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色忽而亮起的时候,她长久地凝望着墨黑的江面,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没有浓密的树木踪迹。没有湛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
掐算着手指,距离上一次突然兴起的出行,已经过去了46天。
这四十六天里,家里的花死了两盆,冰箱里的牛奶过期了5次,处理掉的大小事物不下十起。
除了挤着时间追赶结果的疲惫,还有明日不知流向何处的焦虑。
后台又收到了一些消息,说:写小说之余,这个私人公众号一定记得更新。可以慢,但是拜托你不要停更。世上文章很多,文字也很多,可它们被你组合起来,就是那么真实。喜欢这种真实,它让我深切感觉到活着。
我一时没有回复。不知道该怎么说,很想说谢谢。
可是好像谢谢说的太多,有些不够诚意。
翻到伯格曼说:人类存在一种不可测量的无法言表的邪恶。
他所言的这种邪恶可以喂养痛苦,也可以支撑灵性。
美和地狱的力量一样强大。
很多人为所谓的创作生涯,榨干了生命汁液,以痛苦来供养创造力。
但有些痛苦,只是从不试图做任何改进的习性。
夜里,我给他回消息说:我会一直写。让别人知道我的疼痛。我们的疼痛。所有人的疼痛。
事实上我真的也在暗暗发誓,这辈子,就那么凛冽的活着,清楚的记录吧。
以前呆坐在那里,别人问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总不厌其烦回答:在等夏天结束。
我不是很喜欢夏天。死亡、告别、搬家、散伙,这些事这些年都发生在夏天。
感受最强烈是2014年的夏天。
闷热,潮湿。
我推开二楼他的卧室,才两个月没见,已经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他坐在床沿边,皮带一拉,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内侧的空格子。我扶着他,他杵着一支木质的拐杖下楼。
他坐在院子里,我给他打了水洗脸。
毛巾捂在他脸上,我迅速抬起胳膊去擦拭眼泪。
毛巾一挪开,我就笑着对他说:毛巾擦得疼不疼啊?
他那么爱笑的老头,当时挂着眼泪看着我,然后又低下头去。
那天之后,他再也起不来了。
卧室从二楼挪到了一楼。除了间断有人来看看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陪着他。
我就坐在床后面的摇椅上,看会儿书,读会儿报,和他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或者等他睡着了,我便开始发呆。
想起他前些见面的日子,虽步入古稀之年,但眉宇间也带着英气。
他常常走一些路来看我们,只想和我们一起坐坐。聊一聊政治,聊一聊学习和生活。
我们尊敬他,也喜欢他。
14年春节的时候,他掏钱,强烈要求请一大家人吃年夜饭。
那夜很愉快,家里新添了一些成员,除了缺席的大叔一家,也还算圆满。
送他回家的时候,他突然掩上了门。
我们三个孩子在门口说,我们陪着你。
他塞压岁钱在我手里,他说:我困了,想睡觉。压岁钱收着,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了。
那次的压岁钱比往年多很多,我和两个弟弟在那条寂静的路上沉默走着。忘了谁突然打破沉默说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感慨人老了无儿无女很可怜。
陈实哭了。
大家都没想到,那真的是最后一次。
那年的夏天结束的很慢,回想起来,又觉得太快。
我每天都呆坐在那里等夏天结束。
8月中旬某个傍晚,我刚离开不久,接过手机,电话一响,我就知道,他应该是走了。
才感春来,忽而夏至。
我们的夏天永久结束了。
今年的夏天,22度,暴雨,醒来站在镜子前。
木质音箱里在缓缓唱:Say,say it again . You know the past things could set me free.
(再说一遍。你知道的,过去的事情可以让我自由)
记得也好。记得。过去的事情让我们自由。
忘记也好。忘记。以此来作为我们对时间的纪念。
看过太多的片子。
有时候看累了,躺在沙发上就睡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凌晨。
雨还是没有停,未有拂晓,一杯的绿茶越来越淡,已经变成白水。
有天夜里看伯格曼的《野草莓》,一夜没法平静下来。出去外面走,不停的走。试图强行镇定这种心情。
曾经在灵魂追求上摔过跤,后来渐渐收起触角和渴望。电影里令人又爱又恨的老人对人生的探戈,又激起了我对生活,对爱情某一部分的渴望。
我收到王菲的消息。
“有时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总会那么难过,但后来也想明白了。没有你对痛苦的感知,我就看不见那些文字。就像他,既然一些残缺无法扭转,我倒觉得自己遇上了天使。”
我回复她,我说,“他遇到你,也是遇上了天使。”
我羡慕她们的相互依靠。
很多的时刻,我都认为所有的约定都不算数。
它是无用,失效的。
包括幻觉,灵魂伴侣,安慰以及依赖,都没有用。
遇上的只是两个陌生人,时间的停顿和滞留,不能延续。
这样的感情,常常在这三天三夜里变成了化石。
需要深埋在地下,见不到光亮,是无法抹去痕迹的尸体。
来不及变坏,来不及消失,只是如此。
那种才是一场真正的告别,不会再见。
后来再经过一些思考,遇到几份感情。
决定把一个读者的故事写成小说。
小说在写一个十年的爱情故事。是真实的。
他们步入中年,年龄相差十年,又纠缠十年。地下,痛苦,反转,分别,重逢,互通,无奈……无数种复杂情感交织,成了一段称得上“爱情”的感情。
在那个故事里,我突然醒悟过来两件事:原来独身,不代表自由;爱情,原来也不只是冲动,寂寞的产物。
有天她从医院出来,把车停在马路边,给我拨了电话放声大哭。
当时我被某一种莫名的东西击中,顿时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
我说,故事的结尾会有好的结局吗?
她问我,你笔下呢?
我说,不知道,不写到故事的结尾,我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修成正果。
她那头突然沮丧下去:他都老了,然后我也会慢慢变老,什么样的结局算得上正果呢?
突然想起王小波在《似水柔情》里写道:
生为冰山,就该淡淡地爱海流、爱风,并且在偶然接触时,全心全意地爱另一块冰山。
陈老师送的绿萝蔫了。
方老师已经拖着行李箱离开了15楼。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衣服脏了篓子清空进洗衣机;冰箱空了要找时间去超市购买食物;一盆花浇进去一罐子水,第二天居然挺拔而立活了回来,五个白色花苞都开花了。寂寞的时候坐在街旁看着陌生人不停的行走。
一切有迹可循,安全可靠。
我知道很多人走了,也许不会回来。
哥哥和弟弟的告别,在我看来,也许是最后一次。
如果没有中间的联结,也许他们不会再见了。
在最开始,人和人的感情就以最工整的方式出现,各自回归空虚的意义。
像洗干净之后依旧要脏的衣服,满了之后也依旧会空的冰箱,浇灌之后依旧要缺水的花盆,走过所有的街道之后,依旧要回来的空无一人的房间。
仿佛世界末日,最后一次,没有任何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