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走吧,厂子倒闭了又不是只欠你一个人的工资,你在门口耗着也没用。”
“走?往哪走?我儿子白血病在病床上躺着就等着我的工资呢,钱没到手,我不回去。”
“福贵,你再在这闹事,我可就叫人了,别怪我不顾咱多年的同事情。”
福贵看着面前的这栋建筑物,他曾经是市里最好的纺织工厂,福贵曾经那样骄傲能成为在这里的一员。大半辈子过去了,福贵在老去,工厂在凋敝,终究难在如今的社会上立足。它拖欠的好几百工人的工资,不知道是多少家庭的命根啊。黄昏柔软的打在曾经热闹的织布车间门口,福贵有些恍惚,天就要黑了,儿子在等着自己回去呢。
福贵经过门口时,眼都没抬一下,他不喜欢那个看门的人。这么多天就是他多次叫人把福贵拖走,他是个让你讨厌的精明的老头。福贵走到医院门口时,有一家书店挂这个牌子,上面写着:今日所有图书八折优惠。福贵这几个月无数次的经过这里,愣是没注意有这样一家书店。看来今天是有缘,进去逛一圈也无妨。
福贵没上过几年学,更别提进书店看书了。这应该是福贵第一次走进书店。店很小,但环境很好,书大多是旧的,配上小盆绿植,还蛮有文艺气息的。在架子最亮眼的位置摆着一排新书——《活着》。福贵随手一翻,却看见里面也有福贵两个字。看来,这个主人公也叫福贵。老板见他停住了,笑眯眯的走过来。“叔,您看的这本书可是本好书啊,著名作家余华的作品。”福贵想知道另一个福贵的故事。“这里面讲了一个老汉的一生,他曾经是地主家的儿子,有贤惠的妻和听话的孩子,但一辈子走过来,亲人都走了,就剩下一头老黄牛作伴。你说他是可怜呢还是幸福呢?”
孤独终老?福贵有些惊讶。是啊,那个福贵长命百岁,是多少老人家羡慕的,但没了至亲的人,不只剩孤独了吗。福贵不喜欢这个故事,他不喜欢有个叫福贵的人有这样的生活,他只希望平凡的活着。福贵跑到马路上还能听见书店老板在后面喊“叔,我讲的不好咱再换本别的看看啊。”
福贵看不得儿子在病床上靠那几根管生活的日子,他甚至很想拔掉那些管子,让儿子不再痛苦了。但他终究下不去手。夜很深了,福贵靠在神志不清的儿子床边,没有丝毫睡衣。他不甘心自己半生的付出还换不回那几千块钱,他不甘心儿子就这样离开,他不甘心因为自己的无能让儿子只能躺在这种小医院里等死,他不甘心……福贵又想起了那个福贵,他们会不会一样,或者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福贵不知道那个叫余华的人,但他有点怨恨他写这样的一个故事,他甚至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为什么给自己这样一个名字。
月色清冷安静,黑暗中,福贵有了一个想法:工资难追回,但厂里压下的布匹还在车间,去偷点回来卖掉,就算抵了工资的。两不相欠,不算伤天害理。
第二天,在市周围那些小村子里,人们看见一个瘦弱的老头,用破旧的三轮车载着不多的布匹挨家挨户串门,问人家需不需要买布,他的价格比市价低了三块钱。第一天生意还是不错的。福贵晚上看过儿子,就坐在医院走廊上数零钱。偶尔几个护士走过,都有些怜悯的看看这位老人。
突然福贵被病房的吵闹声惊醒,有医生喊着:“快送手术室,36床没呼吸了。”36床,呼吸,儿子。福贵懵了,是儿子没呼吸了吗,他唯一的亲人了。福贵踉踉跄跄的跟着护士跑向手术室,他摸了摸儿子的手,刺骨的凉,儿子看着那样安静的睡着。福贵一路跑一路剧烈颤抖着,本来紧紧攥在手里的零钱撒了医院走廊一路。
半小时后,医生给了福贵一张纸,上面写着“死亡证明”。
半个月后,在市周围的小村庄里,人们又看见了半个月前来卖低价布匹的老人。他比半个月前更加瘦弱,眼神麻木,颤颤巍巍的推着车子,仿佛稍有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他在村头叫卖:“纯棉布匹,两毛一尺,大床让一丈,小床让一尺。”
淳朴的乡下人按照市价把钱给福贵,帮着他推车子。奶奶给我钱去买布,我看着这个爷爷迟钝的拿出尺子,“一尺,两尺,三尺,四尺,五尺,六尺,六尺,六尺……”若没有人提醒,他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把所有的布都量完。我给了他五十块钱,他应该找给我七块钱,但他找给了我七十块钱。
听说后来福贵到处走走停停,卖布的钱又都找给了别人,最后身无分文,没有人知道福贵曾经有个儿子,有份很多人羡慕的工作,他们只知道福贵脑子有点问题。再到回来,没有人知道福贵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那时还小,只记得最后一次见他,他推着车子走在夕阳中,身体仿佛透明,不再颤抖,不再糊涂。后来我读了余华先生的《活着》,原来他跟那个福贵最后离开的样子,真的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