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节刚过，红梅花开，鲜红的花儿争奇斗艳，奇丽旖旎。不少路过的行人纷纷走过去，拿出手机，留下这美好的瞬间。
可红梅园旁边一块供游人歇息的大石头上，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拿着矿泉水环视四周的老杨头，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美丽的景致。
他不知道儿子媳妇是不是在找自己，也许找了，也许没有，管他呢，由他去吧，爱找不找。
老杨头今年六十二岁，从教师岗位上退下来两年了，退休那年老伴儿撒手人间，丢下他孤独一人。为了祛除寂寞无聊，老杨头就在自家院里搞了个义务辅导班，免费为学生辅导作业。于是，空寂的小院里一下有了生机，老杨头虽然累着但也快乐着。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儿子儿媳来接他进城享福了。
爸，您当老师四十多年，也算是老革命了，儿子坐在旁边劝他，现在就不要再办什么义务辅导班啦，该跟我们进城享享福了。
我不去，老杨头很执拗，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的孝心，可我还硬朗着呢！我去干啥？去当个寄生虫？！
爸，看您说的，一边的儿媳说话了，我妈又不在了，您一个人生活，一顿三餐都没有着落……
没事没事，老杨头态度缓和一下，嘿嘿一笑，不屑地说，闺女，我懂你们的孝心，我吃饭很简单，烧饼咸菜，足够了。再说了，我每顿饭都不落，放心吧。
老杨头自信地说着，可他说到“每顿饭都不落”时，心里真心没有底气，实际上经常一天只吃两顿饭，他不愿让孩子们知道。
教了一辈子书，从未说过一句假话的老杨头说了瞎话，不由得脸上布满了丝丝红晕，庆幸地是孩子们都没有发现。
这时候，已经上了小学的孙子亮亮跑过来，钻进爷爷怀里，手里掂着老杨头的旱烟袋玩弄着。
爷爷，你就跟我们走吧，亮亮仰着头看着爷爷，细嫩的小脸蛋儿、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老杨头心里眼熨贴着似的。
爷爷，你到了市里，亮亮惟妙惟肖地为爷爷描绘幸福的前景，让妈妈给你做最好吃的，让爸爸陪你下棋聊天，我陪你，不，你陪我逛公园写作业！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为亮亮的认真，为亮亮的稚嫩。老杨头被孙子的话打动了，心里为之一振，多好的孙子啊。可我这当爷爷的平时却很少陪他玩，心里就蓦地生出一丝愧意来。
亮亮，爷爷早就想多陪陪你啊！老杨头用力抱着孙子，望着亮亮白皙的小脸，要是我真去了，耽误你上学啊！
不耽误，一点都不耽误，儿子听出了父亲心里发生了动摇，赶紧接过话茬，我们上班上学都不耽误。你还能辅导辅导自己孙子功课呢，您总不能光辅导别人家孩子吧？！
是啊，爸，儿媳也看出来了，您去了之后，可以天天看到您的孙子，辅导作业，做做游戏，我们都上班上学的时候，您可以逛逛公园，下下棋，唱唱戏，平时这公园里、河堤上，一点也不寂寞，老年人多着呢！
是啊，是啊，爸，市里比这有意思多了。儿子满脸笑容，走到父亲身边，更重要的是，到市里，我们可以好好向您尽尽孝心。
好吧，老杨头静默了两分钟后，仰起头，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就试试吧，不过……
不过什么？儿子儿媳眉头凝了起来。
我想啥时回来就回来，你们不能强迫……
当然当然，一定一定！儿子儿媳异口同声。儿媳说，爸，一切都听您的，您啥时候去啥时候来，您说了算。
嗯，老杨头满意地点点头，他为自己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儿媳而欣慰，为有这么聪明懂事的孙子而自豪。
