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烟尘尽

(最近在写一个新的中短篇,进度不快,只好先放一篇曾经的中短篇上来,这个故事是从我的一部长篇里摘出来的最喜欢的一个故事,略做了改动)


题记:许多年后,我方才明白,当陨落成了唯一的出路时,竟也会在刹那绽放出破碎的美丽,如同罂粟花突然败落,莫名其妙的好看。

01 冲突

        一年前,北魏皇城曾有过一桩喜事。

        说的是君主拓跋焘迎娶了一位右昭仪沮渠氏,这位新昭仪是北凉太祖沮渠蒙逊的女儿,封为兴平公主,名唤溯月,是现今北凉的君主沮渠牧犍的妹妹。传说这位兴平公主生的极美,且动静皆宜,时而如张扬的沙漠,时而若深谷的月光,尤其一双眉眼,仿佛幽幽潭水,看不到底。沮渠牧犍为平息两方战火将这个宝贝妹妹送来的时候,魏王很是重视,迎娶的仪仗几乎要赶上当今的王后。

        这本来确是一桩喜事,可没想到在大婚的洞房之夜却出了事。传闻说是北魏君主拓跋焘在前殿宴请完群臣后便去到后宫见右昭仪,谁知贴身的宫婢被遣出不久,烛光摇曳的房门内就传出了争吵声,拓跋焘更是恼怒地将一桌美酒小食拂了一地,气冲冲地夺门而去。更匪夷所思的是门内的右昭仪却像没事人一样,既不惶恐也不苦恼,甚至都没有唤人进来收拾便自个儿和衣躺床上睡着了。自此以后,拓跋焘便很少主动看望这个右昭仪,但对其的赏赐却也不少分毫,更是以顾及北凉风俗的理由允许其在宫中各处走动。

        这位右昭仪被冷落后,既不哭也不闹,倒是乐得整日里在各处走动,可这一日却走出了事来。

        南风是右昭仪自寒漠带入宫中的贴身女侍,一大早便发现自家娘娘不在所住的凝云阁,而是又撇开众人自个儿出去了,她倒也不吃惊,于她的性子,这样的事发生了也不是一次两次。她刚打算无奈地放下心来,便见门外跌跌撞撞奔进一个宫娥。

     “南风姐姐不好了,娘娘……娘娘……”

     南风眼一肃:“有什么话好好说,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宫娥吓得一抖,忙理顺了舌头回道:“娘娘不知怎么的自己去了承天殿,在那里碰见了陛下,结果不知为何,两人……两人在殿内打了起来!”

  南风上前一步抓住宫娥的胳膊:“娘娘呢?娘娘可被侍卫……”

  宫娥摇头:“未曾,陛下吩咐谁都不许进殿,奴婢赶来的时候里面还在打着呢。”

  南风未及听完,举步便朝承天殿方向而去。

  承天殿外,一群侍从跪了满地,然而殿门紧闭,时不时从内传出物什碎裂的声音。

  承天殿内,拓跋焘一边用手掂量着刚刚夺下的短刀,一边望着面前喘着气怒目而视的昭仪冷笑道:“你倒是出息啊,什么时候竟还藏着把刀在身上,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休要管!”对面的女子丝毫不示弱,“还给我!”

  “你在宫里一日就休想自裁!”拓跋焘厉声警告。

  女子一愣,眼中露出不屑:“我沮渠溯月又不是那般小家子气的女子,有何好自裁的?!”

  “哦?”拓跋焘的面色缓了缓,“既是如此,朕觉得这把短刀甚是精致,不如送予朕可好?”

  “不好!”女子答的毫不迟疑。

  拓跋焘眸色一变:“你若有本事就自己来抢回。”

  女子轻哼了声,突然就扑上前去,拓跋焘脚下一绊,竟一个不慎被其扑倒在地。

  两人的脸从未凑到如此之近,一双清澈如天池之水的眸子骤然出现在拓跋焘的面前,仿似在哪里见过。拓跋焘一个晃神,看着眼前面上潮红喘着粗气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吻了下去。女子全身一僵,本能地就要推开,谁知拓跋焘一个翻身,竟将她死死地压在了身下,一双手更是受制于他,一时动弹不得。

  女子心急地想要扳回一局,却觉腰间一松,扣住外衫的丝带已被解了开来,一只手带着滚烫的温度游走而上,她忍不住轻哼一声,覆在唇上的吻更急更重了些。女子瞪大了眼,脑中闪过一阵清明,竟张嘴猛地咬了下去。

  拓跋焘吃痛,立时松了手,女子趁机一个闪身站了起来,摆脱了眼前的境地。

  门外拓跋焘的贴身老奴赵福搓着手来回踱着步,不知如何是好。远远地瞧见南风飞奔而来,赵福忙三步两步地迎上前去:“南风姑娘,你家娘娘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好端端地不知怎么又惹了陛下生气,如今老奴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南风没答话,两步赶到殿前,伸脚就要踹门,谁知门在这一刻被打开了。

  殿外跪着的众人抬眼朝里瞧了一眼,又齐刷刷地迅速低下了头。

  只见里边出来的两人俱都一脸怒气,俱都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一个手臂被拉了道口子,鲜血一直流到指尖;一个手握短刀,嘴角红肿。

  昭仪一脸煞气,对着南风吩咐了句:“我们回宫!东西就赏他了!”

  一句话实实把一众人给骇一个跟头,也把后面的那位给惹的面色更加难看。

  赵福战战兢兢地去扶拓跋焘,却被恨恨地甩开,只得跟在身后一溜小跑地远去了。

  凝云阁中。

  右昭仪沮渠溯月一路阔步行来,往殿中的主位上一坐便开始哭,且哭的豪放大气,经久不衰。

  南风有点无措,自打陪在这位身边,上一次看她哭还是小时候弄丢了牧犍哥哥亲自做的一只狼骨耳环,就连两国议和将她送往魏国和亲也没见这么伤心过。

  “公主,可是疼的厉害,奴婢给你请太医……”

  “不许请!”沮渠溯月一挥手,“谁都不许去!谁去谁掉脑袋!”

  这一唬倒是生生骇住了众人,一个个都把向外的脚给收了回来。可眼前这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只手还不断有鲜血自指尖流下,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后宫死了个把女人这么简单,而是关联着两国微妙的关系。

  南风柳眉倒竖,本想要上前来横的,最终咬了咬牙,转头递上了四、五块帕子。沮渠溯月一愣,哭声断了一断,然后接过帕子来前赴后继地擦起眼泪来,一边哽咽一边恨恨道:“什么都要抢我的!如今就连把贴身的匕首也不肯放过!”

        揉皱的绢帕被胡乱地扔在地上,沾着血迹的地方仿佛开出了朵朵红梅。

        好不容易收拾停当,望着溯月沉沉睡去的面容,南风叹了口气,思绪回到了四年前。

02 缘起

        四年前,北凉。

  还未完全日落,那远处漫天金黄的沙尘便已夹裹着奔腾的马蹄声迅速逼近,一众骑装打扮的将士身影渐渐清晰,在夕阳的照映下煞是好看。

  一个身着火红衣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城头看的真切,早早便迎了出来,这情形定是又打了胜仗回来。

  为首的将领瞥见道边的小姑娘,一脸喜色,转头命过其他的将士继续行进后,便掉转马头向着她这边厢来。

  “牧犍哥哥!”小姑娘雀跃着迎上前去,正欲说话,却被对方一个噤声打断:“溯月,知道你想要什么,不过你也知道……。”被唤作牧犍的男子拍了拍随身的背囊笑道:“我此番既不是去赶集,自然带不得你喜欢的那些东西。这样吧,回头我寻摸一把折扇给你。”

  不等溯月回应,牧犍已策马而去。溯月不由哑然,自懂事起,这位大皇兄统共也就送了她七把折扇,两套金银茶具,外加一双狼骨做的耳坠。于是心有不奈,便匆匆尾随了他一同入到大殿。

  里头报过,少顷,便见北凉王由人携着缓缓而出。近些年来,北凉王沮渠蒙逊忧虑过重,身子总不见好,反复纠缠了许多时日,竟是连门都很少出了。世子年幼,四处征战的事儿便落在了三子沮渠牧犍的身上,牧犍倒也争气,即便是以一敌十,即便是面对北魏这样的强军也能应付自如。

  “此番虽然大获全胜,却还是让北魏的世子逃脱了。”是牧犍不愤的声音。

  “如此也是挫了他们的锐气。”北凉王顿了顿又道,“那世子狡诈的很,得多配些人马搜寻,想来他还未能逃出我们掌控的范围……”

  牧犍正欲答话,突然转头向帐外看来:“父王,那要扇子的丫头在听墙角呢。”

  溯月面上抽了一抽,磨蹭着挪了出去。

  “溯月——”北凉王朝她招了招手,“过来,今日又这般闲的发慌?”

