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清都辞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楔子

传言浮珑山主人,有一百香玉簪。此簪可因佩戴者不同,散发不同的香味。

有香救人,有香杀人无形。

因此也有不少人到处寻访,希望可以一睹奇宝。

花辞也是众多寻宝者中的一个。

花辞仰躺在屋顶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片新生的嫩叶。

更夫子的梆子声响了三下,抑扬顿挫的声音随后便在街头巷尾穿梭,时不时惊起几声犬吠。

“三更天咯,小心火烛,莫贪梦境……”

趴在屋顶上蛰伏半夜,饶是她也忍不住打着哈欠。

朝阳王府的侍卫轮岗,也是府中戒备最松懈的时候,她一个闪身溜进了府中“宝库”。

抬眼望去,满屋的字画瑰宝无数。

在屋子里翻找了一会儿,偌大一间屋,却没有一件她要寻的东西。

正思忖着,是不是情报有误?房间散出迷烟,将她迷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出现在偏厅。厅内一个如玉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手上正把玩着她的面具。

“待了那么久,一件宝物也没看上?看来你也是为了百香玉簪吧。”

花辞没有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皱眉作为难状:“到底是哪个混账放出的消息。”

转而他又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将面具还给她。

“你答应我一事,我就将簪子给你。”

常言道,事出无因必有妖。

魏瑾朝生得好看是一回事,做事狠辣又是一回事。

她好色,却不为色所惑。

魏瑾朝倒是没提肝脑涂地的要求,他只是让她跟在自己左右,期限三个月。

自此府中待她如上宾,唯一一条禁令是不能涉足进西园。

她怀疑百香簪就在西园,但转念一想,魏瑾朝既已承诺,三月后会将簪子给她,她也懒得再多此一举。

一切都很顺利,但正因太顺利,反倒有些惶惶不安。

第二天的拂晓时分,下人来替她梳洗,胭脂敷脸,绫罗披身,沿用的皆上等成色。

管家解释道:“姑娘如今是王府的贵客,吃穿用度皆要合乎礼数。”

她本就不丑,一番梳洗打扮后,更显明媚。

魏瑾朝这样瞧惯了美人的,还是有一瞬愣神。

她本性天真活泼,如今这打扮倒是沉静不少。

“随本王游湖吧。”

她乖巧地点头。

湖色波光粼粼,微风拂面,似要把人揉醉其中。

她鬓发有几根垂了下来,被魏瑾朝伸手抚顺,不经意间双目对视,花辞率先抽离了视线。

小船划至湖心岛,二人下了船。随手摘下一片柳叶,吹了一首童谣。

那是首尽人皆知的童谣,却不偏不倚和记忆的女人对上。

魏瑾朝被戳了痛处,突然动怒。

花辞一惊,曲调变了音,柳叶也碎在口中,叶片的味道涩涩的。

本就乘兴而来,雇主既不喜欢,她便不吹,倒也犯不着大动干戈。

也不知是因哪里惹了魏瑾朝,他竟专门找人来教她礼教。

玉姑姑是颇有地位的婢女,年纪至多三十,一副不苟言笑的刻板模样,处事尤为细致。花辞学不好她也不罚,只是变着法儿的增加课业。

花辞实在不解她为什么要学这些,只能当作是魏瑾朝单纯不想她过得太舒坦。

从一而终是她做人的原则。

与雇主维持好关系,是她现下的头等大事。

不就是无聊至极的女学礼教,她学便是。

魏瑾朝日常很简单,早起便上朝,午时回府,有时候也会在宫中待上一会儿。花辞每日做完自己的事,闲下来便是待他回来,验收今日成绩。

但偶尔也有例外。

这日魏瑾朝归时已是深夜。

他风尘仆仆,花辞靠近他时便嗅见酒气。再端醒酒茶出来时人已经走了,花辞便将茶送去他房中。

“王爷可是已准备周全了?”

更深露重陈将军竟还在府上逗留。

她本不该偷听二人谈话,偏生好奇之心一发不可收拾。

“一切就待明日了,真有些对不住她……”

“王爷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二人谈话弄得她有些云里雾里,一阵冷风吹过,打了个喷嚏。

“是谁?”

