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到阿拉斯加,是十多年前在 Anchorage 转机途中的某个冬季夜里,从纽约返回台北的路上。下了飞机之后,除了零星的旅客朝着入境的方向离去以外,其它的旅客大多无聊的在登机门附近的零售店里閒逛,喝起咖啡,或者带着小孩和摆设在候机室一旁的动物标本开心地合照。窗外的雪安静无声地下着,停机坪上的各式飞机仿佛披着厚重毛皮的巨大生物一样安静和缓地蛰伏在那里,远处还可以看见跑道的指示灯号像心脏的鼓动一样精确地反覆明灭著,地勤人员忙碌地操作著悬臂将除雪剂均匀地喷洒在机翼上,喷雾状的化学液体混杂著引擎运转得热气以及海湾溼冷的水汽,这一切透过厚重的玻璃窗氤氲出我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
就这样一直到了 2013 年初,因为一则有关太阳黑子的天文报导而突然兴起了我前往阿拉斯加观看极光的念头,很快地招集了同伴之后,便开始著手规划这趟旅程。在準备得过程中才知道原来冬季是当地的旅游淡季,因为气候的因素,九月中国家公园休园之后,除了 Anchorage 以外的大多数城市只剩下寥寥可数的业者还在营业,而在进入十月之后,整个阿拉斯加便已经做好了迎接漫长冬天的準备,随着趁九月鲑鱼回游时大量捕食囤积热量準备好进入冬眠的棕熊们一起放慢了呼吸得频率,并静静等待春天的到来。
会在冬天特別为了观赏极光而前往阿拉斯加的游客则大多以日本游客为主,因此许多业者的网站甚至有提供日文的介绍。不过由于是淡季的缘故,住宿一般来说还算是相当容易预订,我们在安排住宿的过程中甚至还联系上一间干脆不收订金的民宿,联络人相当随性地传来一张自己手绘得地图,上面注明到『十月这附近什么活动都没有噢,就连雪也还不够深,不过如果你们是来看极光的话这正是理想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就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我心里复诵著。也许对于飞越了半个地球只为了一个目的的旅人来说,旅程的起点并不在于一座城市,而在于一个念头。
谈到适合观赏极光的地点,阿拉斯加的 Fairbanks 一定是最常被提及得几个城市之一,作为阿拉斯加的第二大城,由于地处极光带的中心以及相对稳定的气候条件,再加上基本的都市机能一应俱全,Fairbanks 便理所当然的成为我们在地图上标注得第一个目的地。
第一次前往 Fairbanks,我们一行人搭乘火车从 Anchorage 经过 Talkeetna 以及 Denali 一路北上。在火车缓慢地驶离 Anchorage 市区之后,轨道两旁的景色便很快的被森林、河川以及绵延的山脉所占据。游客们纷纷拿起相机对着窗外此起彼落地按下快门,或者走到车厢之间拿着望眼镜专心地找寻野生动物的踪迹,途中邻座的乘客也不时随着我们的视线一同探向窗外并即兴地当起导游,用带点孩子气的骄傲口吻不知到第几次侃侃而谈起自己在阿拉斯加十多年的生活经验 — 某年的雪橇犬竞赛、熊出没的秘密基地以及连日补猎得收获。
轨道两旁染成琥珀色的树林乘着轻风婆娑摇曳,时而斑斓地倒映在河面上,而远处不知名的山脉随着列车的前进又峥嵘地展露出另一个山头,偶尔可以看见白头鹰从列车上空呼啸而过,以及三三两两的鹿群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的站在草丛上与列车上的乘客相望。许多趁着夏季出海工作的当地居民也纷纷趁着秋天的时候返回家中,略带疲惫的神情终于在车站与家人会合时转化成笑容,在短暂地拥抱寒喧之后,车身一转眼便没入了逐渐低垂的夜幕之中,随着平交道的号志声再次响起,站长吆喝了一声挥挥手臂,列车继续北上。