  不等溯月回答,北凉王又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了,算来快十五了吧!”

  “啊?”

  “该是找个人家的时候了,也好管管你的性子。”那牧犍与北凉王相视一笑,又齐齐看向蹭在一旁的沮渠溯月。

  溯月讪笑着缓缓收回打算攀上北凉王手臂的爪子,只道:“父……父王,儿臣想起有要紧事等着去办,就不打搅你们探讨国事了。”

  说完便迅即滑到了帐外,只听身后牧犍的朗朗笑声:“还是父王更了解这小妮子,只要一提到婚事儿,她便必然要躲到九霄云外去了。”

  出得门,溯月便去寻南风,南风是她的贴身侍卫,性格清冷,虽也是个小姑娘,但一身功夫却是了得。侍卫队里功夫高强的不少,但唯一敢赢溯月的却只得她一个,加上年岁相当,与溯月相处便如同极好的朋友。

  见到南风的时候她正在磨一把匕首,溯月尚未喊出她的名字,她已先行开了口:

  “不用说,一定又在哪里碰了一鼻子灰。”

  “我脸色很难看么?”溯月楞了一楞。

  “嗯。”南风抬眼打量了溯月一番,煞有介事般地道,“岂止是难看。”

  溯月白她一眼:“那为了安抚我,你得陪我出去玩。”

  “不去,眼看就要起风沙了。要不……我陪公主捏泥人玩儿吧!”

  “捏你个头!”溯月恨恨地甩了甩袖子,“不去拉倒,我自己去!北凉的女子怕什么风沙!”转身便去牵她的小红马。

  南风追出的时候,溯月已驰出很远,转眼就出了她的视线。

  然而被南风言中,不久大漠上空便起了黑云,知是很快便会卷来沙暴,溯月忙拉着小红马就近躲避。却隐约见到前方不远处似倒着一个人,从衣着配饰上看似是中原人士。

  溯月来不及多想,只道是路过的商队落下的伙计,连忙用毛毯裹着扶上马背,一并到附近安全处躲避。待到沙暴过去,天已俱黑,溯月抬眼望了望周围,竟是全然变了景色。

  想来今夜是回不去了,溯月让小红马抖了抖了身上的尘土,就近寻得了一避风处,回头看去,那陌生人仍未醒转。溯月提了裙子蹲在一旁,用绢帕替他拭了拭面上的尘土,一副英气逼人的年轻脸孔便显露出来。没来由的,面上便热了一热。

  溯月定了定神,解下腰间的水囊,往陌生男子嘴边缓缓喂下,清凉的水滴在干燥的面容上,男子的嘴角动了一动,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一些,有了些神智,他挣扎着将眼睛张开一条缝,模模糊糊间仿佛见到一袭火红的衣衫,面纱上面一双深如潭水的眼睛灵动美好得似乎含着整个春天。他重新又闭上眼,是幻觉吧,自己是死了么?可是不渴了,伤口也不太疼了,如若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今后定要做出一番天地来。

  想到这里,他竟微微有些激动。

  这些情绪的变化看在溯月眼里,觉得很是有趣,她伸出手将他的眉心抚平,又托着腮凝神望着,望着望着就觉得有点困顿,小脑袋点啊点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做了个美丽的梦。

  梦里的她牵着心爱的小红马,在漫天的花雨中漫步,在不远的前方等着的人向她伸出手来……她突然觉得很宽心很安心,于是便笑了起来。

  陌生男子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溯月眉眼都在笑的样子,突然地,他竟有点动心。

  他很想揭开蒙在她面上的纱,看看有着这样好看眉眼的女子有着怎样的面容,可是,当手触到颊边的时候他终于还是犹豫了。一瞥眼望见沙中掉落了一只狼骨耳环,他拾起打量了打量又掂量了掂量后,果断地放进了怀中。

  当溯月醒来时,风沙早已落幕,皎月和稀零的星辰挂在天边,清明而寥落。

  溯月揉了揉眼睛,想起刚才的梦境,那等着自己的人竟似乎是被救的陌生男子,想到这里,面上又红了红。对了,刚才的男子呢?竟连声谢谢都没有说就自顾走了,看样子伤的也不轻,也不知道能不能走的出沙漠……

  溯月拉着小红马,一路缓缓走着,月亮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滋长的思念。

  南风发现他们的公主自从那次出去后,每日里的表现总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有时呆呆地坐上半天,什么事情也不做,偶尔还会突然自顾自地笑起来。有时跟她说了半晌话,她却恍若未闻。有时又会去宫里的藏书阁翻找关于中原文化和习俗的书。

  南风观察了五天,又思索了五天,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的公主失心疯了。

  直到有一天,南风看见公主画了一张画,画上的男子负手而立,简单的灰色长袍却掩不住周身散发的豪迈霸气。

  南风发誓自己和公主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决计没有见过有这样的男子出现在公主身边过,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日公主单独出去的时候撞上了桃花。

  作为公主打小的侍卫、伙伴和闺蜜,南风觉得很有必要找这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谈上一谈。

  入夜。

  有轻风,有月,有酒,很适合谈心。

  南风定定地望着眼前美貌无双的公主,酝酿出一种长辈担忧晚辈的情绪就要开口,可公主却亮着一双眼睛问出了一句话:

  “南风,你爱过人吗?”

  “啊?”南风的舌头猛地打结,想好的话一囫囵全吞了进去,“没,没……”

  溯月仿似没有看见她的表情,脸上漾起甜甜的微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我就是每天都会想他,想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想他的声音好不好听,想他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

  “你爱过人吗?”

  “啊?”南风的舌头猛地打结,想好的话一囫囵全吞了进去,“没,没……”

  溯月仿似没有看见她的表情,脸上漾起甜甜的微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我就是每天都会想他,想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想他的声音好不好听,想他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

  “你说的‘他’是谁?”南风与生俱来的敏感和警惕袭上心来,“公主你到底碰上了何人?”

  溯月接下来的话让南风很泄气:“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从何而来,甚至不知道他现在的生死。可我总有种冥冥间的感觉,他和我有着缘分!”

  这次倾谈下来,南风重新确定了自己第一次的结论,那就是公主确实失心疯了。

  天有不测,人有祸福。

  这一年,沮渠蒙逊的身体走到了油尽灯枯的程度,终告不治。

  这一年,沮渠牧犍继位。

  这一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派李顺至北凉迎娶沮渠蒙逊的女儿,而牧犍遵照父亲遗愿,封沮渠溯月为兴平公主,和亲北魏。

  南风忐忑地进到公主房中的时候,她已收拾好随身的行李,除了简单的衣物外,只有一把短刀、一副画和一只狼骨耳环。

  溯月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棂洒了全身,看上去十分清冷。

  “公主——”南风嗫嚅道,“奴婢再帮您收拾几件衣物细软吧?”

  “不用。”溯月淡淡答道,“那些都不重要。”

  “这画,带进宫去若是被看见了怕不好吧?”

  “无妨,带去就是。”

  “这耳环,只剩一只了,若是公主喜欢,陛下定会再亲自做上一副,何必执着于这一只?”

