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深秋季节，金风飒飒，叶落花飘，云大的银杏树叶黄得漫天遍地，枫叶红彤彤地盖满山冈。蓝天高远，清气怡人，公交车上，公园里，山野中，到处是背着双肩包的老年人，华发在秋阳中闪光，笑意跳动在皱纹里，高高兴兴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现如今最乐呵的就是这些老年人了。
老人是属于秋天的。
令我最感动最羨慕的是身边一对对的老夫妻，步履蹒跚，互相搀扶，递水拎包，恩爱有加。有人说，幸福不幸福，看脸就知道。老人们虽然没有了明澈的眼眸、红润的肌肤，但清癯的面厐，从容的举止，安详亲切，稳重大方，精神矍铄，无忧无虑，言谈之间可以清楚地感到他们的满足。
我周围的朋友和亲人们，也常令我感慨！
老年大学的一位同学，眼神儿不好，每周早课，丈夫都送她到公交车上，千叮咛万嘱咐，春夏秋冬从来不误。
初中时处得很好的一位同学，不管我们在哪里聚会，无论远近，乘公交或坐地铁，丈夫都要把她交到我们手上才转身离去。到这个年纪我都不敢照相，自惭形秽，可他们的靓照挺多，花前月下，水边山上，姿式优美，丈夫总像个保护神站在身旁，若不是满头白发，你会误以为他们是热恋中的小情侣。
还有个大学闺密，远在玉溪，夫妻相处极好，感情笃深。女的善良随和乐观豁达，男的沉稳自信诙谐热情，他们的家充满欢乐，两人的恋爱笑话至今在同学中传扬。
还有大学里的一对同学，不声不响地在毕业后成了一家。他们的经历和为人让我非常敬佩。女的是归国华侨，可是她善良淳朴，跟着男同学到滇南的大山里，一呆就是一辈子。而男同学也因为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小姐”备受牵连，不得提拔重用。但是他们心态平和，生活简朴，珍惜爱情，不离不弃。如今，妻子身体不好，丈夫小心翼翼地不离左右，家里医院，煎药做家务无怨无悔。
许多老人，都过了银婚，宝石婚，金婚，钻石婚，真正兑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那种幸福魅力感染着我们这些同龄人和年轻人。有心理学家说，人年纪大了，身上的父性和母性逐渐延伸，会把自己的老伴儿当儿女样地呵护，这种互助包容的爱，纵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却使婚姻变得更加温馨快乐。就像一首影视插曲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动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作手心里的宝……”影片里的那个老太太，坐在摇椅里像小孩儿样地瞇着眼，脸上泛着甜蜜单纯的微笑，可爱极了！
有人幸福，有人悲伤，毕竟是古稀耄耋老人，离去的总要离去。
我很要好的两个初中同学，老伴儿都先后走了，一个在三个月前，丈夫患心肌梗塞，从发病到去世仅二天时间，走时紧紧拽着她的手，眼巴巴地紧盯着她，憋着出不了声儿，没有留下一句话……。另一个，丈夫瘫瘓在床多年，她硬是喂饭喂水擦身端尿地服侍直到六年前他撒手人寰，现在提起来仍然泪水涟涟。还有我的大姐，姐夫查出了癌症，做手术，放化疗，做按摩，检查治疗，给他熬了十一年的中药，情感弥深，最后人还是走了。我去世的大哥、五妹，最痛苦的是他们的未亡人，人生最后的谢幕见证人只有他（她），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濒临死去。生前，丈夫的爱像阳光包围着你，给你温暖和力量，是你生存的依靠和勇气；妻子如同满月静静地居住在丈夫心里，驱散他所有的黑暗、疲惫和倦怠，抚平他身心的伤痛。如今少了他（她），家就不成家，人就没了伴，阴阳失调，孤单和寂寞袭来，生不如死！想起希腊歌手德米斯.鲁索斯的歌：“如果我必须死去，期望你在我身边，爱情会帮助我跨越到那边，幸福会支撑我将来无你的孤独。”
人生一世，有什么也不如有个好伴侣，没什么也不能没个好晚年。打打闹闹的夫妻到老来就慢慢相敬如宾，是因为经年久月的日常生活，来自于失意时的雪中送炭，落难时的舍命相救，众叛亲离时的不离不弃，这是任何物质利益和名利地位換不来的。
病中的一碗米粥，疲惫时的一杯热茶，怕他淋雨送去的一把伞，怕你着凉披上的一件衣。记得他摸黑一趟趟地往楼上搬蜂窝煤，大汗淋漓；记得她在煤油灯下补袜子织毛衣，腰酸背痛；记得他凌晨去排队买排骨炖鸡，照顾怀孕坐月子的自己；记得她深夜烧水下面煮鸡蛋，疼惜批作业备课的我……点点滴滴都在记忆中沉淀，一举一动都让人动了真情，湿了双眼。
