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灵魂(完整版)

王厚的灵魂从身体飞升的那一刻,居然常常地出了一口气,他的身体趴在方向盘上,血像泉水一样从额头上汩汩涌出。发动机还在嗡嗡作响,肇事的司机吓得双腿筛糠,一屁股跌坐在高速路上,哇哇地大哭起来。他看着自己带有体温的尸体,无限爱怜地环绕了几圈,在过去的四十四年,他太累了,经历了两次婚姻,送走了爷爷、奶奶、父亲三位亲人,购买了两处房产,当了长达十年的房奴,两个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骨瘦如柴,一个壮如肥牛。生活的重担让他的眉头常年紧锁,两眉之间是深深的川字纹,脸色蜡黄,胡子稀稀拉拉的间或有白的胡须冒出,镌刻在鼻翼两边的法令纹和有些凸起的嘴巴,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受委屈的猴子,所以,他王厚的本名倒是很少有人记起,熟悉他的人都叫他“猴王”。如今,“猴王”趴在方向盘上,贪婪地睡着了。世间的琐事和他没有了任何关系,他终于全身心地解脱了。“猴王”的灵魂静静地注视着肇事的司机,这个小司机才二十几岁的年纪,突如其来的灾祸让他手足无措,拼命地大哭一场后,他哆嗦着、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寻求援助。谁没有年轻过呢,谁没有做过人生的梦想呢?当我们跌跌撞撞挣脱父母的双手去拥抱世界的时候,心中的火苗燃烧的是希望、是美好、是爱情、是财富、是自由。但现实犹如一粒粒沙硕,不小心跑到我们的鞋子里,阻碍我们的也许不是诗和远方而是脚底的血泡,那时不时隆起的血泡藏着的是失败、是丑恶、是背叛、是破产、是束缚。每一段路都是一段人生的过往,每一段路都是一种领悟。王厚的灵魂在半空中随风摇曳,在告别世间的一切之前,他最后的愿望是和生命中的亲人离别。

                   

王厚的老婆在厨房里忙碌着,短小粗悍的身体罩着宽大的带袖围裙让她的身材更像一个圆鼓鼓的土豆。厨房里闷热难耐,她不舍得打开抽油烟机,在糖炒排骨的迷雾里喘息着、咳嗽着。汗水从她的鬓角上、脖子上流了下来。有些黢黑的脸上油光可鉴,她的脸像一张圆圆的盘子,小巧的眼睛和嘴巴像三颗栗子镶嵌在脸上,四周零星的雀斑像不小心洒落在脸上的芝麻。实话实说,王厚的老婆不漂亮,尤其在早市上卖菜的时候,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是那样的平凡普通,像浩瀚星空中的不知名的星星。但是,王厚自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认定这辈子他的老婆就应该是这个模样,胖墩墩的看着心里踏实。虽然这个叫大花的女人比王厚大五岁,但王厚还是对大花展开了猛烈的追求,在他二十九岁那年将大花娶进了门。大花虽然长相普通,但她性子暴烈,嗓门粗哑,在早市上人称“江湖花姐”,没有人敢惹她也没有人敢娶她,但是王厚却像着了魔一样,非花姐不娶。

幸福安稳的日子过了半年,花姐怀孕了,王厚像供佛一样小心伺候着,十月怀胎,呱呱坠地,一个九斤胖的大胖小子降生,把王厚美的天天在市场上哼着小曲,幸福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居住有房子、兜里有票子、怀里有妻子、手上有儿子。本来瘦小的王厚迅速地胖了起来,和久不联系的亲戚也走动起来,和哥们的酒局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是,幸福的时光就像放的屁一样,刚让人闻到气味就在空气中消散了。儿子大壮五岁那年大花在市场上听人说投资六万元一年就可以赚一千万元,胆子大的大花心血来潮,被人怂恿着在银行里将房产抵押,把家里的全部积蓄和贷款一共伍拾万元全部放到了传销组织,一夜之间钱就像打了一个水漂,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刚猛烈性的大花从家里抄起菜刀将怂恿她的传销人员砍伤,在监狱里度过了七年的服刑时间。

现在大花在厨房里给王厚忙碌着饭菜,三个小时前王厚打来电话说下午五点可以到家。已经在外边跑市场半个月没回家的王厚肯定是特别累了,大花买了王厚最爱吃的排骨和草鱼,准备做糖醋排骨和酸菜鱼。七年的牢狱生活让大花的性格磨去了很多的棱角,她捡起了早市批发蔬菜的老本行和王厚踏踏实实过起了小日子。生活本来就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河,波涛汹涌的大海是弄潮人的天地,她大花站在小河边心有余悸,从一只勇猛的母老虎变成了一只爱干净、爱收拾房间的小花猫,对王厚百依百顺了。