  溯月的眼神动了一动,答非所问道:“那日,我掉了一只耳环,也不知是否被那人捡走了。”

  南风在心里轻叹了一声:“那这刀,定是带不进内宫的,还是拿下来算了。”

        “我既不能嫁予我喜欢的人,那旁的人也休想碰我,若拓跋焘胆敢碰我,我便拿刀捅了他,倘若打不过他,我便自裁。”溯月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仍然淡淡,语气却透着决绝,让南风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03 和亲

        前夜。

  沮渠牧犍在溯月的房门外已徘徊许久,直到最后溯月亲自开了门迎出来。

  “月儿……”牧犍看着以往无忧无虑的妹妹如今变得如此淡漠冷清,心里不由疼了起来。

  “王兄大可不必担忧,我自会知道分寸,不会让那北魏再觊觎我们的土地。”溯月说的简单,可听在牧犍耳中却象自己被打了一记耳光。如此弱的国家,弱的王,最终需要一个女人去维系安宁,而这个女人又是自己一直呵护备至的妹妹。

  牧犍颤抖的手抚上溯月的肩:“月儿,为兄发誓,日后他若对你不好,为兄定会接你回来。”

  溯月凄笑了一声,动了动嘴角,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迎亲的仪仗十分壮观,从北凉到北魏,无论是沙漠是绿洲,是官道是长街,每个人都知道北魏的皇帝要娶北凉的公主,每个人都以为这会是独一无二卓尔不凡的嫁娶。

  却没有人猜到这婚礼的不凡竟是不凡成那样。

  在离开北凉国界的那一刻,溯月掀开车帘向沙漠的地方看去,那里藏着她多年的记忆,而记忆中的那个人终是与自己没有缘分吧。到头来,连那记忆也变得模糊和不真实起来。

  婚礼上,拓跋焘大宴群臣,排场之大足以证明他对北凉这位兴平公主的重视,最不平静的当属后宫,纷纷猜测这位新封的右昭仪将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来。

  “听说是北凉的第一美人呢,你说陛下以后会不会忘了我们?”椒房舒氏掩住了嘴和近旁的越氏耳语道。

  “是啊,一来就封了右昭仪,以后不知道怎么恩宠呢。”越氏频频点头,一脸忧虑,“你看,郁久闾氏也只是封了夫人,她却一开始就翻起浪来了。”

  两人的声音不算小,不远处的郁久闾氏面上已是一阵青一阵白,正要反驳几句,上首的皇后赫连氏已然开了口:

  “都不要妄自菲薄了,各位妹妹都美貌贤淑,应该齐心协力服侍好陛下才是。”赫连氏是夏国公主,被灭国后与妹妹一起被俘了来,近年一直温厚安静,因此被封了皇后。

  皇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众人只觉讪讪,转了话题又聊了片刻俱都散去了。

  殿中,一派大红喜色。

  溯月静坐床边,从束衣里悄悄取出藏着的匕首纳入到袖中。外面的喧嚣仿佛完全入不了耳,一切都是陌生和茫然的。她生平从未如此紧张绝望过,好像如临大敌,又好像堕入深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殿门突然被打开了,有人进来挥退了守在殿中的众人,径直走到了榻前。

  红的衣,红的鞋,在喜烛的照耀下特别刺眼,溯月绷紧了身子,不自然地触了触袖中的匕首。

  喜帘突被掀开,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带着酒气凑近了溯月。在那一刹那,溯月有些怔忪,有些发愣而不知所措。那张记忆中的脸,那个日夜徘徊在心中的人儿,竟出现在此时此景,她是该欢欣还是自嘲?

  面前的人捧起她的脸定定看了半晌,有一闪而过的恍神:“果然是个美人,这双眼……好亲切,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没有!”溯月不假思索,将头偏了开去,片刻的功夫她已然回过神来,眼中的神采也迅速淡了去。眼前的男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冷淡,自顾自地倒了两杯酒重又凑近:“来!大喜的日子咱们喝杯合卺酒。”

  溯月没有站起身,也没有伸手去接,藏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

  拓跋焘的眼中闪过一丝危险,将酒杯慢慢地送到溯月唇边:“怎么,害羞?还是害怕?”

  溯月不答。

  拓跋焘逼近一步:“喝了酒就不怕了,来,喝掉它!”

  拓跋焘的不容置疑让溯月突然笑了起来:“若是不喝又怎样?我溯月从来不喜欢被勉强。”

  “是吗?”拓跋焘眉毛一扬:“我拓跋焘也不喜欢勉强别人,不过今天……却偏偏想勉强一下人。”

  危险的气息在二人之间蔓延,一触即发。拓跋焘猛然欺身上前,掰过溯月的肩头将酒硬是灌了进去,谁知刚松了手,溯月竟将口中的酒水全然吐在拓跋焘的胸前,几乎在同时,溯月袖中的手握紧了刀柄眼看就要出鞘。拓跋焘迅即握住溯月出刀的手,忍着满满的怒意低声道:

  “都说北凉的兴平公主知情达理,今日一见才明白传言多不可信!”

  “你我不过是政治联姻,何必装模作样!”溯月喘着气字字落地有声。

  拓跋焘怒极反笑:“好好!我不逼你,你就在这宫里呆着吧,不要惹事,不许自裁,否则……朕定会出兵北凉灭了你的族人!”

  拓跋焘脸色铁青,挥袖扫去了一桌的杯盏,踹了门迈出去。

  门口早已跪了一溜排的人,见他们的皇帝怒气冲冲地出来,俱都把头低了又低。一个没长眼色的小太监忙不迭地要进屋收拾,被拓跋焘斥了一个趔趄:“谁都不许进去!谁进去就砍了谁的脑袋!”小太监被吓得扑倒在地,脑袋跟捣蒜一般地磕着,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不见。

  接连两天,除了南风,没有人敢进去溯月的寝宫,寝宫内也无什么声息。宫外将这段联姻唠了几日,又将大婚之夜的事情八卦了几日,纷纷觉得这位昭仪的日子也就到头了,便也平静了。一时间,整个宫中几乎都要忘记还有这位娘娘的存在,而当初巴巴儿跟上这位娘娘的宫人也俱都悔青了肠子,恨自个儿眼珠子长歪了竟跟错了人。

  而溯月落得清净,既从不去给皇帝皇后请安,也不参加宫内各种大小宴席。拓跋焘虽再未踏足凝云阁,然而送往凝云阁的各项用例却一点都不少,时不时还有些赏赐过来。溯月得了这些东西要么分给宫人,要么收入库房,

  眼见着一年一度的琼华宴又要开始了,这个宴会不仅是皇帝自个儿的家宴,还会宴请有功之臣及其家眷,因此甚是隆重。

  凝云阁门口的宫人已站了半柱香的功夫,既不说话也不离去,满脸的踯躅。溯月将手上的一卷书放下,抬眼瞄了一眼:“说,什么事?”宫人如同大赦般地上前紧走两步,恭敬答道:“宫里传了话来,说三天后的琼华宴,嗯……问问娘娘……去或是不去?”

  “哦——”溯月恍然般地,举起面前的白瓷盏端详了一会儿,又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去吧。”

  “啊?”那宫人本已在垂头丧气地等待着和以往同样的答复,却不料自己家娘娘突然开了窍。

  “呆在宫里久了,有点乏,正好出去寻点新鲜好玩儿的。”溯月伸了个懒腰,“再跟我讲讲皇帝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说完了我就去睡会儿,养足了精神好赴宴不是?”

  宫人们觉得此番溯月的变化着实不小,几乎要感动至涕零,心情也立时振奋起来,纷纷献计献策。

  “娘娘,陛下最讨厌的颜色就是翠绿色,娘娘可千万注意不要穿错了衣裳戴错了头饰。”

  “还有玫红色,陛下也不甚喜欢。”

  “陛下特别不喜不守时的人,娘娘那日可要起早了。”

  “陛下在礼节一事上非常讲究,不过娘娘在礼节上一向十分谨慎,应是无碍的。”

  “……”

  溯月眯着眼假寐着,众人也不知她听进了多少去。

  三日之后的琼华宴开场后一个时辰,当溯月着一身翠绿长裙,头戴枚红色花簪出现在当场时,所有人都呆了。

  拓跋焘一杯酒刚举到唇边,皱着眉又放下了。溯月满面笑容地走上前,朝上首只一拱手:“不好意思,陛下,想着今日宴会如此隆重盛大,臣妾心情过于激动,早上装扮的时间久了一小会儿,请您不要介意。”

  话毕,溯月已径直往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拓跋焘眼里有微光闪过,并不接话,只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毫不在意。

  众人见这位“久了一小会儿”的新晋昭仪见到皇帝既不惶恐也不瑟缩,甚至连基本的行礼都没有,而他们的皇帝却丝毫没有责罚之意,可见皇帝对这位新晋的昭仪极是宠爱和宽容,看来外界传言的失宠完全就是个谣言。

  溯月坐定后,眼冒金光地盯着面前的美食,一只手捂着肚子笑言:“光顾着打扮了,没有想到垫垫肚子,这会儿饿的慌,我就开吃了,咦?大家这么拘谨干什么?都吃吧都吃吧,我先敬各位一杯!”溯月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想了想又干脆换了碗,斟满了一仰脖喝了个干净。众人举着杯子继续发呆,不知是喝还是不喝。拓跋焘眯着眼瞅了半晌自己的这位昭仪,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拓跋焘站起身来:“朕就和爱妃先饮一杯,大家随意。”

  溯月眼角含着笑,也不谢恩也不搭理,而是从面前的盘盏中硬生生地扯了块鸡腿肉塞了满嘴,一边嚼一边满足的咂巴着。身后随侍的南风此时也觉得实在有些过分,悄悄扯了扯溯月的衣袖,不想溯月极不耐地扭了两下身子,抬起袖子往嘴上狠狠地擦了下,回头吼道:“干什么?!没见我在吃饭么!”

