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外婆

外婆离开我们已整整30年了。她是在84岁的那个秋天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些年来,常常想起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她忍辱负重、饱经风霜的一生每每想起总是令人唏嘘不已。

1

印象中,外婆的穿着永远是一件淀蓝或灰色的斜襟布衫,头发住后梳成一个发髻,缠着小脚,颤微微地走着,唯一与从不同是嘴巴经常叼着一管烟筒吧嗒吧嗒吮吸着。记忆中,她就是这样一种老太婆的打扮,不过,穿着干净整洁,家中的灶面、桌面一尘不染。

我家与外婆家是邻村,离得很近,我妈“换豆腐哎——”的叫卖声在外婆家也能听见。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又穷,到外婆家蹭饭吃是很平常的事。有时放鹅到外婆村的地,我与弟弟轮换着到外婆家吃晚饭。那时,能吃上白米饭、配上菜干肉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有次到外婆村看完电影,我与哥哥就留宿在外婆家。记得那次上床的时候,外婆一次次拍打着我的裤管:“怎么会这么脏,好像在泥灰里滚过。”还有一次冬天拔猪草,刚好被路过的外婆看见我手背满是裂口。她甚是心疼,慌慌回家烧了热水,帮我洗净双手,擦上凡士林,那钻心的“焦侬痛”至今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外婆勤劳、善良,养猪、种菜、做豆腐、晒谷子都是好手。她虽缠足,但还是帮生产队养了一头牛,赚取公分。最艰难的时候甚至去割稻、耕田。每每有残疾人来讨饭,她也从不吝啬,家里吃什么,也不缺他们一份。没吃的,就给一把米。有一次亲眼看见外婆把饭连碗送给要饭的,因为他的那口碗实在太破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手艺人比较多,虽然家里并不宽敞,但对借宿者总是有求必应,她总是说:“我们亲戚也有这么多人在外地做手艺谋生,在外靠朋友,予人方便应该的。这也是给我修功德。”

2

虽然在极度物质贫乏的年代里,外婆给了我们许多的温暖和关怀,但外婆在我印象中是威严的,一张冷峻的脸,几乎没有看到过她的笑。我第一次对外婆的记忆大概是5岁,外婆家杀猪,妈妈带着我与弟弟到她家吃“猪三福”。烧饭时,因为最后我多添了一把柴草而把饭烧焦了。吃饭时,外婆就把焦黑的锅巴往我碗里装,当是对我的惩罚。

外婆有四个女儿,所以每到过年时,她家总是格外热闹,尤其是年初二,我众多的表兄弟、表姐妹们像约会过似的,而烧点心成了外婆最大的心事,常常是一个上午就要烧20多碗鸡蛋面条。有时,鸡蛋也调换不过来,不得不向邻居借。有一次就当着我们的面半嗔半怨:“都要今天来凑挤,分批过来不行啊?!”

上小学时,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是名列前矛的,每个学期的成绩单除了政治外都是优秀。平时任我怎样好的表现,政治一栏写着的永远是“一般”。这样的成绩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

好像在三年级时,我的一位高年级同学与我一起玩游戏发生了争吵,突然他指着我的鼻子:“你这个地主崽,还不老实点!”

“你凭什么?”我毫不相让。

“哼,你外婆家是地主,你妈是地主婆,你当然是地主崽啦。”他的声音非常响亮,整个教室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瞬间,我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不知所措,满脸羞愧,拼命忍住蓄满眼眶的泪水。后来,我慢慢地了解,我外婆家的成份为地主。我妈妈在生产队劳作之时,偶尔争吵也有人骂她“地主婆”甚至更难听的“地主老X”。这两句话,这是最直戳母亲心头的痛,每次吵架总是直矮三分,无力回骂。有一次我姐姐回来抱怨:“都是因为外婆是地主,害得我上不了高中。”说这句话时,妈妈正在做晚饭,她低着头,在昏黑的煤油灯下,小心地抽泣着:“不要怨外婆,要怨就怨爸妈没用。”事实上,在成份论的年代里,我舅舅、姨妈家众多的表兄弟、表姐妹相继失去了升学和当兵的机会,无力改变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那是一个多么不公平年代啊。

3

外婆出生在永康芝英一个富户人家。外婆家的老房子也印证着我外公家当年应是殷实之家。青砖的二层瓦房在不大的村子里显得格外醒目,南大门是青石台阶,三间正房加二间厢房,天井的周边均是平整条石,窗户虽谈不上古色古香,倒也精雕细逐。还有走廊上左右两边的踏步楼梯,也是结结实实,成了我们小时候当滑滑梯玩耍的好场所。

1983年的那个秋季,对于我外婆及她的整个家属来说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戴了整整30年的地主帽子终于摘掉了。虽说这是终于迎来了拨云见日迟到的喜讯,但不堪回首的往事同样令外婆悲从心生。

