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文明中,“下跪”是一种常见礼节,可表示尊重、服从、敬仰、崇拜等等意涵。
这种跪拜如同生物链,环环相扣,绝无至高无上者存在。如果有,也只能是无以名状的“天”或“上帝”。所以即便身为帝王,也还需对母亲、天地、社稷等执下跪礼。
今天我们看待下跪已经认定其属于陋规了,视其为对人格尊严的践踏,是身份不平等的表现。因此,通常现代人已极少对某个具体的人下跪,仅保留跪拜逝去祖先、神祇的习俗。
这当然是近现代人权意识崛起后带来的变化,它宣示人人生而平等,绝无先天不平等的情况。
然而古代中国显然并不接受这一套逻辑,所以孕育出礼乐和儒家。它致力于构筑作为人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并使用一整套设计来巩固这种不平等。
比如说太监的存在就很好的体现了这种不平等及其残忍。帝王为了自己的血统不至混乱,而将男性阉割后收入后宫,作为仆从。看上去太监自然是卑贱之人,可实际上太监并不卑贱。
太监的不卑贱当然不是因为太监本身有什么了不起,而是因为他靠近权力中枢,他和皇帝说的上话。不看僧面看佛面,纵然一个士大夫瞧不起太监,也不敢轻易表现。见了太监还是得客客气气,恭敬礼待。
换句话说,太监之所以不卑贱正是因为他“跪得下去”,所以才“站得起来”。
《大明王朝1566》中一开篇就描写了一个太监在午门杖杀钦天监监正的情节。在那段画面中,行刑者是提督东厂的太监冯保。他颇有威仪的站在那里,说话轻声细语,面对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表现的淡然以至于有些轻佻。
但转过脸回到后宫,因为绕过司礼监诸领导私自向皇帝报祥瑞后,却被惩罚跪在漫天飞雪的院中,直到司礼监领导们开完了御前会议才被大太监吕芳饶恕。
这么一个反转,相当直率的展现了一个站着的“大人”,和一个跪着的“小人”的生动形象。
而正因为冯保跪得下去,所以他活得下来,爬得上去,混得下去。试想,他若没有一直跪到吕芳回司礼监就站起来了,后面的命运是什么还真难说。
而且朝廷命官周云逸为什么会被这么一个太监打死?正是因为周云逸跪不下去!冯保在执行廷杖之前给过周云逸机会,那机会就是让周云逸睁着眼睛说假话,说的直白点就是让周云逸跪下去。可周云逸偏偏就是不说,就是不跪。
那么,对于一个跪着才能吃饭,才能吃好饭的冯保,你周云逸凭什么可以站着吃?绝对不行!所以他在得到周云逸拒绝的回答后,脱口而出“廷杖吧”。
我早已说过,专制主义打造的就是阉割文化,阉割文化打造的便是阉割的人。你若不自行阉割,自然有人来替你净身。就像《葵花宝典》中说的“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何以要自宫,自宫是游戏的入场券,是上位的投名状。
这并不是中国独有,凡是专制社会,皆是如此。
二战期间,希特勒在德国及德战区推行残忍的反犹主义。他在这些地区驱赶、杀害众多犹太人。但有一个生活在波兰,叫作维克多·克伦佩雷尔的犹太裔学者,最终却挺过了重重磨难,生命在1960年方告终结。
面对第三帝国的令人发指的统治,他虽然饱受痛苦,难以忍受,可表面上他异常温顺。他总是配合纳粹的一系列禁令,生活中谨言慎微、格外小心。或许因为他是学者,他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苟且成了他的护身符,也就是说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跪下去。
然而第三帝国当局并不知道的是,他在1933年至1945年用日记记录下了纳粹政权在这十几年中的种种暴政和罪行,成为后来历史研究者的绝佳资料。
由此可见,“跪下去”是专制的特产,也是苟活的良药,更是攀登的阶梯。
不过下跪有这样四种情况。一是身体下跪,二是精神下跪,三是身体下跪精神也下跪,四是身体下跪精神却不跪。
东厂太监冯保自然五体投地的跪下了,而克伦佩雷尔显然只是身体跪了,精神并没有跪。而最可怜的要属周云逸之辈了,他属于那种虽然身体和精神都跪了,可因为给主子的感觉是没跪,所以被杀了。但其实他是真跪了,但皇帝不认!因此,下跪真是一门大学问。
当今社会,对另一个人身体下跪已经难得一见。这不意味着下跪文化离我们远去了,这样说吧,早着呢!