  一众人刚刚沉下来的心又“刷”地悬了起来,上首的赫连皇后适时地露出宽厚的笑容,举起酒杯道:“昭仪妹妹果然是真性情,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众人见状又纷纷颌首表达释然的心情,然而溯月仿若完全没有看到眼前的台阶,浑然不觉地继续啃着鸡腿。皇后握住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这么一遭下来,皇后先自坐不住了,又呆了一会儿,便寻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早早退了,几个与皇后亲厚的妃嫔见状也纷纷起身告退。还留在席上的都是想继续看热闹的人,想要看看皇帝对这位新晋的昭仪会如何处置。

  溯月其实也在等着拓跋焘被激怒,她觉得今日的表现已经十分到位,不仅拂了拓跋焘的意,乱了皇后的兴致,更重要的还搅了这么重要的琼华宴的气氛,于情于理拓跋焘都该重罚她,从此弃到宫闱一角,任何场合不再想起她不再管她不再烦她。但是拓跋焘仍在上位我自岿然不动,溯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深感自己还是低估了他,看来有必要趁热打铁趁这当口再点一把火。

        这样想着,溯月便举着酒壶站了起来,刚站起身就晕了一晕,这米酒喝起来清甜可口,却不想后劲很大。溯月定了定神,摇晃着凑到拓跋焘的跟前。拓跋焘眯着眼睛望着她,眼里含着些微“觉得很有趣”的意味。溯月张嘴刚说了一句“来!臣妾和陛下喝一壶……”时,脚底就一个踉跄,身子不偏不倚地朝皇帝砸去,一只油光光的爪子毫无意外地扯住了拓跋焘的袖子,再那么顺势一擦,又一抹。溯月对自己一整套行云流水的作为很是满意,满意地禁不住打了一个酒嗝,这一嗝不好,胃里刚吃下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就外涌,拓跋焘眼疾手快地侧身一躲,结果溯月“哇”地一声全部吐在了刚刚凑上来的夫人郁久闾氏的裙角,溯月在醉倒前看到的最后一眼便是这位郁久闾氏惨白的脸。

04 纠缠

        话说浑身翠绿得跟一根水葱似的溯月被拓跋焘抱回宫的时候,所有人又呆了一呆。

  那些原来守在宫里唉声叹气觉得再无出头之日的宫人一见到此幅光景,呆滞的眼神重又散发出精光,纷纷在内心感叹,自己的娘娘原来如此心思缜密,竟能想得出这样的险着,而且险得恰到好处,险得大获全胜。威仪沉稳不苟言笑的皇帝在众目睽睽中抱着个姑娘行走,别说是这些新来的宫人,就算是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的老奴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而且,这姑娘一身酒气皇帝却毫不嫌弃,抱着她的宽袖上甚至还隐约现出一丝油渍。

  大家都觉得,出现这样的情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的皇帝可能转性了,审美和品味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二是,他们的皇帝对这位姑娘不一般,非常的不一般。

  溯月悠悠醒转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上午,甫一睁眼就看见拓跋焘支着手肘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她迅速地又闭上眼,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为什么拓跋焘一大早会出现在自己的寝宫?而且还是这副心情极其愉悦的模样?她想了想,认为自己一定是梦魇了,定定神后又再次睁开眼,这一回正撞上拓跋焘凑过来的脸庞,溯月吓了一跳,一囫囵咬了自己的舌头。拓跋焘瞧着她因为疼痛有点扭曲的表情后笑意更加明显了。

  “没想到你还蛮了解朕的。”拓跋焘突然开口。

  溯月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茫然地望着他。

  “朕确实很讨厌翠绿色和枚红色,不过……没想到你穿起来还挺好看,朕现在觉得已经不那么讨厌这两种颜色了。”说毕,拓跋焘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溯月觉得很懊恼,看来自己不是低估了拓跋焘,而是根本没有看出原来他竟是这么变态的一个人。懊恼的当口她突然想起昨晚拓跋焘定是也留在她的寝宫,顿时灵台清明起来,猛地拉来被子看了看自己,见自己还是着了昨日的中衣方才有点放心。

  “怎么?你醉成那样,难道怕我会对你做什么吗?”拓跋焘这次没有用“朕”,而是用了个“我”字。

  “我……我只是觉得冷,看看穿的多不多而已……”溯月觉得自己的答话实在没有逻辑,说到后半句干脆闭了嘴。

  拓跋焘忍不住大笑起来,拂了拂宽袖站起身来朝四周望了一眼:“你这里不错,朕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这一夜之后,宫里宫外的传言再次跟发酵一般。参加琼华宴的人心情在几个时辰内起伏得过于激烈,起先是等着皇帝震怒下旨将这位昭仪打入冷宫,可瞅着皇帝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大家愣了一愣,俱都觉得如今的皇帝宽厚了很多。后来昭仪酒醉摔倒,皇帝竟亲手扶住,大家又愣了一愣,思忖片刻觉得皇帝可能只是因为站在近旁就顺手那么一扶。再后来贴身的老奴赵福上前来欲接过手时,却被皇帝挥手拦住,亲自抱起昭仪大步走了出去。这一抱一直抱到了凝云阁,且皇帝直到第二日早晨才匆匆出殿,并险些误了早朝。

  一群候着早朝的大臣在心里忖了一遍又一遍,觉得今次的事情虽是个后宫的事情,却多少又连着前朝,比如皇帝可能对北凉的态度会有所缓和,那么有些谏言进攻北凉的话题要再拖一拖方好。

  这些传言自然也一字不漏地传到后宫。赫连皇后自昨晚一直冷肃着脸,此刻正坐在上首漠然地接受宫中妃嫔的请安。

  夫人郁久闾氏一脸愤恨,站起身嚷嚷着:“真是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那条裙子我回去就一把火烧了,烧的味道我现在想想都还恶心!”转了两圈后,仍然觉得不忿,攥了拳头继续道:“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如此没有规矩没有教养之人!”

  赫连皇后面色不动,可藏在宽袖中的手却暗暗地捏紧了。她匀了匀气息,正要出言劝说,门外却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怎么?夫人还在记恨我这个没有教养之人么?”话音未落,溯月已笑眯眯地踏进殿来。

  郁久闾氏一噎,没有骂完的话硬生生地给咽到肚里去了。溯月朝上首的皇后略施了个薄礼后又转向郁久闾氏:“琼华宴上溯月有些微醺,言语行为无状,恐对夫人有所冲撞,还请夫人海涵。”说着便招呼南风呈上一匹拓跋焘新近赏赐的绸布。郁久闾氏冷肃着脸,不愿伸手去接。赫连皇后坐在上首玩弄了一会儿手中的瓷盏后,仿佛才看到眼前的尴尬场面,作势抬了抬手:“既然是溯月妹妹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本宫有些乏了,先回去了。”郁久闾氏见状也不好再拒绝,只得白了溯月一眼,一把扯了绸布也走了。

  溯月笑了笑,拍拍手也回宫去了。一路上,南风有点不解,遂问道:“公主,您这是要向众人示好,和平相处么?”