糖炒排骨已经炒的变了颜色,焦黄油腻,扑鼻的香味弥漫在厨房中,王厚的灵魂趴在大花的肩上。这个肥腻腻的女人是王厚一生中的挚爱。他在半月前临出门的时候,抱着大花沉重的身体,从她的脸上亲了又亲,他答应大花跑完这次就不再往外地奔波了。房贷已经还完,二十几年的奔波让他倦怠了,他更愿意腻在大花的身边,吃她炒的菜做的饭,逗逗大壮,喝点小酒。何必呢,财富多少才算多呢?和家人的团聚不就是最大的财富吗?

大花不知为什么眼皮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她在心里默念着,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但两只眼睛剧烈的颤抖着,她大哭起来,王厚,你要好好的。王厚的灵魂随着大花抽动的双肩也哭泣起来。如果,生命是一盘磁带可以倒带,王厚愿意散去所有的钱财和大花相守。但在生命这趟列车上,我们只是乘客,无常是列车长,疾病和意外是列车员,我们拿好车票,在各自的站台上下车,有时是自愿有时是被迫。

昏暗的卧室下,王厚的母亲静静地坐着,每天的下午四点她会准时收听电台的健康栏目,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是她的所有收听记录。对于老年人来说,健康长寿是他们最后的追求了。年轻时不给抚养的人添乱,年老时不给赡养的人找麻烦是王老太太一生的座右铭。每天,她像一个虔诚的苦行僧一样严格执行作息规律和饮食规律。早起四点起床洗漱完毕,打坐念经,六点吃一碗煮的五颜六色的杂粮粥,一小盘咸菜。中午吃一个野菜饽饽,喝一碗鸡蛋汤。晚上基本上不吃饭。只有王厚他们来看她的时候,她才会从市场买些鱼肉,做好后看着王厚他们吃,偶尔她也吃大壮给她夹的饭菜,但是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安静的。她眯着眼,心里数着绵羊,一只、两只、三只……有时,她会在静坐时盘腿睡着。一台陪伴她多年的老式座钟每半个小时会报一次时间,当当的报时声提醒她人生的年轮已经画了七十一圈。

今天早上王老太太起床的时候她的心脏莫名地收紧了几次,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后背也像窜出了一条闪电一阵紧一阵麻。略懂医学的她感觉自己心脏出了毛病,而且毛病不小。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给王厚打还是不打电话的念头在心里打架。儿子太忙了,远在长沙跑业务,给他打这个电话,儿子在外心里会不踏实的。给儿媳妇打电话,王老太太更是迟疑了,万一查出什么毛病住院让儿媳妇伺候?王老太太心里念着经,心脏好受了许多,心里想着还是等王厚回来再说吧。王老太太走到阳台上,那只从老伴走后一直陪伴她的大花猫静静地躺在阳台的篮子里,眯着眼睛看着王老太太,不知为什么猫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王老太太心里又一阵紧一阵麻,腿像筛糠一样乱颤起来。

四十四年前,王老太太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媳妇,她在玉米地里劳作着,虽然身怀六甲,但她依然和婆婆在田间忙碌着。脚下是一大推掰下来的玉米棒子,当她再一次踮起脚掰玉米杆上的棒子时,腿也像筛糠一样乱颤起来,鲜血从裤腿上流出来,一阵清脆的啼哭声从裤子里面传出来,王厚就这样来到人间。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王老太太脑海里翻滚,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此时她的心脏一阵紧似一阵,哇,她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她一个趔趄摔倒在阳台上。王厚的灵魂从大花猫上窜了出来,大花猫喵喵的叫着,王厚的灵魂上下飞舞,他想叫救护车,他想把母亲扶到床上,但是他无能无力,他凄厉地惨叫着,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喊,没有人看见他的母亲此时静静地躺在阳台上。窗外不知名的小花和蝴蝶缠绵着,一只壁虎探出脑袋往里面看了一眼就飞快地滑走不知躲到什么地方了。