魏瑾朝便开门。

他已换了常服,墨色如缎的长发随意披在身上,浓烈的酒气也已淡了。

“多谢。”他接过花辞递来的茶。

花辞正打算回去,却被他叫住。

“明日陪本王出门一趟。”

魏瑾朝深知自己会守约,所以从不询问她的意见。

翌日魏瑾朝早早叫人备了马,他原本以为,以花辞的身手是会骑术的,却不料事情并非尽如他所想。

花辞看着他熟练地翻身上马,自己却愣在原地。

踌躇半晌才开口。

“我其实……不会骑马。”

魏瑾朝叹了口气,让人撤了另一匹宝马,自己则将她抱了上马。

魏瑾朝骑术不错,并没有太多颠簸。她坐在魏瑾朝身前,两人的距离被无限拉近,花辞突然没有来由地紧张。

称职的猎人,不该在自己的猎物前紧张。

她调整心态,面上又恢复从容。

他们在一片花海前停来,他小心地扶她下马,还顺手折了一枝花替她戴上。比花香更先飘过来的,是他指尖紫檀木的味道。

花辞的笑很甜,琥珀般的眼眸,睫毛扑闪扑闪的,初认识她的人,会以为她本就是这样简单天真的姑娘。

魏瑾朝方才为她戴花的手在袖间僵了一瞬。

再回过神来,她已经跑远了采花,不消一会儿,便集了一捧,用衣服兜着,远远地向他挥手。

她只看到嘴巴一张一合,魏瑾朝似在叫她,她正欲询问,只他转身上马。

花辞,没想过他会抛下自己。

手里的花砸在地上,脸上也转瞬就收了笑容。

真难伺候。

三月之期刚到,他竟然打马跑了。

“吁!”

人与马相隔不足半步,犹有悬崖勒马之态。

“你乃何人,为何行至于此?有何图谋?”

低哑的男声响在她耳畔,像一记闷雷,叫人胆战心惊。

男人眉眼和魏瑾朝有几分相像,只是气质更有侵略性,一双开弓的手苍劲有力,箭矢直指她脑门。

剑拔弩张间,她立刻反应过来,芙蓉面上已有香泪涟涟。

女子的武器应有两样,学识和示弱。

这是玉姑姑教她的。

男人见状收了弓,一把将她提上马,霸道揽入怀中。

怀抱很紧,男人身上的龙涎香肆意灌入她鼻中,炙热而霸道的气味,危险却又引人流连。

身后传来无奈的声音:“陛下等等臣。”

这个和魏瑾朝神似的男人,正是当朝皇帝。

她挣扎着想要下马,而那人却死不放手,怀抱反而更加紧了些。

瑾朝故意把她扔在这里,肯定是为了让皇帝捡到她。

她一下子不挣扎了。

他勒住缰绳,霸道地迫使她身子转向自己。

“不跑了?”

她点头,手上一通乱抓,抓住了他勒紧缰绳的手。

那双手很大,指节有力,花辞触碰到的时候,感觉到身后的人轻微颤动。

朱漆门槛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花辞攥着裙摆跨进去时,臀腿处后知后觉得传来钝痛。

半日疾驰,马背早已将她颠得几近散架。待她正要伸手去揉,玉姑姑耳提面命的“闺阁礼仪”忽在耳畔炸响,一切行动就此作罢。

“陛下可算是把颜姑娘请回来了。”屏风后转出个身着暗紫织锦的妇人,眼角细纹里都藏着笑意,却在瞥见她身后玄衣男子时,瞬间敛了神色,垂首欠身。

“夏菊,忍冬!”妇人忽拧身斥道,“还不端水过来?”

