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即将到来的那个冬天,瑾勤经常去娘家看望父亲。父亲从县城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把腰摔裂了。
“爸,老三的婚事怎么弄?”
“那边有个男人,可以上门来,老三跟他见了,回来跟我说可以,过两天就来。”
“那我让荷三过来帮忙。”
“荷三这几天在忙什么?”
“他又去省城卖果子,我跟他说了几回,省城太远,直接去县城卖,非不听。”
“随他去吧。”
“瑾勤,爸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往后没你妈了,你是这个家的大姐,你看你小弟是这样的,傻傻乎乎,这辈子也不指望他结婚生子,你跟你小妹俩人要好好照顾他。”
“爸,我记着呢。”
瑾勤从娘家回去的路上,抹了一路的眼泪。妈妈去世这一年,她成为了奶奶,家里迎来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代替妈妈继续陪伴她。
一进门,荷三就问饭做好了吗?
瑾勤压根就没做。蹬了荷三一眼。
“急啥,还没开始做。”
“你不做饭,我吃啥,快做。”
瑾勤不理他,挽起袖子在厨房忙活起来。
2000年秋天,瑾勤荷三,还有瑾勤的二妹二妹夫,以及莲勤跟新婚丈夫在家里给父亲办了一个寿宴。
这一年莲勤有了孩子,已经快要生了。父亲很高兴,三个女儿各自的人生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大女儿瑾勤最苦了。
过几天老二要去外地鸡场喂鸡,老大还是留在家里。
瑾勤特意给老二把被子晒了,把床单洗得干干净净,衣服也不落下。
老二给荷三说:“爸,这次去了,我一定给家里拿回钱来。”
荷三把烟蒂往地上一砸,脚后跟使劲一踩,那双眼盯着老二看了一秒,出口说道:“老二啊,你头一回出远门,爸只有一句话,你在那边好好的。”
老二没抹眼泪,只想着终于要走了,高兴地大步迈着跟前来接他的人走了。
瑾勤没去送孩子,她知道这老二呀,迟早是要回来的。
瑾勤抱着荷耳去了邻村的一家小诊所,这孩子生下来就是早产儿,用荷三的话说:“太小了,都没我一只手大,这以后能不能活下来呀,这不是煎熬人呢嘛。”
荷三的话激起了瑾勤的不高兴,凭啥这么说这孩子,荷三嘟着嘴,骑个二八加重自行车载着瑾勤和荷耳去诊所。
那诊所大夫是个女人,看病贼准。只给瑾勤说了一句话:“往后,天天带着娃来打B12,这营养针一打,这娃才能不生病,才会活下来。”
往后不管是下雨,下雪,哪怕是冰雹子砸在瑾勤身上,她都会带着荷耳去诊所打针。
有一回大太阳,老大在家,瑾勤让老大骑着自行车带她和荷耳去诊所,在回来的路上,瑾勤的眼睛看啥都开始模糊,看不清楚东西了。那大夫说,这是劳累所致,你天天抱着娃,寒冬腊月天,走路都要来打针,可不是累着了。瑾勤啊,歇歇吧。
孩子好了,也别把你给伤到了。
后来荷耳读初中,有一天晚上和荷三一块打牌,荷三给她讲了这个事。他当时说:“耳,你小时候,奶奶天天带着你去打针,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是你奶奶不惜自己的眼睛瞎了,也要给你打B12,你以后就算忘了我,也不能忘了你奶奶。”
荷耳当时一下子落了泪,她抱着瑾勤哭,在瑾勤怀里抽气,看着荷三说:“三儿,我以后一定不会忘了奶奶,也不会忘了你。”
十几年后,荷三去世。荷耳还是很想念他。
那个时候,瑾勤的父亲开始卧病在床,莲勤的女儿时常在爷爷跟前逗讨老人家开心。瑾勤的父亲在还能下地的最后一年生日那天,抱着孙女、妹妹妹夫坐在自己身边,拍下一张最珍贵的照片。多年后,荷耳在莲勤家翻开这张照片时,已经是照片上老人们全都去世,莲勤的孩子结了婚,有了孩子的时候。
2000年对于瑾勤来说,还有一件大事。母亲去世要过三周年了。
三年时间,甚至比一晚上的梦还要快。瑾勤、秀勤、莲勤以及最小的弟弟金,都在父亲面前了。
荷三骑着自行车去了省城卖瓜至少得三天才能回来。秀勤和丈夫从县城赶回来,莲勤抱着女儿,一旁站着上门丈夫和金。
一家子商量怎么给母亲过三周年。
除了金之外,剩下的钱三姐妹平摊。瑾勤的父亲看着最小的儿子,对三个女儿说:“要是爸不在了,你们几个要好好照顾他,如果那时候不是发高烧,他也用不着变成这样。”
后来荷耳每次见到金,都会很害怕。可是她还是问瑾勤,这其中的缘由。金的身世、金的脑子、金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成为这样人之前,那样的他是让人不害怕的吗?
“荷耳,其实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很好的人,爸爸很能干,非常能吃苦。因为他养育了这么多的孩子,我是家里老大,所以我没有读过一天书,没有进过一天学校。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帮这个家和弟弟妹妹们。如果父亲让我读书的话,我想,你要开家长会,我也能去。”
家长会,荷耳的脑袋像是被铁棍重重一击,除了疼,更多的是蒙。
这些年来,瑾勤从未去学校门口接过她,也没有给她开过家长会,更没有问过她学习上的事情。她能拿出来的,只有每次荷耳问她:“奶奶,我想买个笔,买个书,”瑾勤二话不说,就把钱塞给她了。
给母亲过三周年,是瑾勤最后一次见到二舅舅和小舅舅,当年母亲从陵口嫁到这边来,二舅舅和小舅舅曾托人去山东老家问过那边的亲戚。
那些亲戚也是瑾勤这辈子唯一一次接近“家族”。自那之后,再未有过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