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着身子站在门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我妈却像有心灵感应,一把拉开了卧室的门,看着我,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
“连你也来监视我!”
她头发乱乱的,脸上通红,身上的大衣随意地敞开,露出里面同样红色的毛衣。手扬起,又放下。
“你出去。”
她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推了一把卧室的木门,起了一阵微微的风,“咔哒”一声,淡黄色的木门合上,锁死,仿佛从来没有打开过。
“我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就当是没生过!”
“报什么警?我不管了,就当没生过,把他就留在这地方看他发洋财!”
“他敢回来,我两刀就砍死他!”
在门把手上残留的余温消逝过后,是她冰冷地甚过于草木的心。我妈从来没这么凶过我,我站在那里听着她和我爸的对话,感觉世界已对我无言。
相比于理想,现实总是显得骨感,只读了两年就被野鸡大学以实习的名义放了出来,我妈对于我所抱着的博硕连读然后出任总经理担任CEO的幻想终于破灭。
2011年,我进了传销。呆了七天,并监视了自己的母亲。
三个月前,我还在朋友开的公司给他做帮手,直销。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跑遍了半个湖北的每一个村落,从江夏直到沙洋,从随州直到公安,净谭乡、里谭乡、张港镇、麻洋镇,不像是在实习,反而像在流浪。
实习结束,我一公里也不想多走。朋友订好了仙桃出发的火车票,我执意要从武汉回家,因为小谢已经有好几次盛情相邀。
小谢和我在大学里是难得的同乡,游戏里的同好,又有课堂上冒死点到的交情。但我说不上信任他,武汉,北海,合肥是传销的天堂,只要上网的人都知道。
02
和我来见我朋友不一样,我们和他女朋友拿个毯子就挤着睡在他公司的沙发上,他吹了关于直销的三个小时的倍增理论,最后探口气问:“你都不觉得像传销么?”
我准备去小谢那里的时候是把钱放在三个地方的。袜子里放了几张一百的,钱包里放了一百二,我的箱子下面没有拉链的地方我塞了好几张叠的整整齐齐的报纸,里面我都放了五百块。
小谢的家住在一个小区里,相当高端,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要放在重庆,他们这样的三居室怎么也得小四千一个月。这样的环境让我稍稍放了些心,只有小区里张贴的横幅,宣传栏昭示着武汉这地方传销还是有些猖獗。
我见到了杨叔、杨婶儿,也就是小谢说的他的小姨和小姨夫,杨叔看着温和谦逊,温暖成熟的笑容让人如浴春风,拿起我卖的牙刷说起原材料来也是头头是道。杨婶儿小菜做的口味清淡,一手武昌鱼却做的十分地道,一个劲儿叫我不要客气。
但后来才知道其实小谢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杨叔杨婶儿他们只是家长,但确实是夫妻,镇江人,儿子在东京留学,以前做过厂长,自己也经过商,最后才像小谢说的那样在武汉这边做工程。
晚上是小谢的表弟和我一起睡的,才十五岁,小孩子特别自律,衣服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晚上居然还不玩儿手机,让我自惭形秽。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爸爸是其他家庭的家长,他不过是派过来监视我的,小孩子总能让人放下戒心。
但其实这边这种人多得是,本来要十八岁才能做的,但据说可以抢一个份额,预定,好多人把自己小孩千里迢迢接到湖北来读书。杨婶儿也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叫她儿子从东京回来接手生意。
03
单单是这个片区里从事这个行业的就已经不下十万人,本地人在小区下面修了整整四个简易的菜场专门供给这些外地人。
第二天吃完早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小谢就带我出门遛弯儿,去见个朋友,他以前说他是跟大老板谈业务的,我有些不信。
“我做的是政策性的工作。”
我开始有些怀疑了。第一个接待我的是个二十五六的女孩子,二十九楼,家里就她一个人,我借着上厕所的名义看过了的。
房间一律的十分整洁,待人接物不像接待朋友,素质高的让人感觉可怕,几乎是驻外领事馆的架势!二十几年的素质教育分分钟让人压低了好几筹。
看样子她就像一个面试官,她似乎也压根儿没想留住人,特别直接。寒暄不到五分钟就直切到民生经济,再扯五分钟就说道国家政策。
当她拿出一张纸开始讲连锁经营的五级三晋制的时候我百分之百确定她是传销了,当她讲到3800一份精品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讲到69800,这一定是1040阳光工程的无疑了。
一个女孩子和文文弱弱的小谢我还不放在眼里,大不了鱼死网破嘛,至少能换一个。而且看人家毫无动武强迫的打算,我也只能乖乖坐在那里跟她谈。
但我不知道自己下楼之后为什么没有撒腿就跑的,有舍不得自己箱子的原因,有好多钱的,衣服也全是我妈给我买的,都很贵。我想晚上偷偷地跑,我不知道能不能带小谢一起跑,不管成不成,当时总是抱有这样的期望。
第二个接待我的人是一个大叔,笑呵呵的像个弥勒佛,跟我谈了连锁经营的目的和资本运作:“我们就是要挑选一批有胆有识的现代化商人嘛。”“刚才见得那个姐姐讲的怎么样?”
