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阿婆又坐在村口那棵大核桃树下,手里摇着蒲扇,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挂着掩不住的笑意。几个刚从田里回来的妇女经过,周阿婆立刻挺直了佝偻的背,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家明明昨天又打电话来了,说在城里开了第三家分店,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哩!"
妇女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敷衍地应和着:"是是是,阿婆有福气,孙子这么出息。"
等走远了些,胖婶撇撇嘴:"这老太太,还搁这儿吹呢!她孙子都进去三年了,诈骗罪,判了五年,减刑到三年,下个月就该放出来了。"
"嘘,小点声。"李婶捅了捅胖婶的腰,"阿婆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再说了,她那个病..."
周阿婆确实有病。三年前,当警察上门告知周明因涉嫌网络诈骗被刑事拘留时,老太太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她就变了个人似的,逢人就说孙子在城里当大老板,开了连锁店,买了大房子。
起初,村里人都以为老太太是伤心过度,精神出了问题。直到村医私下告诉几个村干部,周阿婆患的是轻度老年痴呆,记忆出现了混乱,大家才恍然大悟。村支书李国强召集村民开了个小会,决定配合老太太的"谎言"——毕竟,这个把一生都奉献给孙子的老人,承受不了真相的打击。
夕阳西沉,周阿婆慢悠悠地拄着拐杖往家走。她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快到家时,她看见李国强站在她家低矮的土坯房前,手里拿着个信封。
"国强啊,吃饭了没?"周阿婆笑眯眯地问。
李国强神色复杂地看着老人:"阿婆,明明来信了。"
周阿婆眼睛一亮,急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信封:"这孩子,有手机不打,还写信,真是..."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上面印着监狱的抬头。周阿婆眯起眼睛,看了半天,突然笑了:"哎呀,我家明明要回来啦!他说公司派他出国学习,下个月就回来探亲!"
李国强喉结滚动了一下:"阿婆,明明他..."
"我知道,我知道,"周阿婆摆摆手,"年轻人忙事业,三年没回家了。这次回来,我得给他做最爱吃的红烧肉。"她转身进屋,嘴里还念叨着,"得把西屋收拾出来,明明现在是大老板了,住不惯我们这破房子..."
李国强站在原地,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夜深了,周阿婆却睡不着。她摸出床底下的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沓汇款单,每张都是周明从城里寄来的。最早的一张是八年前,周明刚上大学时寄的五百块,最近的一张是两年前的两千块。汇款单上的字迹从稚嫩到成熟,金额从少到多,记录着孙子成长的轨迹。
阿婆用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单据,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她当然知道孙子在哪里。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当警察敲开她的门时,她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周明涉嫌参与一个大型网络诈骗团伙,涉案金额高达三百多万。"年轻警察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心。
"不可能!我家明明是好孩子,他在城里开公司,他是大学生..."阿婆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看到了警察手中的证据——周明与同伙的聊天记录,受害者的报案材料,还有银行流水。
那天晚上,阿婆跪在丈夫和儿子的遗像前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她擦干眼泪,对来探望的邻居说:"我家明明公司接了个大项目,得出国一段时间。"
谎言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随着时间推移,阿婆的谎言越来越离谱,而村里人的配合也越来越熟练。只有阿婆自己知道,她不是在欺骗别人,而是在欺骗自己。如果她不说这些谎,她怕自己会立刻死去。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墙上那张全家福上——年轻的阿婆抱着刚满周岁的周明,旁边是她的儿子和儿媳。那是二十年前拍的,不久后,儿子和儿媳就在一次车祸中双双离世,留下她和襁褓中的孙子相依为命。
阿婆记得周明小时候有多乖。上小学时,他每天走五里山路去镇上的学校,放学回来就帮她喂鸡、扫地。初中住校后,每周回家都会把省下的生活费塞给她。高考那年,周明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阿婆,等我毕业了,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离家的那天,周明抱着她承诺。
阿婆抹着眼泪点头,把攒了多年的三千块钱缝进孙子的内衣里。她怎么会想到,四年后等来的不是孙子的毕业证书,而是一张逮捕通知书?
