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就这么没了的人

01

我跟老尹,这辈子也才见过三次。

第一次见,是在拉萨报到的时候。2010年军校毕业,我们系有25个应届毕业生申请援藏,我跟他都在里面。晚上的欢迎宴,我们被分在一桌,聊天才知道他也是内蒙人。他脸方眼小,有点地包天,士兵考学提干,是家里的独子。他爱说些小道消息,好像刚毕业就已经是老资历了,这也是许多士兵提干的人和我们这些高考进军校的人比较显著的差异——我们毕业是拿到第一份工作,但对于他们而言,却是以更高的地位“回家”——我对于这种自大和浮夸向来比较排斥。转天宣布命令,大家分道扬镳,被分在阿里的老尹一脸愁容,没有了欢迎宴上的神采飞扬。宾馆楼下小面馆相遇,大家都互相交流坐车这个令人头疼的大问题。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拉日铁路,从拉萨上阿里要先经日喀则市区,从拉孜县转去狮泉河,据说要在搓板路上颠腾五天五夜。旁边的一个东北大哥抱怨:“我TM这辈子也没做过这么远的车啊,一辆14座商务车,包车过去要1万4,还得看司机心情”。我们嘴上说着同情,心里却在暗自庆幸。都说阿里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娇生惯养、刚出象牙塔的我们,谁也不愿意把自己交给平均海拔4500、气候异常恶劣的地方。临上车的时候,老尹还是一副老兵的样子,一本正经地给我们普及怎么授衔、有没有实习期。

第二次见,是在首都机场。第一次休假就被提前催回,早上四点出发往机场赶的滋味真的不好受。登机口出来上摆渡车,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下,眼看着车门都关了,航站楼里又跑出来个大哥——没错,就是老尹。我还想着他没看见我就尽量不打招呼了,好巧不巧的是我俩座位挨着。虽然心里对接下来的五个多小时航程表示煎熬,但还是出于礼貌的先打了招呼,没想到他其实根本没记住我是谁。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瞌睡,期间交流了一下这一年来的近况。他去了普兰,在一个中队负责内勤工作,只要是涉及办公的东西他全都负责,其他人只管训练和管理,怨言比较重。聊天时虽然眉头紧锁,但还是忘不了带着一副“我都懂”的语气。谈到恋爱这个问题时,他解开了紧锁的眉头,讲到他和他的海南女朋友在网上相识再到奔现,准备下次回去见父母结婚。看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老乡、老兵、老同学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比我大三岁,工作的地方在大西南的西南,生活的地方在正北的北面,而爱情,却在正南。到了拉萨,我们并没有继续飞机上的话题,互留了微信之后各奔东西。

第三次见,是在一起事故通报上。同单位一个师弟敲我办公室门,问我认不认识老尹。我说认识,咋了?他憋回了脸上打招呼时候留下的笑容,吞吞吐吐告诉我,人没了。我心里一惊,虽然认识不长时间,也没那么深的感情,甚至于有些讨厌,但人命总归是人命。30个人休假包车,他是带车干部。在快到拉孜的一个急转弯跟一辆拉运木材的错车,对面车上的木料砸进车里,伤了两人,死了一个。我把文件拿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仍旧不敢相信,30多人的车上,就他一个人没了。我原本并不信命,可是这次,我真的开始怀疑了。

到现在,还是能想起他喋喋不休、神气活现的样子,只是越来越模糊。后来,他被评了因公,赔了百十来万,家里从头至尾没来闹过,事情处理的很平静。有人说,幸亏他还没结婚。


02

大龙是我们单位的一个战士。

2012年冬天,我们去中队考核,大龙作为中的培养的文书,和我有了一面之缘。他白嫩清秀,不像北方人,要不是他自己说他是甘肃人,打死我都想不到。他写的一手好字,据说从小上武校,当兵在山南。至于为什么到西藏来当兵,我没多问,因为我一直认为,能被送来这么艰苦的地方当兵的孩子,要么是家里管不了,要么是家里条件差。不到一个小时的接触,发现他很懂事、很热情,一个劲儿的给我到开水,给人的印象比较阳光。可没想到这第一次见面,竟也是最后一次。

2013年年初他休假回家,隔壁邻居家电视天线接触不好,他上房给人修天线。从两米多高的梯子上下来,大龙一脚蹬空,后脑着地,经抢救无效。单位把情况通报给了我们休假在家的人,接到通知后,心里无比的惋惜。还想着他聪明好学态度好,回单位重点培养,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