两道青影从廊下疾步而入,青铜盆里的水轻晃,却未溅洒半点。纵然如此,妇人仍是不满。

“真是笨手笨脚!”转身时却换了副恭谨模样,将茶盏捧得与眉齐平,茶汤在白玉盏里纹丝未动。

“姑娘的房间照旧。”玄衣男子声如寒潭,袍角掠过花辞身侧时,带起的风裹着龙涎香的味道。

待一切收拾妥帖后,花辞在房里用了晚饭,除了饭后太医来给她把过一次脉外,直到夜深也没人传唤她。

太医探完脉后,便去告知了皇帝。

“姑娘脉象平稳,既无失忆之症,也无失语之疾……”老太医俯首跪在殿前,“恕臣愚钝,实难断定姑娘为何不能言语。”

“废物!”瓷器碎裂声惊得他浑身一颤。

待烛火渐次熄灭,花辞蜷在陌生的锦被里,盯着帐顶金线勾勒的并蒂莲也出神。不知过了多久,竟就这样睡着了。

窗外虫鸣渐歇时,恍惚听见有人说话。

温热的掌心突然覆上面颊,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眉骨。

黑暗中传来压抑的叹息,尾音像要将人溺毙:“花颜,这次孤不会让你走了……”

花辞已然醒了,却还是紧闭双眼,锦被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位正主与帝王之间,藏着惊涛骇浪的过往。而她只能任由自己迎着风浪向上。

大太监的声音像极了被薅了毛的公鸭,抑扬顿挫,却又极其难听。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陛下龙颜大悦,赐姑娘凤披霞帔一件,黄金万两,绫罗绸缎百匹。”

凤披霞帔,这是要娶她的意思吗?

月姑姑自是高兴极了,见姑娘木讷的样子,便小声唤她。

“姑娘快接旨谢恩呀。”

花辞伸手将圣旨接过,月姑姑替她谢了隆恩。

送走杜总管后,月姑姑忙吩咐宫女们将赏赐的东西收进去。

忙上忙下张罗一通后,又端来一盅汤。

“陛下体贴姑娘身子弱,特意叮嘱膳坊多送些补品。”

他们的婚期定在来年的春天,如今还未入冬,她的房间却已经提前被刷上了花椒粉。

魏瑾明每日会抽出两个时辰陪她说会儿话,虽然每次花辞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也会写几个字回应一下。

她静静地坐在软榻上,手里绣着一只荷包。

她不会针线活,芙蓉花是她来皇宫前唯一学会的绣样。

有一日,魏瑾明见她帕子上的花好看,便向她求了一个荷包。

她这一绣,就是小半个月。

“陛下,朝阳王求见。”

“不见。”

此时的魏瑾明正在为她作画,她脊背绷得僵直,神态却尽力维持自然模样。

“诺。”

画卷上女子与花辞七分相似,眉眼却又带着愁绪,少她三分灵气。

魏瑾明将笔搁在青玉笔洗里,眼却盯着画中女子头上一朵的茜色。

那是用南海朱砂反复点染出的色泽,正如初见那日,她鬓边的海棠。

作完画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魏瑾明差人送她回去。

殿内瑞兽吐烟袅袅,暖炉里炭火明明灭灭,龙涎香熏得人轻飘飘,软绵绵的。

门外魏瑾朝跪在台阶下,皑皑的白雪铺在他暗色的朝服上,已有寸许深。

花辞留心多看了他一眼。

那人脊背笔挺,眼、耳、口、鼻皆冻得变色,眼神却十分坦荡,也未因她出现有一丝偏移。

她不敢多看,随宫人回了住处。

月姑姑就见她脸色阴沉,以为她是回来时受了冻。

“姑娘,喝点姜茶暖暖身子吧。”

外间雪愈发大了,她实在有些乏了,只浅浅喝了两口姜茶,吩咐不用准备晚膳。

这一觉竟无梦至天明。

一番梳妆打扮以后,魏瑾明已经下朝过来。

“吓着你了?是孤让人不要告诉你。”

她笑笑,摇了摇头。

“你来宫还未见过母后,今日便同孤前去。”

他说话向来没有容人考虑的余地,花辞也早已习惯他金口玉言。

软轿转眼抬到了太后的宫中。

“儿臣参见母后。”

花辞与他一同跪下请安。

“免礼。”

她起身向太后看去。

说是太后,但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不是惊天动地的美人,却胜在气质高雅。

太后慈笑,招手唤她:“来哀家身边。”

花辞乖乖过去。

“怎的只几月不见,倒是胆小怕生起来了?”

“母后,颜儿得了失语症。”

“怎会这样?”太后脸上还挂着悲悯,一丝浅笑却逃不出花辞的眼睛。

“太医也查不出由头。”魏瑾明面色不好,转而又问道,“母后近来可好?”。

“还是老样子,心中时不时绞痛。”

“这帮太医院的庸医!这也治不好,那也看不明白!”