听母亲讲,外公祖上算是耕读之家,外公在时以贩牛为生,外婆也甚是勤勉,做豆腐养猪娘,劳劳禄禄,积聚一些田产,育有四儿四女。这在解放初期当时的那个小山村算是大户人家了。一切命运的转折就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那场“四清”政治运动开始的。也许正因为有些田产和房子,我的外公家戴上了“地主”的帽子,这帽子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了整个家庭和其他亲近的亲戚人身上。瞬间,我外公的整个家族就这样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任凭揉躪、糟蹋。一次次的抄家将家中值钱的东西悉数拿走。据外婆讲,当初将白银放在墙洞内也未能幸免。因不满抄家人员到外公家搬谷,外公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子拿起锄手把一个抄家人员打伤了。这还了得,在当时算是翻天的大事。因为这,外公与大舅子都判了重刑,外公在金华劳改农场改造,大舅子流放到青海。小时候,我没有外公和大舅子的概念,我的父母亲、外婆及其他所有的亲戚也从没提起过他们,一直把现在的二舅叫做大舅。外公是在上世纪60年代初死在金华劳改农场的,至于死因,到现在也无法明了。但可以想像见,对于心性高傲的外公,在妻离子散又戴着沉重的枷锁境遇下,心情抑郁与身体的折磨,离开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或许是最好的解脱。我的三舅也许是想逃离这个让他背负着罪恶感的地主帽子,年岁不大时就去到舟山的一个偏远小山村招赘,但异乡并没有带给他些许的抚慰,苦难两字仍是他一生命运的写照。

这样的场景,外婆不止一次曾经对我衰叹过:“那时啊,真苦啊,捧着外公冰冷的骨灰,大儿子杏无音信,三儿子入赘他乡,真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感。”为了屈死的外公,外婆走上了上访之路,迈着缠足的小脚,走了10来里路到了县城,不仅状告无门,还以“不思悔改”的罪名囚禁了3个多月。当她再次回到故里,看看家徒四壁,夫死子散,更有村中人的冷言讽语,让她万念俱灰,连死了的心都有。可看到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是强挣起身子去田间劳作。不仅如此,晚上有时还要挨村戴着高帽接受贫苦大众人民的批斗。多年以后,我的一位老同事告诉我:“当年你的外婆可有名啊,在台上批斗时,由于她的头低得不够,上台摁她时,居然仰起头发出了‘春风啊,春风,你白天经他拍肩头,夜啦躲他床横头’的咒语。”春风是我的外公,无处可泄的冤气只能求助于一位已逝的老人,可见那时的外婆是多么的无助和无奈啊。

4

1983年的那个秋季,分田到户后的农村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那一天我放学回家,母亲惊喜地告诉我:“分别了30年的大舅舅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他。”我一头雾水,怎么天上又掉下了一个大舅舅?母亲说,现在的这个才是大舅舅,年轻时在村里是最有文化的。这些之所以没告诉你们,是因为我们都以为他早死了,活着回来真好。

当我赶到外婆家时,大姨、二姨、小姨她们正围在大舅舅的身边。他光着个头,皮肤黝黑,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他们问话,也是答非所问,最后终于明白大舅舅精神不正常了。刚才还是欢天喜地的,一家子又掉入了无尽的悲伤之中。我们都不晓得大舅舅这些年在青海劳改农场是怎么过来的,茫茫雪域,举目无亲,背负着沉重的政治枷锁,也许忍受着非常人的待遇,否则一个好好的怎么成了一个废人?!一场曾经的政治运动,命运再次让外婆去承受咀嚼这苦涩的人生。

外婆坐在床沿垂泪:“当年青春迸发的聪明小伙,30年过去了,如今成了呆傻的小老头,我晓得我儿子在青海受了多少冤苦啊。我们都以为你早死了,想不到你还活着。”她抿了抿稍些凌乱的头发:“30年了,我欠你的,我还。”从此,风烛之年外婆又与痴傻的大儿子相依为命。

1986年10月19日是外婆最开心的日子。我哥走进了向往的军营。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最舒心的微笑。因为是近邻,村长非常了解我外婆的境况,他亲自邀请我外婆参加村里为我哥准备的欢送宴。那天她多喝了酒:“我这个地主啊,给这么多亲戚带来倒运。外甥去当兵了,总算有出头的日子了,也了却了我多年的心愿,否则这么多侄儿、外甥要怪我的啊。”她还在曾身为地主的成份深深自责。外婆,时代在前进,我们的家族早已翻过了最沉重历史的一页,清朗的天空正等待我们去翱翔。

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我在上大三时的那个署假。那昏黑的老宅就像外婆一样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我在门口找寻了半天才发现外婆已伏在床上,“哎哟哎哟”哼着,拔头散发,像鬼似的。

我不禁心头一紧:“外婆,你这是怎么啦?”看到她痛苦难耐样子,我揪心极了。

她抬起混浊的双眼,看了我半天认清是我以后,有气无力地说:“胃病,老毛病了。老了,不中用了。”还说,天太热了,想吃鱼。,

我飞奔着回家告诉妈妈,做了一道最家常的红烧鱼,又带上一个台式的电网扇。曾经威严无比的外婆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仍逃脱不了凄凉的命运。在我回校后的那个秋天,大哥写信告诉我,外婆追随分别整整38年的外公去了。她最放心不下的,仍是那位无法独立生活的大儿子。

外婆走了,她就像秋天的一片落叶回归大地。她安葬在后山村的山坳处,背山临溪。小时候,我经常从此道去到外婆家,在外婆家吃上可口的鸡蛋面。但从那以后,那条路再也没有走过。那也是我内心永远的伤痛!我只期盼,外婆在天堂再也没有什么“帽子”,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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