王厚的灵魂狠狠地撞击在阳台的玻璃上,因为悔恨他的灵魂扭成了一团麻花。生前,他每周都要到金色小区来看看母亲,最近几年因为忙于生计他只有在从外地回来的时候才匆匆看望母亲一眼。母亲前几年伺候重病的父亲累得腰都佝偻了,白发也增添了很多。王厚每次看望母亲都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是此时看着瘫倒的母亲,他在半空中像乱头苍蝇一样无助悲哀。孝顺要趁早,孝顺要趁早啊!可四十四年来,和母亲真正相守的日子又有多少呢?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当生命欢歌唱出最后的绝响,蓦然回首中才惊觉,战战兢兢地走在人生旅途中剩下的不过是越来越模糊的自己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当王厚的灵魂飞到前妻马岚家的时候,王厚的灵魂在窗外徘徊了许久,屋内橘黄的灯光在夜色中像是一团烈火燃烧着王厚的灵魂。这个家王厚呆了短短的三年,在这里留下过王厚在夜灯下久久凝视马岚的幸福时光,也留下过王厚和马岚厮打在一起的斑斑血迹。

曾经的马岚是那样的美,美的王厚在新婚之夜还像做梦一样,这个市艺术学校的舞蹈老师就像仙女一样飘到王厚的身边。他把一切家务都包揽过来,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还按照马岚的要求把家里洒上淡淡的香水,录音机里随时播放着马岚喜欢听的世界名曲。王厚虽然听不懂,也不喜欢香水的味道,但是马岚喜欢王厚也便跟着喜欢,他像宠爱女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马岚。即便在马岚难产临盆之际,马岚因为害怕剖腹产手术留下疤痕再三拒绝手术,王厚急得跑到卫生间哇哇大哭,他也无条件地听从马岚的“旨意”。孩子最后虽然生下来了,但是因为脐带绕颈太久,孩子在宫内严重缺氧导致重型脑瘫。王厚的天塌了,马岚的天也塌了。

王厚的灵魂从炽热的往事中渐渐冷却下来,橘黄的灯光在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寂寥和不安。房间里寂寂无声,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他的儿子王马安静地坐在书桌旁,一个特制的木质托盘托着他软绵绵的下巴,王马在绘画,在他的笔下一座奇伟的山峰伫立在眼前。王厚的灵魂像是被无数的鞭子抽打一样,他环绕整个房间,墙上、书桌旁挂着、摆放着王马的作品,这个让他放弃,准确说是抛弃的儿子什么时候成为了轮椅上的画家呢?他绞尽脑汁回想着过往的种种,除了每月给儿子的抚养费,他从来没有再踏入过这个曾经的家,也从没有过问过王马的一切。他像一个逃兵一样仓皇地从这个家中逃走的时候,他把记忆的闸门从十八年前生生地关闭了。此时,他的灵魂在房间里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落到哪个角落里才不会被他们母子发现,他就像小偷一样窥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突然,他看到马岚在沙发上默默地抽泣着,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上,两个肩剧烈的颤抖着。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泪水从指缝间恣意地流淌。房间里依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道,马岚还是那样的美,可是她的鬓角染上了一抹霜雪,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这张云淡风轻的脸,隐藏着多少的故事,又有多少个日月是牙关咬紧度过的呢?王厚的灵魂重重地叹息着,他真想替马岚擦去脸上的泪痕。可是,一如逝去的十八年的光景,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过去,他是一个逃兵,现在,他是阴阳两隔的魂魄。

窗外的小雨不知何时变成了瓢泼的大雨,闪电从黑暗中中撕开了一道道裂缝,阵阵的打雷声像是一声声出发的号角。王厚的灵魂在房间震颤着,旋转着。他依依不舍地从房间抽离开来,在夜空中漫无目的游荡着。此时,一个年轻的女孩赤着脚奔跑着,不知为什么她拿着手机声嘶力竭地哭闹着,王厚的灵魂伴随着女孩的身影在大雨中奔跑着。突然,女孩在大树下蹲了下来,一道闪电把夜空劈成了白昼,一个火球把大树吞噬。女孩手中还握着手机,倒下的大树砸晕了女孩。王厚的灵魂兴奋地在女孩身上舞蹈着,他想钻进女孩的身体,可是众多漂浮的灵魂和他纠缠着、厮打着,他们都想和这个晕倒的女孩来一次神魂附体。过去,他们没有认真的年轻,在世上虽然活着,但是心却在流浪。现在,他们虽然死去,但是他们却又渴望再一次重生。他们想活过来,他们想认认真真地活过来。王厚的灵魂在不断地纠缠中就像一根断了弦的古筝,在喧闹中执着地弹奏着离殇的回响。四十四年的往事、四十四年的岁月画面此时被撞击的粉碎。一个个灵魂在他的灵魂上碾压着、怒吼着,当他用尽洪荒之力从无数个灵魂上挣脱出来的时候,他跃上树枝,在黑暗中张开双臂,死,灵魂无处安放,如果活,该如何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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