  “我有对她们不好过么?”溯月一脸莫名,驻了脚很无辜地看向南风。

  南风的嘴角抽了抽,颇有些挣扎地答道:“自然……没什么不好的,对她们都只是无心之举,只是对皇帝有些冷漠罢了。”

  溯月抿嘴一乐:“那就是了,我这个人一向很好相处的。”南风的嘴角又忍不住抽了抽:“公主自然是个好相处的人。”

  这一夜,拓跋焘来看望溯月,却被宫人拦在了门外,道是昭仪娘娘身子柔弱,前次喝伤了如今还虚弱的很,早早便歇息了,还吩咐了谁都不许打扰。

  拓跋焘听闻这些说辞,想了想他那个打打杀杀不在话下却自称柔弱的昭仪,忍不住暗自笑了一下,拓跋焘也没有勉强,只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凝云殿寝宫的卧床上拉了严严实实的帷幔,床上的被子被堆成一个人的形状,而本该在寝宫的人彼时正悠哉游哉地在宫外的“万花楼”里吃着点心听着小曲儿。且这次为了给花魁出头,打破了一个土财主的头,更要命的是,打架的过程中一个不留神被人扯开了冠帽,一头黑发散下,这一幕将整楼的人给震了震,尽管南风及时把自家娘娘给拉了出去,可消息还是很快地传了开去。

  虽然南风安慰道:“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不过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在楼里闹了个事儿,也未必就怀疑到咱们头上。”但这事儿有板有眼地传到皇帝耳中居然比传到宫中大小各处还要早上了好几个时辰。

  据说发生那件事的当晚,赫连皇后面色焦急,行色匆匆地赶到皇帝书房外跪着,声泪俱下地自责自己治理后宫不利,闹出这样的丑事,请皇帝责罚云云。又据说皇帝初闻此事时脸色铁青,缓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先是好言相劝皇后,希望皇后不要过于自责,又道是好好斟酌,狠狠责罚一下这个不懂规矩的昭仪。

  一众妃嫔怀着各样心思夜不能寐地等着这个责罚的旨意。觉得出了这样大的事,就算没赐三尺白绫,至少也要褫夺封号打入冷宫永无出头之日。

  旨意终于在次日上午到了凝云阁。旨意大致言右昭仪溯月不守宫规,擅自出宫且行为不端,禁足三日,罚俸三月。

  这个旨意让大家都傻了眼。溯月心满意足地在宫里睡了三天大觉,皇帝虽然没有去看她,却也未踏足其他妃嫔处。溯月休整了三日后便去了外面溜达,谁知一溜达就溜达到了承天殿,还和皇帝在那里打了一架。

05 信物

        这场架后,闷气的溯月和南风逛园子散心,园子逛累了便寻着一处水榭坐下磕瓜子。两个人正磕着瓜子,那边厢袅袅婷婷地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赫连皇后和夫人郁久闾氏,在她们之后跟着一个模样颇周正的陌生女子。女子身着北凉的服饰,眉目如画,一对圆润的耳垂上分别戴着只狼骨耳环。

  溯月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一行人来到面前,溯月方站起身行了礼。赫连皇后心情显得十分愉悦,一扫先前的冷漠,热情地将溯月虚扶了一下,并将身后的陌生女子引了出来。

  “溯月妹妹,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新入宫的妹妹名唤姜洛,说起来也是你们北凉的姑娘呢。”赫连皇后热络地过来拉溯月的手,端庄中透着温婉,温婉中见着贤淑。

  溯月点了点头算是见礼,对方则甜甜一笑,行了个大礼:“以后还请昭仪姐姐多多提点姜洛。”溯月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一向没有好面色的郁久闾氏此刻却是兴奋莫名,绞了块帕子掩着嘴一直对着赫连皇后乐:“这次皇上可要多记着皇后娘娘您的好了,皇上一直记着当年救下他的北凉女子,可惜没见着对方的面容,只记得对方戴着一对狼骨耳环,娘娘您体恤皇上,这么多年总算给寻着了这位姑娘。”

  溯月愣了一下,南风惊了一下。

  “一直听闻妹妹身体抱恙,那就好好将养吧,现下有姜洛妹妹照顾皇上,妹妹倒是不必费心了。”郁久闾氏笑的很妥帖,又拉过姜洛的手十分亲热地拍了拍,那唤作姜洛的女子也甜甜地点了点头,一脸娇羞。

  “本来也没怎么费心。”溯月伸了个懒腰,嘟囔了一句,也不顾周遭的人仿佛被雷劈了的表情,施施然走了。

  赫连皇后的脸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到常态,低声吩咐道:“无妨,让她去吧,姜洛,选你入宫,该教你的都教了你,不知道的话在皇上面前要少说,毕竟那件事过去了几年,皇帝要是问你,你就说当时年纪小记不清了,可千万别多嘴露了馅。”

  姜洛施了个礼,算是应下了。

  溯月这一走行的很快,南风小跑着跟了一路也没捞着机会细问,她隐隐地觉得,这事让自家公主有些反常。不仅是公主反常,连自己也有些反常。

  好容易回到了凝云阁,溯月阴着脸抓起茶壶往嘴里灌了一口,却是凉的,她有些不耐,随手扔了壶,唬的一众宫娥迅速收拾完退了出去。南风忙不迭地凑上前去,十分急切关切热切地问出了这一路一直想问的话:“皇帝可就是你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溯月不答。

  “你早就知道他是?”南风想起溯月今日的表情,惊道。

  溯月还是不答,睫毛却闪了闪。

  南风见公主这个模样,心中已明白大半,惆怅地忧伤地挪到溯月跟前:“公主你为何一直不跟皇帝说?”想了想又有些不忿:“不但不说,还和心上人闹的如此之僵。”顿了一会儿又更加不忿:“如今还叫人冒充了去,公主你今日为何不当场揭穿她们?”

  半晌,溯月叹了口气:“大婚当日我便将他认了出来,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他是侵我国土杀我子民的人。”

  南风愣了,她觉得有些复杂。她还没等想明白,便见到溯月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宫门,一边跑一边喊了声说要出去静静,让谁都别跟着。南风一个趔趄,长叹一声还是追了出去。

  这一静就静到了入夜,南风不放心,独自去寻第三次。

  那边厢,溯月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终于感觉有些疲累,原先莫名的肝火也终于平息了许多,然而夜虽然深了,困意却丝毫没有上来,不但没有困意,反而有越来越清醒的趋势。

  溯月仰着脸看天,宫墙之间小小的那个月亮,遥不可及,她觉得这样狭窄的地方令心中无比憋闷,于是一跃身上了房顶。

  房顶上还有个人。

  月色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拓跋焘一身常服,拎了壶酒坐在屋顶看月亮。听见有响动,拓跋焘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溯月,眼睛亮了亮,随即很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溯月有半晌的愣神,随后便也不客气地坐在了拓跋焘的旁边。

  “睡不着?”拓跋焘将手中的酒壶递给她,眼底有着笑意。

  “不是。”溯月也不客气,接过酒壶灌了一口,“我上来看月亮。”

  “哦,这么巧,朕也是来看月亮。”拓跋焘拿回酒壶又喝了口,“上面的风景好,开阔。”

  “这里的风景终究比不上大漠里。”溯月注视着前方,一片虚空。

  拓跋焘顿了顿:“想家了?”

  溯月没说话,半晌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今天宫里来了个北凉的姑娘,唤作姜洛的。”

  拓跋焘笑起来,回转过脸来,眼睛亮晶晶的:“不错,确实有这么一位,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顿了顿又道,“你是醋了么?”

  溯月的脸红了一瞬,幸好有着夜色掩饰,心忖着应是没被拓跋焘看了去,于是端正了声音:“陛下想的……有点多,我不过是听说皇上被这位姑娘救过,好奇罢了。”

  拓跋焘顿了顿:“救我的姑娘是否是姜洛还未可知,她道是当时年纪小,很多细节记不大清,不过听说她确然于当年在沙漠里救了个人,而她又喜欢戴狼骨耳环。北凉的女子,会戴狼骨耳环的多吗?”

  溯月垂下眼:“不……多。”

  “救朕的姑娘当日掉了一只狼骨耳环,被我捡着带回了,与姜洛戴着的并不一样,也许她平日里就喜欢这样的耳环,也许她并非我的救命恩人……”拓跋焘的话凉凉的,听不出情绪。

  “假若有一日陛下找到了当初救您的人会怎样?”