04
“他们讲的好,我们不会讲。”
“有好多人都是在哪个门槛被吓跑的,五级三晋制一讲,好多人就以为是传销,二话不说,直接就跑。前天才有个五大三粗的男的,一米八还要多一点点吗,看到那张单子,“啪!”地一声把钱包掏出来放桌子上”
“我只有这么多,让我走!”
中年大叔幽默风趣,模仿起来惟妙惟肖:“这种人人怎么会要哟,还记得我们的目的吧?”
“培养一批有胆有识的现代化商人。”
看我不说,小谢仿佛对这种抵触情绪习以为常,在旁边笑呵呵的提醒,也嘲笑着那人没胆子。这里给我的感觉太安全,我都完全没去想怎么脱身。南边的传销手法要高明的多,更像温水煮青蛙。
他们不强制拘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给人一种他们只是一群好客的主人一样的感觉。他们从不聚众上课,就像是一个温和的老师一样授业解惑,温和而耐心的为你讲解。
有人会聊天一样跟你谈起一张百元大钞,人民大会谈的阶梯暗藏了五级三晋制的秘密,背面的小圆点其实代表了上总需要的二十九个人。
有人会跟你谈起某个建筑,某个小湖,其实暗藏了国家中部崛起的伟大政策,这是对我们暗中的鼓励。
也有人会一条一条的找到这些年的新闻,视频,耐心而且不屑的拆穿里面的漏洞,这都是地方政府调控的把戏。讲的人很多,讲的东西也很多,概括起来却很简单,然而漏洞又在哪里?
“首先要看谁在做,个人在做?集团在做?领导人在做?不!!!是国家在做!”
“违不违法?那是不是国家的宏观调控?弄懂宏观调控没?这个行业参与的人数能太多么?行业势头太猛的时候国家总要控制的,是不是国家的一种行业保护措施?”
05
“拿不拿的到钱?拿不到钱你看那些人留在这边做什么嘛,他们傻啊?拿不到钱还拖家带口等在这边吃灰啊,你看那些老总们开的车,戴的东西,谈的生意,像没拿到钱的样子啊!”
“能力不够?行业做不走?我们是上带下推,你做不走,誰最急?还不是带你的人最急,捞总最急,人家等着上总,老总等着出局,走向更大的平台你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还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啊?”
一个江苏的大叔收好了自己某市电力局副局长的证件,自己的党员证,拍了拍自己的裤子。
“我结婚的时候请了又好几十桌人,我在想我死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我从事行业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我想着几十桌人里面我能不能喊出来三个人,喊得来,我就做,喊不来,就不做。”
“年轻人能考虑这么多心细,难得,但凡事畏首畏尾就不好了。生意,看懂了,就做,没看懂,慢慢看一定要多问,多求证。”
理论上都是可行的,在所有被曲解理论的基础上这些言论都是真理。
在我待在这里的第三天,专门有三位经理给我讲了组织里的二十二条规章制度,还有盛大的迎新会,包括了目前正在这边接触生意的朋友和已经接触了生意,准备回家筹钱的几个朋友。
甚至我还见到了已经出局的老总,豪奢的行头自然不必说,最震撼人心的莫过于那老总和他老婆那种气质上的改变。
我没去想1040万的事情,也没去想能不能成的事情,就算我能挣钱,但是我身边的人真心不能,但我希望身边的所有人度能有这样的改变。
而且他们营造的那种氛围总给我一种自要能在这样的氛围里呆上三年,凭借着这样的态度是一定能做成事的,我对当时行业里的人都是这么说。
06
行业里的经理主人预备老总们对我的眼光称赞不已。但融入这样的环境是要交学费的,问题是我很穷,得着一个人来帮我交学费啊,于是我找到了我妈。
“你希望有这样的改变?你真的看懂了?”
“嗯,看懂了。”
“要是妈妈不同意怎么办?”
“.......”
“要让她看到你的决心。”
“一哭二闹三上吊!”
要想一个人进入行业一定不能只说,看起来很喜欢我的杨婶儿和郝阿姨三令五申,反复吩咐:“就说你找到了女朋友,女朋友一家在这边做生意,要她过来放松放松,也把把关。”
我在一张纸上详细些着我妈是怎样一个人,人际关系怎么样,讨厌的喜欢的有哪些,活像一个投敌叛国写交代的奸细。他们拿着这张单子研究了好久之后才给我这个答案。
我让我妈看到了我的改变,给她做饭,自觉洗碗,叠整齐被子,给她买衣服,带她出去玩儿。然而我并没有给她看我的决心,并没有让她看我一哭二闹三上吊。
在我妈收回手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为什么很想却没有打我,如果留下了巴掌印会让他们起戒心,到时候真不好跑路了。
在我妈关上门的时候我发现我妈比原来什么都重要,或许她就喜欢不叠被子不洗碗,整天找她要零花钱却从来不撒谎的我呢。
我要跟她一起逃亡!在别人在讲四大银行的时候我妈在录音,在别再讲异地操作的时候我妈也在录音,当别人在跟她嗤笑着说哪个哪个新闻多不合理的时候我妈还在录音。当来自好多个家庭的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欢迎她的时候警察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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