列车在八点过后候抵达了终点站,这时的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了下来,冬季的 Faribanks 车站只有周六和周日各有一班列车停靠,不过即便如此,站务人员还是非常有精神地进行著作业,穿戴整齐的年轻列车长也趁着空档走下列车与旅客们合影留念,就这样原本宁静的月台突然像是假日的市集一样热络了起来。相当别致而精巧的车站,利用当地雪松木搭建得屋顶呈现著俐落的几何造型在明亮的大厅展开,我们一行人提领完行李后便搭上饭店的接驳车沿着车站前方的小径离开,几分钟后便汇入了宽敞的高速公路,一路往市区的方向前进。
如同许多阿拉斯加的城镇一样, Fairbanks 也是在二十世纪初期因为淘金热潮而迅速兴起的城市之一,不同的是在金矿枯竭之后,铁路和大学的兴建延续了 Fairbanks 的发展,随后石油的开采以及军事单位的进驻则更加确立了这座城市成为阿拉斯加『黄金心脏』的地位。位于市区内的黄金心脏广场 (Golden Heart Plaza) 则是当地居民的生活中心,每逢春夏生意盎然的时候,各种市集、庆典以及艺术表演都集合在这里,而广场的中心则竖立著一座名为 “Unknown First Family” 的铜像,以轮廓刚毅的拓荒者和身形挺拔的哈士奇作为象征,荣耀著世世代代阿拉斯加居民与旷野共生的无畏精神。
在阿拉斯加境内到处都看得见狗的踪迹,特別是在远离城市的聚落,它们的存在决定性地影响著当地人们的日常营生。由于体内特殊的代谢机制,训练有素的哈士奇一天可以负担一万卡路里的消耗量,而敏锐的嗅觉让它们能够準确地判断河面上头冰封的程度。每当漫长的冬季来临,所有对外的交通都停摆之后,拉着雪橇的哈士奇们便成为当地人主要的交通工具,一次又一次的来回奔驰在万籁俱寂的冰天雪地之中,为苍白的大地画出一道充沛的生命力。
在积雪还不够深的秋天,Fairbanks 的市郊经常可以看见来自世界各地的 mushers 训练著雪橇犬们拉着四轮越野摩托车在树林小径间来回穿梭,急促地换气、矫健的步伐伴随嘹亮地叫声,从充满灵性地热切眼神里,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它们与人类的气息紧密地包覆在一起。每年的二月,著名的Yukon Quest 雪橇犬竞赛便是从穿越黄金心脏广场的 Chena River 上展开,为期超过十天的赛程,参赛的 mushers 必须负责在冰天雪地中指挥一队雪橇犬穿越高达三千六百英尺的山脉以及美加边境的 Yukon River,征服长达一千六百公里的严苛路程后抵达终点站 Whitehorse。
在来到 Fairbanks 的第三个晚上,时钟的指针刚跨越凌晨一点的时候,天空突然像是被潜伏在黑暗中执行任务的特工悄悄地划开了一般,一排帘幕状的绿色光芒突然从幽暗的夜色中无声地倾泻而出,从我们前方的树林上方形成类似音调逐渐转强的声波图般的持续向上攀升,在满天星斗的衬托下像是被即兴拨动得琴弦般来回振动着,可以看见红色的光芒从那振幅之中摆荡开来,逐渐幻化成残影后依序在夜的更深处隐去。
经过了像是乐章间的短暂屏息,光线再次从远方的山陵上头如同淡墨行笔般勾勒出起伏的曲线,在经过几处转折后便横越了我们视野所及的天际,蟠踞了大半个夜空。这时候的气温大约是零下十度,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三四组人群分散在偌大的空地上,风微微地拂动地面上的落叶,偶尔还能听见远处传来得狼的嚎叫声,那声音仿佛在呼应著某种灵气般的就这样一直萦绕在丛林的间隙之中,而后极光就像是棒球投手在出场前对各种球路做最后地确认一样,明快而确实的在大气中变换各种姿态,直到凌晨三点过后才像是突然被唤醒得美好梦境一般,没有预兆的消逝。