  “假若找到了,我必倾尽全力保护她,照顾她,她提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

  溯月在黑暗中笑了一下,这样就够了,她不过要他一个承诺,护全北凉,护全她的哥哥和子民。

        这一夜,溯月回宫后睡的很沉很沉。

06 栽赃

        南风觉得实在惊诧得很,自家公主受了昨日的打击本应更加神伤,没想到昨夜自个儿回来后却睡了一个入宫后最踏实的觉,今早起来后连早膳也用的特别香。她暗自忖度,自家公主的心许是终于渐渐敞开了。

        她却不成想,仅仅过了半日,凝云阁就出了事。

  彼时溯月和南风正在殿中神清气爽地赏花,突然皇后宫里来了人,说有桩事与溯月有关,请她去对证。溯月静静听完后,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衣角,便跟着宫人去了,南风不放心,也急急地跟在了后边。

  到了皇后殿里,却是什么都没有问,溯月便先被人摁着跪下了。上首坐着严正端肃此时痛心疾首的皇后,下首一侧坐着泪眼婆娑的姜洛,另一侧坐着夫人郁久闾氏并其他几个嫔妃。在远一点的地上还跪着一名正瑟瑟发抖的宫女,她瞧着觉得挺眼熟,似乎在自己的宫里见过。

  溯月瞧着这阵势心中已有些明了,估摸着自己又被凭白添上了什么罪行,她也不挣扎不辩白,只挺直了身子,一派端华。赫连皇后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这女子果真与旁的人不太一样,如今这阵仗不仅丝毫不乱,且毫无惧色淡定从容。

  赫连皇后静静看着溯月,一时没有说话,一旁的郁久闾氏有些不耐,朝姜洛使了个眼色,姜洛立刻意会的很到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扑通”就冲上首跪下了:“皇后娘娘,您可要替臣妾做主啊!”喊完后又跪行了几步扯住皇后的裙角嘤嘤哭了开来。

  溯月觉得她哭的十分凄惨,表达的十分到位。

  赫连皇后作势抚了抚姜洛的头,望向溯月:“右昭仪,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溯月凉凉答了一句:“不知,犯错的事左右都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放肆!”不待皇后发话,郁久闾氏已然怒了,“你不要仗着牙尖嘴利,就妄想把罪责给推了,你自己宫里的宫女什么都招了,你就算要抵赖也无从抵赖了!”

  “宫女?”溯月回头瞅了瞅,“就是她?唔,是有点眼熟,不过不认识。”

  那跪着的宫女猛然抬起头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今日明明就是娘娘命奴婢将这汤药送给姜贵人的,娘娘此番却翻脸说不认识奴婢,奴婢与姜贵人无怨无仇却又怎么会害她?”

  “我与你也无怨无仇,你又为何要害我?”溯月紧盯着她,“是谁指示你做的?可是许诺了你什么好处,你难道不知你卷入此事别说是好处,就连小命都不保么?”

  那宫女骇地一跌,求救般地看向上首的皇后,皇后避开眼锋,转而向溯月道:“右昭仪,这宫女是你宫中的没错,今日奉你命给姜贵人送了一碗汤药,说是补身子用的,幸好例行问诊的太医在,当场验出汤药里有致人不孕的药草,姜洛虽然只喝了小半碗,但对身子的伤害却多少已经产生了。更何况——”顿了顿皇后冷着声音道:“这种企图谋害皇嗣的行径该当何罪你可知晓?”

  “自然是知晓。”溯月依然挺直着身子,“不过我没做过。”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容你狡辩么?!”郁久闾氏愤愤地站起身来直踱到溯月面前,指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溯月突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道,“这场戏你们演的倒挺开心,不过这样的戏我也看过不少,就不陪着你们了。”

  说罢溯月领着南风就要往外走,把一众人唬得俱都愣住,赫连皇后急急挥手:“给我拦住她,来人,别让她跑了!”

  早在外间待命的几名侍卫立刻闯了进来,生生挡在了溯月的面前。

  溯月偏头朝南风微微一笑:“今日我们可是要动动筋骨了?”南风早已摩拳擦掌:“自然的,这拳头歇了那么久早就痒的很。”话音刚落,一名侍卫已被扔了出去。

  溯月、南风和侍卫们纠缠一块儿,双方都没有占得上风,偶尔伤及到周围的女眷,引发尖叫连连。

  殿中正乱成一团之际,外边传皇帝来了。

  拓跋焘铁青着脸,瞅着被从里边扔出来的侍卫皱眉喝道:“这是做什么?要造反吗?!”众人眼见着皇帝来了,慌里慌张前仆后继地跪倒一片,唯有溯月依然站在原处,嘴角隐有血迹,一头黑发早已散开,在风中不羁地飘扬。南风伸手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溯月方才收起眼中的怒气,也跪了下来。

  拓跋焘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眼里间的皇后一行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然后一言不发地朝里走去。

  姜洛见拓跋焘进来,哭得更加梨花带雨,皇后面露不忍之色,体贴地抚了抚姜洛的发。拓跋焘铁青着脸在上首坐定,道:“到底怎么回事?”

  郁久闾氏急急向前将溯月的“罪行”声讨了一番,姜洛膝行到拓跋焘面前,趁势又哭诉了一遍。

  “右昭仪,此番事你有何说法?”拓跋焘望向溯月,眼眸幽深,犹带着一丝寒意。

  “我没做过。”溯月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痕,站起身来。

  “你如何证明?”拓跋焘道。

  溯月扬起脸来,突然笑了起来:“我父王和兄长的宫里可从没有这么肮脏的事情,想不到这里成天里都在算计这个。”言毕向前紧走几步,来到了姜洛的面前,她猛地抬起姜洛的下巴:“你想让我证明是吗?”

  姜洛骇地向后一跌,整个人瘫软在地。

  溯月又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既然让我证明,我便证明好了。”说完拿起桌上剩下一半汤药的药碗,仰脖就要喝下。

  “铛”地一声,药碗被应声打落,拓跋焘怒意升腾:“好了!都不许再闹!朕看着你们这样头都疼!”

  赫连皇后吓了一跳,急忙跪了下来:“请陛下恕罪,只是此事已经坐实了右昭仪的罪行,臣妾却也不好太过偏袒……”

  拓跋焘的神色有些不耐,鼻子里哼了一声:“坐实?”

  皇后见状,只得收了声,一时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拓跋焘起身走到溯月身边,抬起她的下巴:“你这刚烈的性子要改一改,不管此事是不是你做的,你如今竟敢在宫里和侍卫动手,这本身就是不成体统的事!”

  皇后一众人心里“咯噔”一下,这谋害皇嗣的罪行一转眼就变成做了不成体统的事,皇帝的偏袒之心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溯月垂着眼一言不发,拓跋焘在踏出宫门的一刻顿了顿:“右昭仪禁足三月,待此事查明再行定夺。”

  三个月的隔绝,对溯月来说却未必不是好事,她整日里就只在宫内饮饮茶,种种花,喂喂鱼,是非反倒少了不少。

  只是夜里,她总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初初几天,她摸了几坛子酒灌醉自己,倒也有些效果,头挨着枕头可以什么都不想就捱到天亮,可是到了后来,酒灌下去却越来越清醒,不但睡不着,头还疼的厉害。南风见溯月此番是真的病了,硬是求这守门的侍卫请来了太医,太医开了几方调理助眠的汤药,可喝了两天便也再无用处。

  这个夜晚,月朗星稀,溯月照例跃上了房顶发呆。

  宫里隐隐有乐声传来,许是哪里举行着夜宴。溯月百度聊赖地躺了下来,开始想念远方的北凉和牧犍哥哥。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凉,悲凉到无法想象自己的将来。她辗转了片刻,觉得越发地百无聊赖,便跃上宫墙,避过守卫偷偷出了凝云阁。

  溯月漫无目的地逛,不知不觉到了一座殿门前,她抬眼一看,竟是拓跋焘的寝殿。溯月愣了愣,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轻叹,正准备掉头离开,却听见有一阵喧闹传来。她四顾了一下,迅速地躲在了宫门外的一处阴影中。

  走近的人是拓跋焘和姜洛,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一队随从。二人象是刚从夜宴中回来,从头到脚都带着一种热闹劲儿。姜洛附耳对拓跋焘说了一句什么,惹得他哈哈大笑,转而在姜洛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姜洛更是娇羞百般,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

  “陛下,今日您赏臣妾的镯子真好看,臣妾以后一定天天都戴着!”是姜洛脆生生的声音。

  “你喜欢就好,以后喜欢什么只管跟朕来要。”

  “陛下对臣妾真好!”姜洛的一双眼睛因为兴奋闪着亮亮的光,“陛下会一直疼臣妾吗?”