见他气急,花辞上前拉住他。摇摇头。

“陛下也别怪他们了,自染上这怪病起,哀家便知自己的身体……”太后叹气道。

“母后切不可如此说,母后的病儿臣定会找人医治。”

“不说这些,哀家就望着陛下和颜儿的婚事,盼着何日能抱抱皇子!”说着小皇子的事儿,太后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

花辞被说得羞红了脸,拉着他的衣袖躲到后面去了。

“母后,颜儿害羞了。”

大婚前一晚,月姑姑便替她沐浴更衣,洗漱打扮。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太后驾到!”公公拉着嗓子道。

沉寂许久,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参见太后。”

花辞也同众人一样跪在她面前。

“都退下吧。”太后拂袖道。

待到众人走后她才冷言道:“你不是花颜,为何扮她?你是何居心!”

花辞从未说过自己是她,只是宫中都误以为她是那个人。

那眼神太像了,太后退了两步。

“不对!哀家亲眼瞧见,她整颗心都被挖出来了!”

原来是她。

是太后杀了那个人!

“不要用那种眼神盯着我!你们都一样贱!”

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太后神色疯癫,言语失态。

“你那狐媚娘用邪物勾引先皇,如今又派你用同样的手段来勾引哀家皇儿!”

花辞终于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点头绪来。

一切竟是这样。

从前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幼时也曾幻想,要是师父就是娘亲该多好。

但她肯定,师父绝不是娘亲。

时至今日,她拼凑出了个相对完整的真相。

原来皇家秘辛只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嫉妒吗?

太后,您在说什么?民女不明白?

花辞慌张打着手语。

魏瑾明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太后,奴才拦不住啊!”

太后身边的小太监尾随魏瑾明进来后,趴在太后脚边。

太后稳了稳心神,又回到一副端庄大度的模样。

“皇帝来了,好好陪陪颜姑娘。哀家有些乏了,扶哀家回宫。”

清都最后一场雪懒懒散散的,却怎么也不肯停。

“姑娘,走吧。”月姑姑扶她上轿。

“且慢。”

她识得这声音。

“王爷……”月姑姑阻拦。

魏瑾朝此时出现,她竟也觉得合情合理。

“这是你的东西。”

打开魏瑾朝送来的盒子,只见一枝海棠花玉簪,簪身玉白,唯独花蕊是流光溢彩的红色,像是要把人心神都勾了去。

她看看簪子,又看看他。

魏瑾朝依旧那般胸有成竹。

“我替你戴上?”

簪子起先并无味道,直到戴在她头上时,淡淡的香味才慢慢散了出来。

原本她还有些茫然,如今彻底看清这人的棋路了。

“花辞祝王爷得偿所愿。”

月姑姑给她掩上盖头,扶上了轿。

今日朝堂显得分外喜庆。

在魏瑾明的搀扶下,花辞下了轿,同他一步一步,踏上御路塌跺。

高位上的太后一眼便瞧见她头上的簪子。

那是百香玉簪,先帝宠爱的玉妃戴过,几年前花颜戴过,如今辗转又到了这个不知打哪来的赝品头上。

太后好恨,面上却要强装欢喜。

魏瑾明冲她宠溺一笑,她回以莞尔。

此刻离门口的陈将军摸了摸耳垂,门外的侍卫立刻意会,将命令传了下去了。

没有时间了。

花辞不顾礼法,当众吻了魏瑾明的唇。

她的唇带着醉人的芙蓉花香,冷香缱绻。

那是个始料不及的吻,她脸上甚至有泪。

“休息一下吧,一切我来结束。”

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场骗局。

所有一切,不过是他一晌贪欢。

他想要留住跟花颜有关的东西,哪怕面前是个替代品。

魏瑾明的唇是最先失去知觉的,其次是身体,后来思绪也开始不受控制。直到整个人开始脱力,跌入花辞怀里。

所有巨变,也都是从此刻开始的。

“杀无赦!”陈将军抽刀。

因朝堂之上不得带刀,他腰间不是惯用的四尺长剑,而是一把贴身软刀。

身后鱼贯而入的禁军,将他们和太后围在其中。

“花颜在哪?”

