呢。
“可是万一被人发现抓住了怎么办?会丢死人的......”
“怕什么,老乡半夜都睡沉了,黄瓜值不了几个钱,发现了也不会怎样的!”这种事一朵花可一点儿不发怵。
“要不你们不去地里,就在校门口等着,回来马上能吃到新鲜的,就当替我们望风,也算参与了活动啊!”赵炎宇竭力打消美清的顾虑,他忽然特别希望今晚路灯下有她的身影。
“ 那好吧!”美清脆生生的爽快有些突兀,并且扬起脸给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这让赵炎宇喜出望外,她的笑从来不张扬,这会儿却使他觉得有春风拂面。
多年后陈美清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答应。她记得其实当时并不怎么害怕,只是对做坏事有些愧疚,但赵炎宇的眼神瞬间战胜了她的愧疚。
5
两个女生早早地被赵炎宇他们赶回去睡觉,说夜里一点到大门口碰头。一朵花还是很遗憾不能够亲自体验那种鬼子悄悄进村的感觉,两个人回到寝室便闭口不言,各自洗漱安睡。
秘而不宣的期待和不安让陈美清辗转难眠。为了不吵醒其他人,她把小闹钟放在枕边,好在一响铃时便能按掉。秒针滴答滴答地走,脚底的小风扇呼哧呼哧地转,她瞪大眼睛望着头顶的蚊帐,外面月亮又大又圆,钻进蚊帐里的月光似乎也有些燥热。那边传来一朵花香甜的鼻息声,美清一会儿向左翻个身一会儿向右伸直腿,数了无数只羊后终于放弃入睡,只等着时间尽快到来。
十二点四十,陈美清取消了闹铃,轻手轻脚地起床,扒开一朵花的蚊帐,把睡到不知哪国去了的她拍醒,两个人懵懵懂懂地出了宿舍楼。
夜黑得深沉,一弯新月如钩,天上的星星也稀淡,白天熟悉的小路在几盏昏黄的路灯下浮现大致轮廓,树影像在梦境里一样有些不真实。美清从没在这么静谧的夜里独自行走,不由挽紧女伴的胳膊,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几个男生已经在候着,路灯把人影拉得老长,赵炎宇居然提了个塑料桶,该不会拿它装黄瓜吧?他有些兴奋,并没有注意到美清微微皱了下眉。
“你们就坐这儿别动,等我们回来就有新鲜黄瓜吃了。放心,不会很久的!”
“哦,那你们小心不要被发现了,可别再掉进粪坑里了!”陈美清并不知道那块地没有沤肥的坑。
他们几个熟练地翻过校门消失在夜幕中。这道门锁住的也就是美清这样的乖乖女,对赵炎宇们是形同虚设,次数太多了,连看门的老汉都记得这几张屡教不改的面孔。
两个女生安静地坐着,四下漆黑一片还真不敢乱走动。一朵花瞌睡还没醒,半倚着美清的肩打盹儿,一边嘟囔着大半夜的跑这儿干坐,还不如不叫醒她呢。
美清开始惴惴不安。她脑海里设想着他们到了哪儿,黄瓜藤上有刺的,夜里看不清很容易被扎到,毛手毛脚的赵炎宇注意得到那么多吗?他要是穿条长裤就好了,至少腿可以包住不被扎。可千万别被人抓住,要是老乡不依不饶告到学校来,又要受处分,弄不好影响毕业分配的。
她们偷偷溜出来,都忘了戴手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待总显得特别漫长,才十几分钟美清便着急起来,好像时间越久出岔子的可能性就越大。她坐不住了,站起身向门口张望着,此刻只有暗黑的夜色里出现那几个小小的身影才能平抑她的担忧,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想要扑棱而出的声音。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看见了黑影子,他们还在爬大铁门,美清便等不及地迎上前去,全顾不上趴在长椅上又睡过去了的一朵花。
“可算回来了,没被人发现吧?”
“还真把人吵醒了,老乡把我们赶跑就没追过来。你看,摘了好多!”赵炎宇刚一落地,便把塑料桶提起来给美清看,大半桶鲜嫩的带着小黄花的黄瓜份量想必不轻。门卫室的灯亮了,老汉呵斥出一句,又不免“吭吭”地被喉咙里的一口痰纠缠,这一伙赶紧往校园深处遁去。
行至湖边方各自笑着躺倒,陈美清她们也跑得扶着腰喘大气,嘴上哎哟哎哟地叫唤,心里那如兔子般的惊慌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好吃!你们也快拿去吃呀!”赵炎宇跳起来抓一根黄瓜便啃去半截,再把一根递给美清,其他人也忙不迭地行动起来。
陈美清接过来并没马上吃,她还是觉得至少该洗洗再入口,又怕拂了他的心意,迟疑了一番也就和一朵花一样不顾忌许多了。黄瓜确实鲜嫩水灵,吃的人莫不齿颊留香。
大伙都撑到再也吃不下便打道回府睡觉去,桶里还剩不少,赵炎宇让她们带回去给室友尝鲜,他说桶不能给,待会儿洗澡要用。陈美清瞪圆了眼,可咽下去的也吐不出来,气恼得追着他要打,捧着黄瓜又跑不开,赵炎宇倒窜得比猴还快,只留几声哈哈抛在空旷夜色里。那无邪的笑声和天边的一弯新月,将这个夜晚镌刻在美清的记忆深处。
6
他说:
“你那时是多么神圣不可侵犯,可我觉得哪怕我是去杀人,你也会跟我一起去的!”
她矜持地微笑,也只好这么淡淡地笑,心里却说:
“我不会!谁都不值得你去偿命,我会劝你不要去,好好地和我在一起!”
她没看到离别的火车开动后,他躲进卫生间无声地流泪。岁月是个贼,偷走了太多偏偏还让人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