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甽何须浚,荒畦要粪除。何尝舍耒出,亦或带经锄。古有神农学,今传氾(音同“范”)胜书。野儒曾涉猎,未可议空疏。”
上面这首诗出自南宋诗人刘克庄的《田舍即事》,讲述的是耕种田地需要掌握的技巧,其中提到的“神农学”,指的是中华制耒耜种五谷的创造者,同时也是药草学鼻祖的神农炎帝所创造的农耕之学。在这首诗中,“炎帝神农学”被刘克庄与“氾胜书”置于同等位置,可见他对“氾胜书”推崇备至,难道这部书的作者还能比肩神农?
俗话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饮食,在人们生活中占据着主要位置,因此古代社会大都十分重视农业,甚至出现“重农抑商”的现象。由于统治者对农业的关注,也由于粮食主导古代人民的生活,因此历史中曾涌现过许许多多农学家,其中更不乏对古代农业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大师。相较于神话色彩浓烈的神农炎帝,这些确确实实存在于世间的农学家们对中华农学的发展所起到的推动作用其实更加显著。上文提到的“氾胜书”,是中国古代的第一部专门的农业著作,而它的作者则是西汉的农学大师——氾胜之。
偶然诞生的农学大师
自古以来,中国有不少家族因为避祸、攀附、避讳、赐姓等原因,更改掉原来的姓氏,这其中也包括氾氏家族。氾氏原姓“凡”,秦灭六国之时,凡家先祖躲避战乱来到了一处名为“氾水”的地方,此后以地名为姓,这才有了后来的氾氏一族。
氾水,在今山东菏泽境内,此地既是深受孔孟学说熏陶的齐鲁大地,也是昔年汉高祖刘邦称帝之处,所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比其他地方有着更强烈的“学而优则仕”的观念;但由于儒家创始人孔子对于农耕的态度是偏负面的,因此导致氾水很难诞生出一位农学家。
《论语・子路》一篇中,孔子七十二贤弟子之一的樊须就曾向孔子表示自己想学习耕种知识,结果孔子斥责道:“小人哉,樊须也!”孔子眼中,知识分子当学习礼、义、信,而非从事耕种田地这种体力活,不然只会浪费才能,所谓“小人”,便是目光短浅没有大格局的人。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出生在氾水的氾胜之最终能够成为一名农学家可谓十分不易。
不过,氾胜之也并非打一开始便认准从事农学这条路的。虽然他生于农民家庭,自幼便积累了丰富的农业知识,但其理想还是入仕为官。汉成帝时期,氾胜之在九卿之一的光禄勋手下担任议郎,主要工作是对皇帝和上官进行顾问应对,可以看出这是一份与农业毫无关联的工作。不出意外的话,在中央部门任职的氾胜之很可能会慢慢晋升高位,届时汉朝将会多一名兢兢业业的高官。
然而世事无常,人生的际遇实在难以捉摸,后来在一次偶然中,氾胜之被中央选为关中平原三辅地区的劝农使,负责当地指导农业生产工作。这个任命改变了氾胜之对待农学的态度,使得中国古代农学界闪耀出一颗璀璨明星。
推广小麦
汉时的关中三辅地区又称“三秦”,具体指的是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三地,即今陕西中部。从地理位置来看,三辅地区正位于汉都城长安周边,属于京畿之地。自西汉定都长安以来,朝廷便异常重视这里的农业生产,不仅在该地区修建了诸如白渠、六辅渠等多项著名的水利工程,更先后派过多名劝农使来到这里开展工作,这当中的一些人带来了经过改良的农具和先进的农作物种植方法,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当地的农业生产效率和作物产量,但是距离人民摆脱温饱问题仍有相当长的一段路。如今,摆在氾胜之面前的正是这样一个麻烦的课题。
经过实地的调研,氾胜之了解到关中种植的农作物自古便是以粟为主。粟,即小米,属于春种秋收的作物。如此特性,使得百姓的存粮在经过严冬洗礼后普遍所剩无几,这时百姓往往只能勒紧腰带过日子,不然就得陷入挨饿的境地。为使关中百姓摆脱这一窘境,氾胜之决定普及小麦种植,因为冬小麦秋种夏收的特性正好可以弥补粟的短缺期。这种利用作物收获期差异的策略其实汉武帝时期董仲舒就曾提议过,但在那六七十年后到了氾胜之所处的时代,关中地区还是没能实现小麦的大面积种植,原因无他,正是因为小麦在关中地区很难培育起来。所以要想让小麦能够成功推广开来,降低其种植难度和提高产量便是重中之重。
溲种法与区种法
作为一名出生农民家庭的官员,氾胜之有着丰富的农业知识和农耕实践经验,他深知影响小麦的种植的关键点在于土地的墒情(即土壤湿度),于是他针对关中地区的特性,创造了一种名为“溲种法”的种肥施用方法。