大学第一年,周明还经常打电话回来,说自己在勤工俭学,成绩很好。第二年,电话少了,但汇款多了,他说找到了高薪兼职。第三年,他开着一辆二手轿车回来过年,给阿婆买了金镯子和新棉袄。阿婆问他钱是哪来的,他笑着说:"阿婆,我现在是公司高管了,一个月工资两万多呢!"
阿婆当时就该怀疑的。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哪来这么高的工资?但她太高兴了,高兴得忘了追问细节。现在想来,那时候周明就已经走上歧路了。
铁盒底部压着一张周明小时候的照片,圆脸大眼,笑得天真无邪。阿婆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明明啊,是阿婆没教好你..."
一个月后,周明出狱了。他站在监狱大门外,眯眼看着久违的阳光。三年牢狱生活让他消瘦了许多,原本白净的脸庞变得粗糙,眼角也有了细纹。他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向公交站——没人来接他,他也没告诉任何人今天出狱。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周明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敢想象阿婆现在怎么样了。入狱前,警察告诉他阿婆受了刺激,精神不太正常。这三年来,阿婆只来探视过一次,穿着最好的衣服,带着一饭盒他最爱吃的红烧肉,笑着说:"明明,阿婆来看你了,你在里面要听领导的话,好好改造。"
那一刻,周明几乎崩溃。他知道阿婆什么都明白,却选择用这种方式保护他。从那以后,他拒绝了所有探视,他无法面对阿婆强装的笑容。
车到村口,周明深吸一口气下了车。正是农忙时节,田里没什么人。他低着头快步走向家的方向,希望能避开熟人。但刚走到大核桃树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我家明明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周明抬头,看见阿婆站在树下,笑得像朵绽放的菊花。她比三年前更瘦了,背也更驼了,白发几乎全白,但眼睛还是那么亮。
"阿婆..."周明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
"公司放假啦?"阿婆走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瘦了,城里伙食不好吧?走,回家,阿婆给你炖肉。"
周明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阿婆的记忆果然出了问题,她真的以为他在城里工作。
回家的路上,几个村民看见他们,表情古怪地打了招呼。周明注意到他们看阿婆的眼神里带着怜悯,看他的眼神则充满鄙夷。他羞愧地低下头,加快脚步。
到家后,阿婆忙前忙后地给他倒水、拿毛巾,嘴里不停地念叨:"西屋我给你收拾好了,新被子新枕头,你公司领导要是来视察,也能住得下..."
周明终于忍不住了:"阿婆,别忙了,我...我不是从公司回来的。"
阿婆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擦桌子:"知道知道,你是从国外学习回来的嘛,信上都写了。"
"阿婆!"周明抓住老人的手,"看着我,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回来的,对不对?"
阿婆的手在发抖,但脸上还挂着笑:"说什么傻话,你不是在城里当大老板吗?村里谁不知道..."
周明跪了下来,泪流满面:"阿婆,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骗了那么多人,最后连你也骗了...我在监狱里这三年,每天都在后悔..."
阿婆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她瘫坐在椅子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明明啊...阿婆宁愿你继续骗我..."
原来,阿婆的病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她真的相信孙子在城里事业有成;但偶尔清醒时,她会想起那场噩梦。每到这时,她就拼命给自己洗脑,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假的,明明是好孩子,不可能犯罪。
"阿婆,你打我吧,骂我吧!"周明抓着阿婆的手往自己脸上打,"是我鬼迷心窍,想赚快钱让你过上好日子,结果...我辜负了你一辈子的心血..."
阿婆抽回手,轻轻抚摸孙子的脸:"起来吧,饭该凉了。"
那顿饭吃得异常安静。阿婆不停地给周明夹菜,自己却几乎没动筷子。饭后,她拿出一个布包:"给你的。"
周明打开一看,是一套崭新的西装和一双皮鞋,还有一本存折。存折上有五万块钱,是阿婆这些年省吃俭用,加上周明以前寄回来的钱攒下的。
"阿婆..."