我们那一代人，多数都有两地分居的经历，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几十年。有的毕业分配到偏远山区，有的遭政治迫害发配不毛之地，有的在军队戍边，有的在农场垦荒……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尚能日日隔河相望，我们却一年只有12天探亲假可以见面。女同志要工作要独自拉址孩子，请假耽误工作就被批评扣工资，若想调动工作到一块儿比登天更难，还给你扣上资产阶级思想作祟的帽子。直到上边有了政策，说“夫妻分居是不人道的”，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我们那一代人，不能依靠还在上班的父母亲，社会上没有月嫂、保姆，有也没钱请。孩子生下来56天就送到婴儿室托养，丈夫的自行车往往要前后带着一家三四口人在路上奔波，下班回家现时买菜生火做饭洗衣服收拾房子忙到深夜才能上床，第二天又披星戴月地去挤公交乘火车到几十里地外去上班。
我们那一代人，环境苦，工作累，工资低，负担重。新生命的诞生、工作中的委屈、家务的劳累、物资的匮乏、经济的拮据、晋职的挫折、复杂的人际、老人孩子的病痛、意外的收获或变故……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五味杂陈都是夫妻共同品尝，在一口锅里熬煎。两人一起撑着扛着顶着藏着，疲惫不堪，奋力向前；掩饰忧伤，假装坚强。正如一首凄沧的歌里唱的“生活是一团麻，常有解不开的小疙瘩；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哦！哦……”
家庭，是唯一能放松神经的地方，也是能彻底休息的安乐窝。人在社会上，都如身处“假面舞会”，正人君子，斯文体面，口吐莲花，温良恭俭让。回到家中，则可能懒散怠惰，衣冠不整，不顺心时甚至发脾气暴粗摔盘子砸碗，吵吵闹闹，真相毕露。无论优点缺点好与坏，这才是真实的你，夫妻之间才是真实的面对，透彻的了解；夫妻能夠互相容忍，相慰相惜相助相处几十年，这就是最深的缘分。每一次的疼爱，每一次的伤害，每一次的欢笑，每一次的哭泣，都在心里留下了不灭的印记，都像在骨肉上刻下了一道道的刀痕，深深浅浅，浓浓淡淡，这就叫刻骨铭心吧？
人人都知道，患难与共、生死之交的情谊是最牢靠的。几十年的老夫妻，他（她）的一切都成了自己的习惯，从年轻时的精神眷恋肌肤之亲的爱情，发展到一家老小的亲情，最终揉杂着太多施恩报恩的恩情，结下了撕扯不开的不了情。现在的孩子，见到父母吵架就不耐烦：“没有感情，何必结婚？离婚算了！”他们哪能体味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恩怨！人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走到一起，就是“和稀泥”，融为一体，没有了棱角，柔软细腻，不分你我，难分难解。
青年人谈恋爱，看上去浪漫、热切、动人，他们选择对象往往注重外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能有一点暇疵；而中老年人的婚姻则厚重、复杂、丰富，处久了就更在意个性、内涵、情调和精神。几十年前读过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给我的印象很深，他认为，前者只是缀在夏天凉帽上的饰花，美丽却肤浅；后者则是浸透在生命里血肉中的情感，经久不衰。
苏芮有一首歌对这种情感诠释得最形象不过：“爱着你的爱，梦着你的梦，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路过你的路，苦过你的苦，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牵了你的手，有了伴的路，也许今生更忙碌。"最初听到这首歌，只觉得歌词写得特别，如今细细硺磨，何其准确，何其深刻！
一生中若没有爱情，心有多荒凉！
婚姻生活并不都是幸福的，夫妻感情也不都是和谐的。家庭的悲剧大量在社会上上演，生活中最不幸的不是拥有的太少而是想要的太多。
见过这样一些女人：有一种说法“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们把男人当钱櫃，要房子、要车子、要高档的首饰衣服鞋子包包，要环球旅游、要当全职太太……她们自诩玉环飞燕，找的就是大款、大官，明知丈夫有小三，只要有钱就行。还有一种“小家凤凰”，把丈夫的工资奖金全捏在手里，只给点可怜的烟钱零花钱，看着丈夫内衣背心上的大小破洞，心安理得。她们怕吃苦、怕负重、怕凉水、怕吹风、怕晒太阳、怕劳累，要“找个对我好的人”，使喚丈夫像差役，娇柔造作得找不着北。这些女人,不自重、不自爱、不自尊、不自强，她们不懂花无百日红，人无经年鲜，你有不怕婚变的自信吗？