来，亮亮，让爷爷抽口烟，老杨头高兴地接过孙子递过来的旱烟袋，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丝，捏了，塞进烟窝，用火点上，猛吸一口，烟丝一亮，而后长长地吐出烟雾，一股青烟随即袅袅升起，慢慢攀上房顶。
一旁的亮亮注视着爷爷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像欣赏一套伟大而神圣的连锁工程。
2
老杨头坐在梅园的石头上，吃着烧饼喝着矿泉水，有滋有味。但他的目光缺一直在四周巡睃着，生怕儿子儿媳找过来。
他并不是故意想玩失踪的，只是享受不起儿子媳妇对自己的孝顺。他觉得平时与孩子们没有生活在一起显不出来，可真正住到一起，就暴露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代沟。
自从来到市区儿子家后，完全打破了自己原本生活的规律，一切都不合拍。在儿子儿媳和外人看来，自己就是个幸福的老头儿，可谁知道自己却是多么地痛苦啊！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老杨头觉得自己就像突然进到另一个世界里，浑浊陌生，恐慌寂寥，简直不可思议。
有时候，老杨头感到自己就是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总是和大家合不上拍，跟不上旋律，就只有装模作样，假装或者胡乱弹琴。和南郭先生不同的是，南郭先生是为了图个营生乐此不疲，而自己却是无可奈何痛不欲生。
今天早上吃早饭时，又是他不愿吃的点心、牛奶、蛋糕，还有每天早上儿子儿媳为他煮好剥好的两个鸡蛋。他觉得自己喝着牛奶就像喝毒药一样难咽，这点心、蛋糕软不拉塌地，没有一点儿口劲。可儿子儿媳每次都强迫自己吃进去，说这是为了自己的身体。
他跟儿子儿媳说过多少次了，我爱喝那个玉米粥，吃烧饼，啃咸菜，可儿子儿媳坚决不同意，说那都是旧社会时的人吃的，没有一点儿营养，现在是猪都不吃了，叫你来享受呢，你可不能吃这些东西。
儿媳还说，爸，现在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一定要科学饮食，这早餐就要吃点心、蛋糕，喝牛奶、麦片，吃鸡蛋，这样才有足够的营养。特别是这鸡蛋，像您的年纪，早上一定要吃两个，您可要听话哦。
老杨头真是有口难辩啊，他无论怎样解释自己这辈子就爱吃那些粗粮草料的，可儿子儿媳根本不听，只是一味地让他把每天的营养吃够才行。
他知道这是孩子们一片孝心，可他实在是受用不起，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今天终于把营养吃够了，儿子儿媳上班走了，孙子上学走了，留下了老杨头自己在屋里发呆。
到了半晌，老杨头看着眼看快要中午了，他突然心里有些害怕，又要吃“高营养”的大米大肉了，想到这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他实在是不爱吃这些东西，只想吃烧饼喝白水。
不行，我得溜了，老杨头想，躲一顿是一顿。说走就走，他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拿上自己来时带的钱，拿上儿子专门给自己买的小马扎，在门后鞋柜上找到让他游玩用的二八自行车钥匙，出门时又顺便从塑料袋里拿走了孙子昨天吃剩准备扔掉的面包，就得意地下楼出去了。
出了小区大门，老杨头一下子觉得浑身轻松，像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终于获得了自由。他慢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沿着大街走。去哪呢，心里没有底儿。但是绝不去公园了，孩子们知道我爱去公园，一找一个准，不去了。
老城区，已经转遍了，去开发区吧，对，就去那儿。主意已定，老杨头就多个心眼，跑到一个胡同里买上两个大烧饼、一瓶矿泉水，然后调整车头，向开发区去。这开发区也叫新区，也真是发展好，楼高路宽，绿化考究，文化体育设施齐全，住在这里的人真幸福。