"穿上试试,上班要体面。"阿婆固执地说,"钱你拿着,在城里租个好点的房子..."
周明再也忍不住,抱住阿婆嚎啕大哭:"我不走了,阿婆,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在村里陪着你,种地也好,打工也好,我重新做人..."
那天晚上,周明躺在西屋的床上,听着阿婆在隔壁辗转反侧的声音,心如刀绞。半夜,他听见阿婆起床,走到院子里,对着月亮自言自语:"老天爷啊,我老婆子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明明是好孩子,是阿婆没教好他..."
周明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哭泣。他发誓,从今以后,一定要让阿婆真正的骄傲,而不是活在她自己编织的谎言里。
第二天一早,周明就去找了村支书李国强。
"国强叔,我想在村里找点事做。"
李国强冷冷地看着他:"诈骗犯还想在村里立足?你知道你阿婆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
周明低着头:"我知道我没脸回来,但我不能丢下阿婆一个人。她年纪大了,还有病..."
"现在知道心疼阿婆了?骗那些老人的养老金时怎么不想想?"李国强拍桌而起,"你知道你骗的那些钱里,有多少是老人的救命钱吗?"
周明脸色惨白:"我...我会想办法补偿..."
"补偿?"李国强冷笑,"你拿什么补偿?你阿婆为了替你赔钱,把祖传的银镯子都卖了!"
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周明踉跄了一下。那只镯子是阿婆的嫁妆,是她唯一的首饰,阿婆常说等明明结婚时要送给孙媳妇的...
"我...我不知道..."周明声音发抖。
"你当然不知道!"李国强红着眼睛,"你阿婆不让我们告诉你,怕影响你改造。这三年,她捡过垃圾,帮人缝补衣服,七十多岁的人了啊..."
周明转身就跑,一路冲回家,看见阿婆正在院子里喂鸡。阳光照在她佝偻的背上,那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背,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阿婆!"周明跪在阿婆面前,"我对不起你..."
阿婆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镯子...你把镯子卖了?"
阿婆的表情变了变,然后勉强笑道:"那个啊...阿婆年纪大了,戴不动了..."
周明哭得像个孩子:"阿婆,我发誓,我一定把镯子赎回来,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真正的..."
从那天起,周明像变了个人。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帮阿婆挑水、劈柴,然后去地里干活。起初,没人愿意雇他,他就免费帮人干活,只为学技术。渐渐地,村里人看他是真心悔改,开始给他一些零活。
三个月后,周明用攒下的钱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开始帮村里人运货。他收费低廉,干活卖力,很快就有了一批固定客户。每次拿到工钱,他都会交一部分给阿婆,剩下的存起来,说要赎镯子。
阿婆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坐在门口,骄傲地对路过的邻居说:"我家明明现在跑运输,可忙了。"不好的时候,她会突然问:"明明啊,你公司那个大项目做完了吗?"
每当这时,周明就会耐心地回答:"阿婆,我现在在村里干活,不骗人了。"然后阿婆就会露出恍惚的表情,过一会儿又恢复正常。
一年后,周明终于攒够了钱,从当年买镯子的人手里赎回了阿婆的银镯。当他捧着镯子跪在阿婆面前时,阿婆哭得像个孩子。
"傻孩子,花这钱干什么...阿婆老了,用不着了..."
"用得着,"周明小心地为阿婆戴上镯子,"等我娶媳妇那天,您亲手给她戴上。"
阿婆破涕为笑:"有对象啦?"
周明挠挠头:"还没...但我一定会找个好姑娘,带回来给您看。"
那天晚上,阿婆睡得特别香,梦里都是明明小时候的样子,还有他承诺要带给她的好日子。虽然这好日子来得如此曲折,但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