在离开 Fairbanks 的前一个晚上,民宿的主人 Pascale 为我们準备了包括面包、马铃薯和烤鸡胸肉的简单晚餐,与我们同桌的还有独自从日本前来的 Naoki,以及三岁的黄金猎犬 Sid 。Naoki 已经在民宿住了六个晚上,自从 Pascale 去机场接她之后,除了在天气晴朗的夜晚端出脚架搓著双手望着夜空等待之外,其余的时间则都静静地待在民宿的客厅里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而 Sid 就那样蜷起身体赖在她的脚跟旁,构成一幅仿佛经心铺陈过的人物画。
饭后 Pascale 一边喝起红酒一边与我们在餐桌前随意地聊了起来,言谈间提到了她正打算出售这间民宿的念头。
『只是觉得该换个地方生活了。』Pascale 说。
『还是看得见极光的地方吗?』。
『也许吧。』Pascale 笑着说,『想搬到欧洲的某个城市。』
『不过既然妳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其实早已经不会特別去留意她了吧?』。
『在 Fairbanks 可能要看见日落还比较难得噢。』Pascale 侧著头,一边像是在思考般地微微晃动着手中的玻璃杯。『不过更精确地来说,那也许就像你们在某天傍晚意外捕捉得夕阳余晖一样,虽然未曾刻意去等候,但是每当黑夜笼罩,我探头望向深邃无界的天空,依旧还是会为那片刻地灿烂打从心底欢呼。』
回到 Anchorage 之后,我们一行人沿着 1 号公路往南,经过大约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后抵达了位于 Kenai 半岛东侧的港口 Seward。就如同阿拉斯加大部分的城市一样, 这个季节的 Seward 已经褪去了人烟,大部分的船只也都已经回到船坞落锚,除了在游客中心墙上还挂着得夏季时钓客笑瞇瞇的与大比目鱼合影得照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像是在保存标本般的被浸泡在冰冷的雨水里。
我们把车停在 Kenai 峡湾国家公园入口前的一个转弯处隔着外洗平原眺望着远处的 Exit Glacier,那冰河就像是从山顶上轰然倾倒下来的巨量白色颜料一样在山壁上硬生生地冲刷出宽阔陡峭的河槽后,在底部呈现盆状地阔展开来,只有低云覆盖了整个山谷,偶尔可以看见海鸥从那云层间平滑地飞过。四周极其安静,似乎还能隐约地听到岁月的巨轮正悄悄地被推动得声音,随着时光的前进,冰河的端碛持续地消融殆尽。
雨一直不停地下着。
离开国家公园之后我们回到镇上的一家中式餐馆用餐,里面来自韩国的服务生用生硬的中文跟我们打过招呼,据说他是在许多年前为了躲避帮派的骚扰才搬来阿拉斯加,一直以来就住在餐厅的两个街区之外,每年夏天的时候跟著渔夫出海捕猎,冬天则回到镇上打着各种零工。我们聊起他在这边的生活经历,『我们戒慎恐惧的从这块土地攫取生活所需的一切,倘若你因为漫不经心而丟失了分寸,就有可能在一瞬间遭受到大自然无情地反噬。』他说。
在结帐得时候他特別塞了一大把籤语饼给我们,接着便转身对着邻桌的小孩亲切地变起了扑克牌魔术,我们在跟他到过谢之后离开。
回到饭店之后天空已经转为深深地靛青色,只剩下海平面的上方还残留着一道粉橘色的光芒,再过不久 Seward 就要没入新的黑暗之中。我把回程的行李整理好之后便独自坐在阳台上望向港边,空无一人的码头上只有海潮规律地推挤著船身所发出得声音,船坞上黄色的灯光在海面上略显黯淡地随着水波粼粼地荡样开来,明天我们就将搭上回程的班机,而在下一个春天来临之前,这静默都会继续包围着 Sew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