也见过这样一些男人：自以为是“一家之主”，把夫道尊严父道尊严看得高于一切，刚愎自用，只把妻子当作佣人或泄欲的工具，全无怜惜尊重之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以事业为借口，把家当旅馆，家务劳动绝不沾手。还有的人当闷头财主一味攒钱，全不顾家里柴米油盐及妻儿的生活需求，或任性地强调“爱好”毫无节制地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惜造成家庭生活的困难。更有甚者，酗酒赌博、动粗咆哮；也有面对河东狮吼唯唯喏喏，没有一点做人的志气和尊严。这些男人对自己的家庭没有担当和责任感，什么样的好女人日久也会变得憔悴枯槁！
生活，最终过的是人品，过的是道德修养，过的是思想观念。共为夫妻，最基本的，一要自律，二要有体恤之心，要善良。过分的癖好和坏脾气，实际是自私，是家庭的冷暴力，是对对方的不公平，是破坏家庭的元凶。自私的根源是什么？是从小的溺爱和娇宠，是膨胀的欲望。无节制的私欲，伤害了你最亲爱的人，最后必将报复在你自己的身上。可悲的是，施暴人自以为得计占了便宜，从不自省自知！
现今媒体和微信圈里充斥大量的“心灵鸡汤”，许多好心人也劝诫你要包容、原谅、要安天命。须知，正是夫妻中善良一方长期的忍耐和迁就，才纵容了这些坏脾气和恶习，以至于积重难返，酿成恶果，使得最初炽热的爱和希望曰益变成失望、痛苦、冷漠、麻木，最后产生绝望，家庭气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恶化。冷了心，绝了情，出了轨，离了婚，即便有的仍然维持着体面没离婚，实际家庭已如坟墓，形同虚设，如死水一潭，无些许的乐趣。这样的悲剧该归咎于谁？！
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高贵的品德和个人修养，才是家国天下太平的保证。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用制衡术成功辅佐了五屆总统，同样的，家庭也需要制衡。相对和谐的家庭，夫妻双方都应是心智成熟旗鼓相当的人，是鲜活真实的人，能自律自省，知错能改，能換位思考，善解人意。最根本的是要爱对方，而不是只任性地爱自己，有表达爱和感知爱的能力。微信圈里许多文章呼吁“爱自己”，我不太同意。真心地爱对方，尊重对方，并愿意为之付出，你将換回成倍的爱和尊重；而一味偏狭地爱自己，最终可能成为孤家寡人，会自食恶果。
何况，人无法离开红尘的纷扰和世俗的羁绊，无法抗拒生命的脆弱和社会的黑暗，人非草木，孩子的工作压力及老人孙儿的病疼羸弱你不能无视，甚至朋友或路人的危难你也不能不管。
无论是幸与不幸的家庭，都实实在在的经历了爱情和婚姻。最悲伤的是一种无望的爱，爱在心里，死在心里，遗恨终生。
美国影片《罗马假日》的男女主角格里高利.派克和奥黛莉.赫本，因拍片产生深深的恋情，但派克已是有妇之夫，凭借着对缘分的尊重和对友情的信仰，两人将所有的爱与情深藏在心底，直到四十年后赫本去世，格里高利在其灵柩上留下深情的一吻，喃喃道“你是我一生最爱的人！”
我为格里高利和赫本高贵、纯洁、内敛、含蓄的爱情潸然泪下，比之那些热烈张扬表露无遗的爱更撞人心扉，惹人痛惜，令人敬重！
多少人年轻时懵懂无知不谙世事，不懂什么是爱，或因政治背景，或因家庭门第，或因哈姆雷特式的犹豫彷徨，胆怯自卑，或者什么原因也没有的阴差阳错，彼此就错过了。我们容易在青少年时期活在未来，却在中老年时期沉沦于过去，唯独没有珍惜当下，唯独逃避了当下。
几十年过去了，蓦然相见……头发白了，容颜蒼老，羞涩而慌张，假意的漫不经心。可是在心的最深处，他（她）永远是18岁的样子！爱是无法用言语说清楚的，那是一种震撼灵魂的感觉，四目相对，哽噎无语，爱如潮水淹没了两个人，即使爱到痴迷，却已再不能说“我爱你”！为了各自家庭的责任和对子女的爱，只能舍弃等同于生命的爱情。
多希望能牵手走在夕阳下，像美国影片《金色池塘》中的两位老年人，深水静流，彼此握住双手，握住无法回头的岁月和永不再复的青春恋情，相视而笑，相偎相依。
记得几十年前，姐夫在西山曲折的竹枝婆娑的山间小道上，为前方默默走着的两位老人随笔画了张速写，题为《老恋》。我们哈哈大笑：老年人有恋爱吗？！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诗《当你老了》，在全世界广为传唱，这里摘录几句：“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我读着它，泪水打湿了面庞。
流年如水，爱情就是唇齿留香的美酒。尽管酒刚入口时苦、涩、辣，冲，不是滋味，可慢慢品味，则回味无穷。
没听说有人喝水成瘾，却知道千百万人嗜酒成性。真正的爱情如陈年老酒，令人如醉如痴，欲罢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