骑行在路上，老杨头发现许多人都往一个方向走，像农村赶庙会似的，他也就加入了这个行列，反正也没有啥事，就是胡乱转呗。老杨头随着人们快意地骑着车，有时也下来车步行一会儿，看看身边的风景。
有一袋烟的功夫，来到了一处园林，原来这里是一个大大的开放型梅园，数以万计的红梅花海一般的开了。红彤彤、香喷喷的世界，实在是太好了。老杨头把自行车放在一块大石头处，开始坐在石头上欣赏眼前的红梅花和赏景的人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杨头突然发现梅园里没有几个人了，看看手表，哟，已经十一点半了，眼看就中午了，得赶紧把手机关上，省得他们一会儿打手机，我既然出来就不回去吃午饭了。
又坐了一会儿，老杨头觉得肚子有点饿了，该吃午饭喽。想到自己买好的烧饼咸菜矿泉水，老杨头心里就一阵激动，终于可以美餐一顿了。
他从随行包里拿出这些食品，先把孙子吃剩的面包吃了，然后吃烧饼，就着矿泉水，真美呀，可比那些大鱼大肉好吃多了！
就这样，老杨头坐在石头上，吃一口烧饼，喝一口矿泉水，幸福溢满了老人的全身。时不时，一句句蹩脚的戏词从老人嘴里哼出来，混杂在浓浓的香气中，飘向四方。
3
爸，你怎么在这呀？！咱回家吃饭吧。
老杨头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儿子站在身后，旁边停着摩托车。他下意识地把烧饼和矿泉水往怀里搂了搂。
我都找了你半天了，儿子满脸的汗水，一脸的疲惫，想着你去公园转了，找了一圈没有，手机又关机，哎呀，累死我啦。
老杨头从石头上下来，微笑着，扬扬手里剩下的烧饼矿泉水，没事，我马上要吃罢午饭了，好吃得很。
儿子看着父亲手里的烧饼和水，泪水不由地夺眶而出，走过去，扶住父亲肩膀泪流满面，爸——
没事，孩子，老杨头放下烧饼和水，拍拍儿子，微笑地说，我习惯了，我就爱吃这喝这些。你赶快回去吃饭吧，休息一会儿，还要上班，孩子还要上学，我也没啥事，转一会儿我就回家。说完，掏出烟袋抽起烟来，一口又一口……
第二天早餐时，老杨头面前桌上没有了点心、面包，没有了牛奶、麦片，没有了鸡蛋，有的是两个热烧饼、一瓶矿泉水、一碟咸菜。老杨头开心极了，笑容满面，吃起来津津有味，乐引不疲。可一旁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都奇怪地看着，说不出的啥表情。
晚上，吃饭时，从不沾酒的老杨头向儿子要了一杯酒，本来儿子不打算让父亲喝酒的，觉得可能是父亲今天高兴，喝点就喝点吧。于是，就陪父亲喝了一点儿酒。
谁知，这经常不喝酒的人，但凡一杯就可以让他喝醉。老杨头就是这样，稍喝了点儿酒，夜里在房间里就不安生了。到了半夜，大哭大闹，不停地喊老伴的名字，春香啊，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走了啊，你为什么要扔下我啊，我不想活了呀，捶胸顿足，拍墙打窗，跺脚打脸，直把孙子吓得直往妈妈怀里钻。儿子进到房间里，劝父亲休息，老杨头只是哭个不停。儿子后悔让父亲喝了酒。
早上起来，老杨头想到了夜里自己的行为，不禁后悔莫及。唉，这里实在不是自己呆的地方，我不能再在这了。可是以前给儿子儿媳提出过，都不让他回老家。不行，这回我必须回了，实在适应不了他们的孝敬，我得去过自己自由的生活。
早餐后，儿子儿媳都去上班了，孙子上学了，老杨头就悄悄地来到火车站，买了票，坐车回老家了。
儿子儿媳中午回到家，看到桌上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孩子们，我走了，回老家了，你们的孝顺让我如坐针毡，我回老家过自由的生活去了，别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你们也要注意身体，培养好我的孙子，有时间你们就一起回家看看。爸。”
看了纸条，两人木然地站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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