现代人和古代人至少在虚伪这一点上特别共通。比如古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转过身去说跪也就跪了。这就像金花婆婆对谢逊说:“谢三哥,我这辈子从没说过一个谢字”一样搞笑。
今天的人就不跪了吗?其实跪不跪根本由不得自己,因为跪着反而比站着跑得快,这就是天理?
现实生活中,像《让子弹飞》中张麻子那样站着就想把钱给挣了,实在是痴人说梦。当你想从别人那儿得到利益的时候,无形中你已经跪下去了。跪不下去,我自有手段让你跪下去。张麻子能站着,是因为他遇到的是黄四郎,而不是皇四爷而已。
冯保在周云逸面前站的再直,到了吕芳面前跪的也很直。而吕芳在冯保面前站的再高,见了嘉靖皇帝也得跪的很低,更不要说像下三滥陈公公那样的滑跪了。
所以说专制主义破坏力是不可修复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依靠压迫、暴力、阴冷建构起来,维持下去的,所以它容不下自由,容不下一个站着的人。表面上看,每个王朝的覆灭都是源于最后那一场血腥的战火,实际上,从王朝诞生的那一刻起,火种就已经埋在了皇权的座椅之下。而一代又一代帝王所做的也不过是尽可能的捂住火种,却从没有一个愿意毁掉宝座。而他们修复的方案基本趋势就是迫使人们从坐着到站着,从站着到跪着,从跪着到五体投地。
这已然成了中国人基因的局部,它潜藏在每个人的细胞核里,潜藏在每一个系统与体制之中。于是,我们虽然看不见用膝盖下跪的人了,却处处是用精神下跪的人。而且他们跪的越低、越多,爬的就越高、越快。
所以,在这样的文化形态中,道德感和羞辱感越强的人,把灵魂放的越高的人,身体就越低,混得就越差,内心也就越痛苦、越内耗、越挣扎。结果弄了个跪又跪不下去,站又站不起来的死局。
像嘉靖皇帝在这方面就很自恰,他用长江黄河论清晰的为自己不黑不白的立场,不清不楚的一生做了辩白。
他说:“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两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海瑞不懂这个道理,在奏折里劝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便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便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
稍微有一点思考便可发现,嘉靖这番言论看上去危言耸听,其实并无立论依据。因为用黄河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不能成了必然选择。很简单的道理是,一个系统中并不是必须有二元对立的好人和坏人才能运行,这只是现实而已。
理想逻辑中,我们当然要追求用善人,行善事,只是这是不现实的。若嘉靖帝这段话成立,岂不成了我们必须致力于在任何系统中都要长江黄河兼用的结果?坚持寻找善人是因为善人并不够用,但如果坚持寻找不善之人,那可就用不过来了。就像黄河隔三差五便要改道,可长江几曾这样频繁改道?
嘉靖的话之所以看上去很有说服力,是因为黄河的确是存在的,黄河也不可能变成长江。这里选择的论述点是长江黄河的“清”与“浊”。嘉靖以为严嵩是黄河,是浊,可在海瑞看来,其实嘉靖才是黄河,才是浊。因此,嘉靖至死也仍是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黑白缠斗、参透天地的太极图。
而参透到这一层也极为重要,现实生活中,嘉靖虽然无人可跪,但对于上帝神仙他可是跪的极勤、极虔诚。而没有参透到这一层的海瑞,就跪不下去,也就想站而站不起来了。
(本文只是表达个人之陋见,并无赞扬“下跪文化”之意,相反,主要是批判。当然,我也对当前的现实表示悲观,故而建议如果不能站着,那就好好跪着。但我之所以写作此文,正因为跪不下去,所以“懊丧”。因此,权当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呓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