花辞看向魏瑾朝。

穿着朝服的他给公子如玉的模样添了几分庄严,却还是没有佞臣贼子该有的狡诈。

“百香玉簪已经给你了。”

“王爷将我送来皇宫,不算主动加码吗?”花辞冷冷道。

“你倒是精明。”

魏瑾朝开始有些赞赏这个小姑娘了。

当初他故意将自己和陈希的对话漏给她,为的就是引她来查皇家秘辛。

谁知这小姑娘,却把请君入瓮玩成了将计就计。

“我既有下毒的本领,也可以即刻为皇帝解毒。”

她察觉自己说话有些吃力,额头细汗滚落。

魏瑾朝虽然不懂百香玉簪的用法,但做点手脚,还是易如反掌。

她尽力压制着开始发软的声音道:“告诉我,她在哪儿?”

魏瑾朝既然有能力得到百香玉簪,找到花颜也不在话下。

“唯独这个不行。”

他打了个眼色,一旁的陈希立马上前将她和魏瑾明分开。

“这是另一桩交易。”

魏瑾朝其实是众多皇子里,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

他生母是皇帝南下时,被当地官老爷献过去的乡野村妇。

虽说是村妇,但也是当地有名的美人,早早嫁了青梅竹马的猎户,二人也算恩爱。

那年冬天大雪,猎户被困在山里回不来。县老爷派人诓她猎户死在山里,让她为了年幼的弟弟早做打算,这才把她送到了皇帝枕边。

一段风流过后,皇帝因皇后喜得龙子,匆匆摆驾回宫,走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妇人以后。宫里不缺妃嫔,但他却是第一次做父亲。

皇帝走的时候,村妇其实已经有孕在身。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她只想等孩子落地,找个可靠的人家托付,自己才能安心上路,去找她的丈夫。

冬雪消融的时候,猎户从山中回来,此时妇人的肚子已经初见端倪。

她没有怨上天不公,也没有怨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村妇的想法很单纯,她要生下孩子,也会因为不忠,自行了断。

猎户不善言辞,只是把跪在地上的妻子扶起来,又简单收拾了行李,二人搬去了山里。

小两口也是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到妻子生产的时候,猎户下山去接稳婆。那天下着大雨,路很不好走,稳婆年纪大了,本来说什么也不肯上山,但经不住猎户劝,加上自家孙子也才出生,老人总归还是心软。

好不容易上了山,已经是后半夜了。

没人知道那样瘦弱的妇人,是如何把一个七斤大的孩子生下来的。

稳婆上前查看。

“孩子娘没了,但这男娃倒是很健康。”

魏瑾朝出生以后,猎户倒也待他如己出,直到他七岁那年冬天,猎户被老虎咬死了。

他自己一个人又在山上待了两年,直到山下又有人上山打猎,发现了他。

那人看他长得不错,就把他卖给了一家大户,因为不服管教,又辗转换了几家主人。

直到他那中了秀才的小舅回来,把他带在身边养着。后来小舅中举,又结了亲,舅母家中人跟朝廷有些关系,见他跟宫里那位越长越像,抱着侥幸心思把他送到了宫里。

那会儿皇帝正因玉妃之事和皇后有嫌隙,也并不上心自己是否多出一个来路不明的儿子,只吩咐大太监查明身世,之后就随手丢给一个嫔妃养着。

娘家人见他在宫中并不受宠,渐渐联系也少了。

收养他的嫔妃母家没有势力,只有一个三岁的小公主陪着,但她待魏瑾朝还是极好的。

如果她们母女没死于那场大火的话。

魏瑾朝的回忆就此中断。

他一步步谋划到今天,终得以手刃仇人。

太后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他走到面前,自手里垂下来一块玉佩。

“太后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穗子都烧焦了的玉佩。

“当年宫里走水,小公主和瑞妃娘娘双双殒命……”魏瑾朝握着玉佩的手几近发抖,眼眶也涨得通红。

“太后告诉本王,这玉佩为何会在瑞妃娘娘嘴里?”