  “那当然!不疼你还能疼谁?!”拓跋焘哈哈笑着,揽着姜洛一同进了寝殿。踏上台阶的刹那,拓跋焘顿了顿,眼神似有若无地从溯月所在的地方掠过,极轻极轻,不留痕迹。

        溯月突然觉得有点冷,她紧了紧衣服,悄然离开。

07 忘川

        溯月回到寝殿门口便晕了过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再醒过来已是两天之后。睁开眼看到的人只有南风一个,南风眼里包了一包泪,见到溯月醒来时这包泪再也没兜住,噼噼啪啪地掉了一地。

  溯月嘴角牵出一个笑:“你哭什么?我又没死。”不料话一说出南风哭得更加厉害,抽抽搭搭地半天歇不下来。溯月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道:“我饿了,想喝粥。”南风这才擦了眼泪,急急地冲出门去给溯月煮了碗粥来。

  溯月只喝了两口便停了下来,从屋里搬了张椅子坐在院里发呆。自那晚之后,溯月再也没有出过宫门,也没有上过房顶,只是日里晒太阳,夜里晒月亮,南风不知道溯月是着了什么疯魔,也不敢细问,只得天天陪着发呆,好在三个月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转眼间,也就过了。

  解除禁足这一天,南风试探地问了一句溯月是否要出殿门逛逛,溯月的眼睛闭了一下,点了点头。

  南风舒了口气,心想只要肯出门,终归还不算太糟糕。于是南风兴高采烈找了件绯红的袍子给溯月套上,又精心地梳了头,觉得整体上气色好些了方才满意。南风牵着溯月的手在园子里逛了半圈,便碰上了几名宫婢,溯月抬脚打算从旁路岔开去,那边领头的宫婢却迎了上来。

  “给昭仪娘娘请安!”领头的宫婢功夫做的很足,身后的几名宫婢也一溜跟着行了礼。

  溯月只得收住了脚,瞥了一眼道:“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我们是姜夫人宫里的,昭仪娘娘之前在禁足有所不知,我们家娘娘新晋了夫人,我们都是刚拨去照顾夫人的。”领头的宫婢姿态恭谨,言语之间却透着难以掩饰的得意。

  “是吗?”溯月笑道,“你倒是懂规矩,别说你见了我要行个大礼,你家夫人见了我这礼也是不可废的。”不待那宫婢反应,溯月已袅袅婷婷地走远了。

  经过皇后宫门的时候,南风顿了顿,一脸纠结地赶上几步试探道:“公主,你说你今天第一天出来要不要去觐见一下皇后,请个安什么的?”

  “为什么要请安?”溯月驻足,十分无辜地瞧着南风,“两个相互都看不顺眼的人硬要客套起来,其实是件挺难受的事情,我这个人一向受不了别人给我难受,也不喜欢给别人难受。”

  “想不到姐姐禁足这几个月,倒学会了替他人着想,真是可喜可贺啊!”话音未落,身后一阵裙裾摆动,香风拂过,惹的溯月打了一个喷嚏。

  说话的是姜洛,站在姜洛前方的是赫连皇后。

  溯月楞了一下,依例给皇后行了个礼,便不再说话。赫连皇后笑盈盈地绕到溯月跟前,贤淑地替她整了整鬓边的一朵冷香,关切道:“之前听闻妹妹病了,一直也没得空去看望妹妹,今日一见气色还是不大好,如今陛下不在宫中,咱们姐妹以后常走动走动,互相也有个照应……”

  皇后说的知书达理,溯月却没听的入耳,只恍惚捉住了一句“陛下不在宫中”,心里想着嘴里便问了出来:“陛下出宫了?去哪儿了?”

  “哦,妹妹这些时日都深居宫中,想必外头的事情也不大清楚,陛下前些日子出兵北凉去了……”

  “你说什么?!”溯月不可置信地抓住赫连皇后的手腕,“你再说一遍,陛下去哪里了?”赫连皇后被抓的生疼,连声喊了侍卫将溯月拖到了一旁。

  姜洛见此情景,一派的义愤填膺:“你、你居然敢对皇后不敬,你这样的疯女子,实在应该再被关上几年,不,最好关上一辈子!”

  “你闭嘴!”溯月猛地看向她,眼中的怒气竟逼得姜洛倒退了两步,“好歹你也是北凉人,陛下出兵北凉你却在这儿说风凉话?!”

  姜洛脸一红,嗫嚅道:“这……关我何事,还不是你那个哥哥,竟和别人合谋毒害武威公主,陛下……陛下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

  八月的午后特别闷热,远处一阵阵雷声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溯月自回凝云阁后一刻也没停下,在自个儿的寝殿里走到第四十个来回,窗棂上挂上一轮明月时终于停下了脚步。

  南风一脸焦急,跟着溯月也转了四十个来回后问道:“公主,怎么办?”

  溯月没说话,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月亮,看了半晌突然走出了寝殿。南风急急跟了出去,却见到溯月一跃上了房顶,南风一拍大腿,只好也跟着也跃了上去。

  溯月面朝月亮静静坐着,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自己曾经问过:“假若有一日陛下找到了当初救您的人会怎样?”

  “假若找到了,我必倾尽全力保护她,照顾她,她提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

  这是他的承诺,他给过她的唯一承诺。

  无论如何,她要试一试。

  南风见溯月又一阵风似地窜下了房顶,一阵风似的冲进寝殿翻出一直尘封的锦缎盒子,着实惊了一惊。

  那只盒子尘封许久,自溯月嫁来北魏后便再没有见她打开过,如今她跪在床边,颤抖着一双手去揭开这只盒子,就像揭开一段久远的记忆,南风看的有些心疼。

  那里面躺着一些早期凭着记忆画的拓跋焘的画像,还有一只狼骨耳环。

  溯月愣愣地看了片刻,方才取出一副画来,那画上的拓跋焘穿着一身中原式样的袍子,正是当日溯月救他时的衣装,溯月将画与狼骨耳环一并交予南风,想了想又取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递给了她:“快,现在就去,去姑臧找陛下,也许还来得及……”

  南风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地赶到姑臧城下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拓跋焘,直到日头落下,拓跋焘方才回到帐中。拓跋焘一抬眼正看见杵在帐前的南风,不由一楞。

  “你怎么来了?你家娘娘呢?”拓跋焘一边问一边向帐中走去。

  南风忙将怀中的信呈了上去:“我家娘娘有要事向陛下禀报。”

  拓跋焘揉了揉太阳穴,命侍卫将信件接下,有些疲惫:“行了,你退下吧。”

  南风跪着没动:“陛下不打算看一看信么?”

  拓跋焘眉头一皱,送往唇边的茶顿了顿,一旁的侍卫看着急忙向南风递了个眼色。南风有些艰难地起了身,走到门口又回头不甘心道:“陛下,我家公主说请陛下务必看一看信,有十分紧要的事情。”

  拓跋焘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道:“知道了,我自会看她的信。”

  五日后,姑臧城破,沮渠牧犍率文武百官五千人归降,姑臧百姓二十余万人和府库中的无数珍宝尽归北魏。

  南风看着自己曾经的故土悉数交由他人,看着自己曾经的君主拜服在他人脚下,终于没有忍住眼泪,她跨上马向北魏的皇城奔去,现如今,她觉得这世上独留一个溯月,只得一个溯月还是她的亲人,因此她要去看着她,安慰她,与她死生与共。

  拓跋焘一身疲惫地回到帐中,这场仗打的实在太过顺利,沮渠牧犍以往的霸气完全沉寂,又因为武威公主的事情颓然不已。拓跋焘沉在榻上,感觉如释重负般的爽利。

  面前的桌上零乱地摊着几张地图,拓跋焘打着瞌睡望了两眼,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封不甚起眼的信封上。

  那是溯月托南风送来的信,他一直没有顾上看一眼。信封鼓鼓囊囊,似乎塞了个东西在里边,他直起身,打开信封,将封口朝下倒了倒,一枚白色的狼骨耳环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手掌。

  拓跋焘呆住了。

  仿佛有许多过往如一幕幕戏般从脑海中迅速闪过,他想要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信封里有一幅画,从纸张来看应该是多年之前的画,画中的人穿着熟悉的长袍,眉眼在笑,温暖地笑。

  还有一张小笺,上面是溯月秀气的字迹:“保我兄长,护我子民。”

  拓跋焘冲出军帐的时候,有兵士慌慌张张来报,道是沮渠牧犍自感罪责深重,已然自裁身亡。

  拓跋焘从北凉班师回朝回的有点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君王为何突然着急赶回,几个近身的臣子只道是跟了主上这许多年,却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

  遥远的北魏皇城比以往更为热闹,拓跋焘打了胜仗的消息早几天便传了回来。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都是一派喜庆。

  皇后宫中。

  姜洛伏在皇后的膝盖上挤着眼泪:“虽说北凉是臣妾故土,但是依附了陛下却是众望所归的,只是可怜了昭仪姐姐,以她的身份怕是要被赐死的啊!”

