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二十年,有热心的同学张罗了同学聚会。那天下了雨,出城的时候堵了很久的车。我赶到那个城市的酒店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午餐快要开席,同学们都已落座。
戴哥就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他面带微笑地和我打招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忽然冒出了一句:“小巫,你是不是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操场上绕行的夜晚。”一瞬间,我好像被什么击中,那些已经远去的时光,那些已经很久没有再被提起的时光,突然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好像从来不曾褪色,也不曾离开过。
我笑了笑说:“是啊。”我拿起手边的茶杯,以茶代酒;戴哥也把手中的酒杯举起来,在桌沿上轻轻磕了几下,以为敬意。我把茶水送到嘴边轻酌一口,戴哥在那一边一饮而尽。
我进高中开始就跟戴哥住一个宿舍。我们的友谊始于互相交流的杂志和卡带,以及每晚宿舍熄灯前偶尔从对方碗里挑出的方便面或者咬上一口的苹果。有时候,戴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大部头的武侠小说,他打着手电或者应急灯挑灯夜战,完结后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讲这些云里雾里的故事。他的喜好都写在脸上,如果你愿意跟进去一起品味戴哥品过的金庸古龙或者温瑞安,戴哥就会由衷地感到开心。
但是我始终对武侠小说提不起太多的兴趣,也许只是那些故事太过虚幻,离我们的生活太远,而我很难被那些远离自己的东西触动。
不过我喜欢听戴哥谈论班上的姑娘。
进高中没几天,我们就在某一个晚上熄灯以后对姑娘们品头论足了一番。我想那个年纪的小男生大概都会是这个样子,开始被身体里的荷尔蒙驱动,从抗拒和异性往来变成为周围那些姑娘们勃发的青春所吸引。
戴哥是一个在宿舍里无所顾忌的家伙,他大声喊出一个姑娘的名字,然后说她最漂亮,我最中意她。
后来我们就有意无意地帮戴哥创造一些机会,让他和那姑娘多说一些话;戴哥每次都很高兴,乐呵呵的,但是事情永远发乎情止乎礼。我想除了开过一些小玩笑,有过一些小插曲,戴哥和那个姑娘估计什么都没有过。我甚至怀疑那姑娘根本不知道有人曾经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并且说她最漂亮,最中意她。
而我,从来不肯说出来内心的秘密,即使有人百般怂恿。
我和戴哥后来越来越多地混在一起,还因为对于学习,我们都有相似的态度,骨子里面我们都是懒散的人。我们臭味相投,在晚自习的时候听罗大佑和张真,在自修课上把头埋低偷偷读对高考永远没有帮助的诗集。有时候,吃完晚饭,我们趴在教室门口走廊的栏杆上,看着教室外面那两棵高大的水杉和高远的天空,一边闲聊,一边憧憬高考以后那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是那个夏天最终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圆满。我去了第一志愿填的学校和专业,只是我内心的那个秘密,她的发挥不如预期,她将去往远方的一个城市,我曾经在心底默默构建无数次的关于未来的甜蜜想象在莫可名状的悲喜中渐渐崩塌。
我离开家乡,在另一个城市开始苦闷的大学生活。还好,戴哥的学校离得不远。
戴哥有时候就跑过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学校外面的小摊胡乱吃点东西,或者干脆跑去他们学校吃在这一片高校里面比较著名的食堂。天气开始有点冷的时候,戴哥喜欢戴一个黑色的平平的帽子,他的表情恬淡,目光温和,模样让我想起高中时候我们都喜欢过的那个总是带着帽子照相的诗人。接着我们不约而同在两个校园里面学习弹吉他,而这是我们曾经在高中时候聊过的大学生活场景之一。所以戴哥来我们宿舍找我我又恰巧不在的时候,他就爬到我那靠窗的上铺上玩我的吉他,他跟我的室友们都已经混熟,大家不分长幼,也都称呼他戴哥。他就笑着坐在那里弹琴给大家听,有时候把我室友丢给他的都宝夹在耳朵上。
我们聊很多练琴的心得,聊练过的曲子,聊最近读的书和新买的卡带。后来我们就又聊到了那些姑娘。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很无望地往那个城市寄信。我在信里面絮絮叨叨地说我自己的生活的琐碎,说这个城市的季节变换冬去春来;我假装平静地询问那一边的风景,但是心里从未有任何期盼。每一次我把信投进邮局设的绿色的信箱,都感觉像是和一段揉碎的时光告别。
那天晚上我跟戴哥说起那些,天空依旧高远,操场边上的草丛里已经有隐约的虫鸣,刚刚好起了一点风。有人在操场上顶着夜色跑步,我们只是缓缓地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远处教学楼隐约的上下课铃声传来,提醒着我们时间的流走。我们说起了很多名字,许多很久没有提起过的名字,脑子里浮现出她们的样子,久违的她们少女时候清秀美丽的脸庞;说起已经不再新鲜的事情,或许有一些回忆有一些模糊黯淡的小细节。好像是在追忆青春的路上遇见过的花朵,她们安静地开放在旧日的风景里,装点了过去以及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
但是我忘记了我是否说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怅惘。我只是记得戴哥说,生活总是会往前,离开的人终会离开,相遇的人终会相遇,什么都会好起来。
再后来,我就决定不再写信。像是戒掉生活中的一个习惯,一种习以为常的隐约的痛,但是丢弃的时候却又舍不得。
我只是相信戴哥说过的话,什么都会好起来。
我的生活在历经很长的一段时间的平静以后开始起了变化,在舍弃一些之后,生活总是会摊开新的一页。戴哥有好几次晚上来找我的时候都没有遇上我,室友们告诉他小巫去自修教室了。晚自修的时候,我确实开始很少在宿舍出现,我陪着一个姑娘在自修教室学习。我恋爱了。
戴哥有一次在我的床头留下纸条,写下再一次不遇的沮丧。我略略有一点惶恐,但是这时候是浸在爱情的当下,所以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我在这座城市最后一次见到戴哥,是在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去他们学校看他。他有点忧心忡忡。他有的时候是义气多于理智的人,因为帮别人代考,可能会因为这样的傻事拿不到毕业证。
不过,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戴哥抬起头,脸上是熟悉的笑容。
毕业以后,我们再次遇到就非常少了。戴哥没有留在这边,也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去了一座小城市。我想,大概那里有适合他的宁静的节奏,有按部就班的平淡无奇和柴米油盐的琐碎的温热,什么都会好起来。而这一些恰恰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我们在不同的城市里,历经不一样的人生起伏。城市在变,生活在变,我和戴哥终于不再有一个起风的夏夜可以说起一些过往,而那个操场,多年以后也被填埋,变成了一座拔地而起的楼房。
后来我想,那天戴哥举起酒杯的时候,我或许也应该斟满一杯,即使不胜酒力,或许在那一刻,也应该在年近不惑的时候跟往事干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