“溲种法”又被称为“后稷法”,具体操作方法是将马、牛、羊等兽骨斫碎煮沸,加入蚕粪、羊粪、附子等,再用雪水搅拌成稠状,选天气干燥的日子把作物的种子放入其中,使稠状物均匀地附着于种子表面后取出晾干,如此步骤每日进行一次,重复六七日后再将种子拿去播种。事实证明,经过氾胜之溲种法处理过的种子会变得更加耐寒抗旱,免于虫害;而表面附着的稠状物则可以提高种子的保水能力,并为种子提供萌芽所需要的养分。
现代农业中有一种“包衣种子”,其表面便是通过人工方法施加一层胶囊,其中填充农药、肥料、除草剂、生长调节剂等物质,用以保护和催进种子发芽发育。一听就可知道,这项技术正是从氾胜之的“溲种法”发展而来的,由此可见溲种法的先进性。
仅有溲种法还不足以推广小麦种植,因为作物不仅仅是种下种子使之发芽就可以束手不管,宣布种植成功的,更重要的还是从出苗到结穗的培育阶段。于是氾胜之在总结前人耕种经验之后,又发明了“区种法”。
这是一种适用于各类土地的耕作方法,讲究“划区深耕、等距点播、增肥灌溉、精细管理”,简单地说就是:以一定的区域为界,在其中进行精细耕作,然后将作物按照一定的规格和距离栽植,同时施以足够的肥料并进行严密管理。由于区种法只要求耕作划定的区域,因此能够实现人力、物力的投入产出比最大化;保持合理间距,又能使各株作物都有良好的通风透光条件,这极大地提高了产量;更重要的是,区种法主要靠施肥来耕种,所以无论贫地、肥地皆能适用此法,这大大扩张了可耕种面积。
凭借着溲种法和区种法,氾胜之双管齐下,成功地在关中三辅地区推广了小麦的种植。其他地方的人听闻他的成绩后,纷纷慕名而来向他请教,《汉书・艺文志》形容道:“(氾胜之)致用三辅,有好田者师之”。这使得关中地区的农耕技艺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最终整个关中平原的作物产量都有了显著的增长,可以说在劝农使任上,氾胜之出色地完成了朝廷安排的工作。
因时制宜,因材施法
除了上面两种耕种方法之外,氾胜之还发明了不少有趣的新式农业技巧,比如:“春耕时节测法”和“渗灌法”。
春耕时节测法的核心在于“地气”。氾胜之认为,土地拥有“地气”,时而聚集时而消散,作物在吸收“地气”后能产量倍增。为了抓住春耕时地气聚集的短暂时间,氾胜之会在立春前将一根一尺二寸的木棍竖着埋入土中,木棍顶端二寸则露出地面。
立春后,土地会在“地气”迸发的作用下变得松散,没过露出的二寸木棍,只要捉紧在这个时期内将上一年留在地里的庄稼残根拔起并栽上新苗,那么产量便可“一而当四”。如果等到“地气”散尽,土地重新下沉时再去播种,结果只能是“四不当一”。虽然“地气”之说过于玄幻,但实际上这种方法测定的是土地的松散程度,而这确实是影响作物生长的一大因素,因此“地气”一说其实是被套上玄学外衣的科学;
渗灌法主要用于种瓜,操作方法是将一口三斗瓦瓮埋在四株瓜苗中间,使瓮口与地面平;然后瓮中灌满清水,并用瓦片盖在瓮口以减少蒸发。
这种方法利用了瓦瓮会缓慢渗水的特性,使得四株瓜苗的根都能均匀并充分地吸收到从瓦瓮中渗透出来的水分,如此一来各植株生长出来的瓜不会因为水分吸收的差异而变得大小各异,而且地下渗灌也能在保持土壤湿度的情况下减少灌溉用水的浪费,提高水资源利用率,这对北方缺水地区的农民来说不啻为一大福音。
古有神农学,今传氾胜书
在关中地区推广农耕技术之后,氾胜之把自己的心得和经验总结成18篇农书,汇编后录为《氾胜之书》,这就是前文提到的《氾胜书》。这本书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农书,不仅奠定了中国传统农学的栽培基础,也成为后世农书创作的参考范本,甚至连日本的农耕都受其影响。
至于氾胜之本人,由于史籍中对其生平描述不多,我们仅能知道在关中劝农之后他返回了朝廷,后来官至黄门侍郎,成为能接触到众多机要部门的皇帝近侍之臣。再后来,王莽篡汉中原不宁,氾胜之随子孙西迁敦煌避祸,氾氏一族自此扎根敦煌,并发展成为当地一大望族。
当年氾胜之一心求仕,但关中一游之后他充分认识到了农业、农学的重要性,因而他对孔子轻视农学的做法有了自己的看法。在《氾胜之书》中,他引用晁错《论贵粟疏》中“神农之教,虽有石城汤池,带甲百万,而无粟者,弗能守也”一句,认为并非只有入朝为官、战场杀敌这些才能报国,他表示致力于农业的人其实也是“忠国忧民”的。毕竟任你军强马壮、兵多将广,若无粮食供给那一切都是虚的,所以在书中的最末一段,氾胜之才会发出“谷帛实天下之命”的呐喊。这时候的氾胜之,除了拥有农学家的技艺之外,其心灵与思想也蜕变成一名真正的农学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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