太后母家姓杨,云舒是她的小字。

那玉佩上刻的正是古体的云字,魏瑾朝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找人确定了这是太后自娘家带来的东西。

那块玉佩如重有千斤,压得她一团棉絮散开,失了所有气力。

杨云舒并不是什么善类,古往今来,能走上这条路的,也都是狠辣角色。

她母家有势力,自己又是嫡长女,相貌端庄,为人处事得体,妃位晋升十分顺利,甚至娘家官越做越大,她也走到了贵妃的位置。

那时候她怀孕,太医说是位皇子,皇帝也允诺她,那是他们第一个孩子,皇帝允诺她皇子出生就封她为后。

她天真以为,一切都能如愿。

但其实,凡事都早有预警。

北方大旱皇帝亲自北下,那时候她才刚怀孕。

旱情止住的时候,皇帝回宫时身边却多了位美人。

南方蝗灾,皇帝又出了宫。

这次倒是没带人回来,但若不是她诞下皇子,皇帝应该还在外流连忘返。

她这个丈夫,既没有做帝王的野心,也没有丈夫该有的温情,但好在尚有一丝初为人父的慈爱。

只要他爱这个孩子,他的心总归会落在自己这里的,杨云舒宽慰自己。

那时候的皇帝跟她也是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

后来是如何疏远的呢?

似乎是从皇帝子嗣渐渐多了起来开始。

虽然魏瑾明还是嫡长子,但总归不再是唯一,本就少得可怜的父爱也就稀释了。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夏夜,魏瑾明夜里不知怎地烧了起来,初为人母的她没见过小孩这样,匆匆宣了太医,也命人请了皇帝来。

这头太医已经开好方子了,那边皇帝还没来,待到药都煎好了,也只是让人带话来。

“今夜陛下与丞相商议大事,实在抽不开身,还请皇后娘娘体谅。”

第二日天不亮,丞相小女就被封了妃。

后来她渐渐想通了,丈夫的心就像这后宫,里面有成千上万座殿堂,房子总归是要住人的,她拦不住。

再后来,她的心思就都扑在了魏瑾明身上。

太子确实不似他那不成样子的皇帝爹。不论学业还是骑射,都学得有模有样。

直到又几年后,皇帝遇到了玉妃。

那确实是个只应天上有的美人,顾盼生辉,步步生香。

后来听人说,那是因玉妃头上戴着枝邪簪,勾住了皇帝的心。

起先她是不信皇帝会为玉妃转了性的,独宠一人也不过只是一时新鲜,加上玉妃本来也有些姿色,最多不出三个月,皇帝便会厌了。

她等了三月,又三月,玉妃肚子也大了起来,皇帝仍是日日宿在那里。

从前她得不到丈夫的爱,觉得他那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真心,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了手,如今又羡慕起玉妃了。

人就是这般,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

皇帝把玉妃捧在手里怕化了,她的人近不了身,这一等就到了玉妃生产。

玉妃生的是位小公主,玉妃本来就因为专宠惹人眼红,她只是用了些手段,让人添油加醋说了小公主生得不详。

果真有人冒死进谏。

皇帝听不进去,怒斥上奏的大臣。

杨家也发了力,劝皇帝不要独宠玉妃。

恶言都被皇帝压了下去,但终归有进了玉妃耳朵的。

那女子本就清高得很,怕自己误了国运,吵着要回山里去。但她空生了一双眉目,看不出那男人没了她,照样成不了千古一帝。

那是她头一遭尝到搅弄是非的甜头,后来又如法炮制过几次。

玉妃竟真带着孩子走了。

宫里好不容易安生下来,皇帝却又认回了一个民间皇子。

自玉妃走后,宫里再添皇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多这一个生母不详的也掀不起浪。

但问题就出在这几年皇子公主大多早夭,皇帝身子也不见好,时长夜里说着胡话。

“是孤负了她,她来索命了……”

后来皇帝身子愈发不行,甚至到了上朝都困难。

太子因被立了储君搬离了皇后宫中,母子二人亲情愈加寡淡。

那日也不知怎的,她去了趟瑞妃那儿,倒有些嫉妒这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女人了。

凭什么她的女儿能留在自己身边,凭什么那野种也被训得乖乖听话。

太子也才跟他差不多年纪,却要跟她分开。

这些人到底凭什么这么对她?