2013年8月,我接到了大龙妹妹的电话并加了微信,她叫小凤。其实心里是比较抵触接已故人家里打来的电话的,大部分都是嫌抚恤金太少,找我们协商。心里还在盘算着该怎么说我们已经为他争取了很多还追授了个三等功、按规定向民政局开具了相关证明,没想到小凤一开口却说出了一个让我更加为难的事。她操着带有浓重西北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他父母想在西藏领养一个孤儿。要知道,在西藏去找一个身体健康、年龄合适的男孤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虽然是一桩好事,会尽力去办,但事实上还是力不从心。我一次次向上面反应,但终究是石沉大海。期间跟小凤通过几次电话,大概了解了她家的实际情况。她跟父母一起住在甘肃张掖,17岁辍学到处打工,绵薄的收入勉强能够接济父母、养活自己,如果不是哥哥去世,她也许根本不会承受这么大的生活压力。年近六旬的父母之所以想要领养个男孩儿,其实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作祟,认为女儿迟早是别家的人。经济拮据、中年丧子,这种痛楚我能理解,她本人也能理解,可谁又能理解她呢?为了办好哥哥的一系列后事,一个女孩承受的压力,比我想象的多的多。最主要的是,父母完全无视了她和她的努力、她的孝心。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是家里的支柱,没了的时候垮得是整个家。

03

大宝哥是我亦师亦友的战友。

2010年11月,我刚到单位没多久就被派到拉萨培训,和大宝哥、基哥、进哥住同一个宿舍。宝哥有着山东人标志性的豪爽,说话直率,刚开始接触就给我莫名的亲切感。白天我们一起吐槽培训的内容和教员,晚上我们一起抱着电脑看《美国派》和乱七八糟的恐怖片。培训结束后刚准备启程回单位,谁知我们四个单位不约而同的让我们继续参加下一个培训,就这样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将近一个月。那一个月,没人管、没工作、没压力,除了基哥要经常回家以外,我们三个几乎形影不离,偶尔还去撸个串儿喝两杯。听进哥讲他怎么被领导虐,听宝哥讲他们在普兰怎么苦,对于我一个初来乍到的新手来讲还是挺有意思的。

后来,我跟大宝哥也就只有出差的时候匆匆忙忙见过几面,帮了我不少忙,教了我不少业务。除了这些平时电话也都是工作来往,但在电话里他一直保持着培训时的习惯,很亲切的叫我小鹤。去年出差,我们在一起待了三天。他胖了一大圈,不再像以前那么在意工作,不再像以前那样侃侃而谈。过去的一年,他顺理成章的提了职,未婚妻去单位陪他过了个年,之后结婚、买新房、置办新家。这是一个看起来最普通人的生活轨迹,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种别样的浪漫。我能体会到这种感觉,经常给他朋友圈点赞,也一直关注着这个好大哥。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老婆怀了孕。

前两天,原单位的一个战友发了一条朋友圈:一身戎装,戍边几载……我的好兄弟就这样走了,没有配图,可却有大宝哥的名字。我完全不敢相信,开始联系以前单位的战友,这才确定,他真的就这么没了。嫂子临盆,他赶着回家,结果车翻了,车上三人,两死一伤。一夜之间,几乎我微信里所有原单位的人,都发了他生前的照片。其中有他的孩子,一个刚刚出生就没了父亲的孩子。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拍着桌子、给我们讲他在老家因为服务员上菜慢还挤兑他女朋友大骂饭店的样子,我还记得他举着酒杯、挡着我不让我多喝时候醉眼惺忪一脸不服的样子,我还记得在拉萨出差、我俩对坐在办公桌两头加班熬夜整档案他两眼血丝的样子,我还记得每次他接我电话第一句总是,喂,小鹤。

04

我想,之所以把烈士纪念日放在国庆节前一天,大概就是为了让人们永远记住,那些为了国家奉献牺牲的人吧。老尹、大龙、大宝哥,他们都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只是和平年代最普通的边防军人。他们不是“大家”的烈士,却永远是“小家”的英雄。他们活着的时候默默守在边疆,干着平凡而又寂寞的工作。他们赚不到大钱,买不起大房,开不起好车,也没有浴血奋战、马革裹尸,被命运捉弄,活活捏死,就这样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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