  赫连皇后的嘴角动了动,半晌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道:“陛下应该也快回来了吧,这些日子就随她去吧,怎么说也是姐妹一场……”

  当溯月登上城楼的时候,正巧有风吹过,绛红色衣裙吹起时就像是天边最灿烂的晚霞。

  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城外,京城的街道比往日还要热闹几分,每个人都在庆祝战争的胜利,在街角,有一些烟花升起,在天空惊艳了瞬间。

  溯月突然哭了。

  她记得自己很少会哭泣,小时候她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疼的不能翻身的时候,她没有哭。

  哥哥牧犍决定让她和亲北魏的时候,她没有哭。

  她洞房之夜,心心念念好多年的那个人摔门而去的时候,她没有哭。

  她喜欢的人在夜色里亲昵地握住另一名女子的手时,她也没有哭。

  这个夏日的黄昏,她站在宫城之上,眺望遥不可及的北凉时,她哭了,周围是那样的喧闹欢腾,她却哭了,她哭的一塌糊涂。

  这一日,她画了很艳丽的妆容,如同出嫁的那日,此时泪水将妆容冲的一塌糊涂,如同她一塌糊涂的爱情,这段许多年都没有否定过的爱情。她犹自记得在十六岁那一年,她牵着心爱的小红马和牧犍哥哥在沙漠里行走时,哥哥曾对她说:“月儿,有一天,你会遇到这世上最好的男子,穿过沙漠,翻过高山,走到你面前,把手掌摊在你的面前,从此握住你的手和你一起前行。”溯月眨着和星辰一样亮的眼睛问:“一生一世吗?”牧犍笑着点头:“当然,一生一世。”

  后来,溯月遇见了拓跋焘。她不知道什么叫做世上最好的男子,她只知道遇见他,是宿命。她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从开始到现在。

  从初见那一刻,她轻轻擦拭他的脸庞时,她就动了心。有时候,她也会想,是什么让自己动了心。她从来不知道,动心就像是在心里种下了一枚种子,这枚种子即便缺乏阳光雨露,也能完全没有阻碍地扎根、滋长。当她发现自己动心的人竟是北魏的世子,后来的国君后,曾经也试图去阻止这样肆无忌惮发展的情愫,奈何情愫这种东西,越是刻意阻止越是生长迅速,有一天,当她发现这情感铺天盖地泛滥成灾时,竟已是无能为力。

  他将她禁足,这很好,她觉得可以不用见他,也许可以慢慢淡忘,但是思念却让记忆越来越浓。于是她会跃上房顶整夜整夜地看月亮,她觉得也许他也在看月亮,这样即便相互不见,也可以因为在同一时间做同一件事而心灵相通。

  直到有一天,她按捺不住偷偷溜了出去,才发现他并不在看月亮,他醉拥着其他女子欢愉享乐,女子在他的怀中巧笑倩兮,极尽温柔,而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女子。

  原来,他并不喜欢看月亮,也不喜欢她这样不温柔的女子。

  她觉得心里的情愫枯萎了一刻。

  情愫的枯萎竟和滋长一样迅速,只是痛,十分痛,痛到只剩死灰的时候,得知他去了北凉。

        她爱一个人爱了许多年,终于学会不带一丝纠缠的爱,如今回头去看,仿佛是一场大戏,然而从开始到最后,这场戏中却只有自己一个人,这真是一场寂寞的无稽的戏。溯月想到这里的时候,凄然地笑了一下。她望着北凉的方向,那个地方的亲人已然不在,而她,为何还要存世。从此岸到彼岸,不过轻轻一跃,从此,可以忘记,终于了断。

08 相爱成灰

        南风扑过去伸出手想要拉住,却只触到一片衣角。她想要喊,却喊不出声,满眼满脸都是泪。

  拓跋焘单骑快马赶到宫城下时,看到的正是一袭红衣坠下,她的背后映衬着落霞,那么美,如当初她嫁予他的模样。

  “月儿!”他几乎是从马背跌下,哑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可置信。

  “月儿——”他再唤了一声,用双手轻轻地捧起溯月的身体,仿佛害怕碰疼了她。“月儿……”他又轻轻唤了一声后,将溯月搂进了怀中。

  宫门前,夕阳的余晖下,拓跋焘正缓缓起身,怀中抱着一具渐渐冷却的身体。他像抱着一样珍爱极致的宝贝,那样小心,仿佛连脚步声都会吵醒她一般。

  夜,铺天盖地地笼下。拓跋焘走到殿门前时,喉间哽咽了一声便突然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自己熟悉的寝殿,有一众人在外间跪了一地。拓跋焘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后复又靠在了床沿。他不是个自欺欺人的人,当他触到怀中那一对狼骨耳环时,他知道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这一路上,他不眠不休地跑坏了七匹马,还是没有来得及。

  他来不及告诉她,几年前的沙漠中,他曾在昏迷前隐约看到她的眼,那样晶亮,如同大漠夜空中的星辰,他觉得这样的女子,心地也是最纯净的。

  他来不及告诉她,大婚的那夜,他看着她的眼睛有一瞬的愣怔,同样一双如星辰般晶亮的眼睛,纯净地可以一眼看到底,可是她扭过头,说没有见过他。后来他想,就算她不是她又有什么要紧,这污浊的宫中,她都是他要小心护着的人。

  所以他假装忽略她,私下里却时时关照,他以为这样便不会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也就少一些伤害。

  他来不及告诉她,其实他很少爬上高处看月亮,可是在和她一起看过月亮后,便常常独自一人爬上房顶,遥望着她住的方向,想象两人并肩的样子。

  牧犍冷落了武威公主,他忍了,可是牧犍和新欢联合起来企图毒害武威公主他终究忍无可忍。他本来只是打算亲自去北凉一趟了却此事,却不料得知牧犍竟请柔然暗中派兵相助……

  他闭上眼,宫墙下的那一幕便重现眼前,只不过遥遥几步,他终究来不及赶上,甚至来不及告诉她,他其实爱了她很久。

  拓跋焘感到胸口疼痛起来,象被硬生生地扯开,撕碎。他抽了一口气,听见外边喧闹起来。有一个人闯了进来。

  是南风。

  南风三两步冲到拓跋焘面前,将手一摊:“把我家公主的耳环还来!”脸上犹有未干的泪。

  拓跋焘不自觉地将耳环往胸前收了收,眼神空洞。

  南风见拓跋焘没有交出的意思,十分愤懑:“就算没有半点情意,总要念一念救命的恩,你们相识了多少年,公主就牵挂了你多少年,可如今,如今你却生生逼死了她!你如何有资格保留她的东西?”

  拓跋焘没有动,眼中有痛苦闪过,慢慢地烧成灰。

  一声惊雷掠过,随后外边便有人喊着救火,火势起在凝云阁。

  一直沉在榻上的拓跋焘突然跃起,穿着一身中衣冲出殿门,冲进雨中,冲向凝云阁的方向。

  凝云阁的一角被雷劈开,有天火正肆无忌惮地舔舐殿中的一切,拓跋焘没有减缓脚步,仿若未见似地直向殿中冲去。一旁的近侍见状急忙抱住了他:“陛下,娘娘的尸身已被安置在妥善之处,不在殿中啊!”

  拓跋焘挣扎了几下:“殿中有她的东西,朕要去取。”

  侍卫眼见着就要拦不住,却不料守在一旁的南风走到身后来了个手刀,直接将拓跋焘放倒在地,不待侍卫伸手去拦,她又一个闪身进了殿中,好不容易将溯月收藏的锦盒取了出来。

  取到锦盒后的她尚不罢休,彼时正蹲在晕厥的拓跋焘身边试图将他的手掌掰开取回那对耳环,无奈拓跋焘捏地十分紧,再加上被几个侍卫见着,将南风给生拉硬拽了走。

  拓跋焘醒来后,摸了摸还生疼的脖子,目光落在南风手里怀抱着的锦盒开了口:“能让朕看看么?”

  南风往怀里紧了紧锦盒,又想了片刻,终还是递了出去:“看一下可以,不过狼骨耳环要还我。”

        拓跋焘颤抖着双手将每幅画展开,抚平,一寸一寸,像是完成告别的仪式。这个仪式持续了一整夜,这一夜,窗棂外的月光正好。

        宫中很快恢复了日常,但右昭仪的位子再也没有人补上。拓跋焘在后来养成了喜欢上房顶看月亮的习惯,一壶酒,两盏杯。他常常一坐便是一晚,仿佛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陛下,可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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