瑞妃心思单纯,并没有对她突然的热情起疑,尽心招待着。

直到某天,她下定了心思。

瑞妃宫里的大火确实是她放的。

她打晕瑞妃女儿的时候,那个女人还是懵的,但本能地朝她扑过来,她一抬手,又是一棍子下去。

这次敲在了瑞妃头上。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玉佩已经在拉扯中掉了。

离开后,她便嘱咐心腹放了一把火。

这场火烧了很久,但死的人只有瑞妃和小公主。

魏瑾朝那天下学时被人绑了丢在空咸菜坛子里,关了一晚上反倒逃过一劫。

魏瑾明清醒过来的时候,花辞已经被带走了,一时间殿上只剩他和魏瑾朝以及太后的尸体。

“你终归还是动手了。”

“你会怪我杀了你母后吗?”

魏瑾明没有回答他。

“不是说好的吗,我给你你想要的,你帮我实现我的愿望。”

魏瑾朝收起带血的刀。

“她本就时日无多。”

“像她下毒害死先帝那样,慢慢等她死?抱歉啊,我不是花颜,没她善良。我赶着给阎王送人头呢。”魏瑾朝笑得人畜无害。

魏瑾明一时无言。

他这个母亲,曾经害死魏瑾朝养母、妹妹,又下毒杀了先帝,连花颜也是她动手杀的,这桩桩件件哪样不值得千刀万剐。

但这个女人到底是自己生母。

“怎么处理?”

“跟先帝合葬吧。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般配得很。”

魏瑾明坐起来。

“照你说的办吧,皇位是你的了”

捅这么大个窟窿,自己补去。

“把花颜从西园搬出来,我给她寻了个清净地。”

他们赶到西园的时候,花颜已经不在原处了。

很显然,是花辞做的。

她不仅迷晕了陈将军,还顺走了魏瑾朝的令牌,开了西园的密室。

这丫头竟一直是在顺着他们演戏吗?

当年玉妃出宫时带了个会武功的小丫头,也就是两姊妹如今的师父。

她虽也懂毒,但终究没能留住主子几年。

当年皇宫想对她下毒的人不少,但要说谁最恨她,也就只有当年的杨皇后了。

主子去世后,她便把小公主视如己出,但孩子还是太小了,身子在母胎就中了毒,没活过两岁。

后来她在山下捡到了两个婴儿,也就是花家姐妹。

花颜从小聪慧敏感,花辞倒是一派天真。

及笄后,花颜在一堆旧物中发现了玉妃的簪子,缠着非要听故事。

玉妃对她有恩,她于双生子有恩,花颜想替她还了这份情。

那些长辈的恩怨,她一人处理就好。

花辞不用介入其中,她只需要平安长大。

两年后,花颜带着玉妃的遗物独自去了清都,之后再无消息。

其实她隐隐猜到结局。

那是个吃人血肉的宫殿,曾经主子和她拼了命才从那里逃出来,怎么会让一个小姑娘轻易寻仇。

好一段时间,她都食不下咽,愧对主子,也愧对徒弟。

好在还有花辞。

某个深夜,花辞也不见了,只留了一封书信,说一定会带花颜回来团聚。

这些年她身子早不比从前,追了几日也没有追上花辞的行踪。

后来到清都,不费吹灰之力,就查到百香玉簪的在朝阳王府,明摆着就是个圈套,她的傻徒弟不假思索就凑了上去。

花辞进了王府,她便不好带人走了,只频繁传信让她离开,每每都会被以各种借口打发。

师徒开始一起谋划还是从花辞进宫开始。

花辞说她需要一个亲信,与她里应外合。

那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和花颜都低估了花辞。

那孩子天真却从来不蠢,看得出她们希望她开心,所以一直用心扮演着好徒弟、好妹妹。

花辞出嫁那日,魏瑾朝来送簪子,她则借机顺走了他密令。

两人看似暧昧不清,却又都各自不择手段,经营算计。

花辞让师父带走了西园的花颜,自己则是陪众人演到收官。

她们姐妹长于浮珑,花颜理应回来。

这才是她们的家,她们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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