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处，识得菊花香
文/余容
母亲的葬礼上，苏湄木然地看着天上悠忽飞过的鸟，心里的痛似乎找不到一个奔泻的出口，直直压在心头，沉重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还是哭出来吧！”身后的人板过苏湄的肩头。苏湄回头，看着周叔，眼眶瞬间就红了。“回吧，剩下的事交给他们做罢！”周城怜惜地看者苏湄，不由分说的把她拉出陵园。六月的阳光，隔着树，仍是晃得她眼疼，然后，有泪汩汩流出。
两人顺着路，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央，苏湄突然轻唤：周叔，你说，我是不是只有死了才可以见我妈妈？
周城蓦然一惊，一把拉起苏湄，迅速穿过马路奔到路西的咖啡馆。
看着苏湄失魂落魄的样子，周城轻轻地把一盏调好的菊花蜜茶推到苏湄面前，“长歌当哭，远望当归。小湄，这么聪明的你，还不明白我们一生所要经历的生老病死吗？”苏湄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花茶壶里上下翻腾的菊花，想念母亲：那个种了一辈子菊花喝了一辈子菊花的女人。只是从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阳光隔着窗泻入，满眼都是碎汞奔跑的明亮。苏湄抬手，从炉上取下茶壶，为坐在对面的周城满上，反手把壶重新放在炉上，继续沉思。
周城呷了口菊茶，轻轻说道：“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像极了年轻时你的母亲。”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啊？”苏湄一直都知道，周叔和自己的父母渊源颇深。
“好久了，那时侯，我和你爸都是下乡的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妈是我们下乡的那个村子的小学教师，教语文，我和你爸下乡前多多少少也读过几本书，有一次和你妈聊了会天，然后一来二去的，大家也都熟识起来。”周城笑了笑，又继续说道，“后来，78年恢复高考，我们仨就都考出来咯！”
“我妈那时侯肯定很漂亮吧！”苏湄想着平日里母亲恬淡的神情猜测，母亲年轻时定是一超凡脱俗的美人。
周城呵呵地笑着，“小湄，是不是想和你妈比比看谁美啊？”苏湄绽开了个笑容，撒娇般的央求道，“周叔，说嘛！”
周城笑着，脸上荡漾出一圈又一圈宠溺的温柔，“好好，我继续说。你妈是一个很诗意的女子，她一直很喜欢白居易，有一天我在一个老乡的瓦檐洞里见了一卷残了的《白乐天诗集》，好说歹说的讨了回去就兴冲冲地拿去给你妈看，那天你妈就坐在他家的后院里，彼时菊花正好，一茎菊花挽住她的长发，你妈端着一盏菊花茶，笑盈盈地迎将起来。那一刻我愣在那儿，当时，只剩下惊煞天人的份儿了。”
苏湄安静地听着，从那些陈年的故事里，嗅着母亲菊般的芬芳。母亲一直是一个柔婉的女人，且看那满架的书和满室的菊香就知道。母亲每年都会在客厅、卧室、阳台上养上品种各异的菊花，然后在盛花期把花朵摘下阴干再做成香囊、枕头或是花茶。在很多明媚的午后，苏湄都能看到母亲靠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手握一卷诗书或画册，悠闲的度着时光。而桌上点的那盏菊花蜜茶，永远为母亲盛放着清新凌冽的茶香。
苏湄呡了口眼前的茶，咖啡馆的菊花蜜茶与母亲泡的大不相同：这儿的茶入口纯净后味绵滑柔顺，而母亲泡的菊花蜜茶，无论入口多么甜软后味总是带着一种苦涩。
“你有没有觉得，我妈泡的茶要比这儿的苦？”苏湄纤指一顿，指着桌上玲珑雅致的杯盏。
周城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都识菊花香，谁知个中味？”过了一小会儿，仿若回过神来的笑着，“小湄，看你好了我就放心了，你都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有多吓人，走，周叔把你送回去，下午我还要给学生们上课呢！”
从咖啡馆出来，苏湄婉拒了周城的好意，目送周城钻进一辆计程车绝尘而去这才沿着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家。
半天光景，母亲的遗物已经被父亲和大哥整理得差不多了，她生前穿过的衣服现在被整整齐齐的置在一个大纸盒子里，地面上还零星的散落着几本书和一些报纸。苏湄把书从地上捡起，拿到书房。书架上一本泛了黄的诗集引起了苏湄的注意，抽出，果然是周叔方才提及的那本《白乐天诗集》，苏湄握在手上，打算带回房里夜里翻览。
临出门的时候苏湄不经意地看到书架最顶层放着那个陶罐处在边沿，快要掉落下来，于是折转身子掂起脚尖把它够了下来。
暗红色的陶罐上落满了灰尘，罐身上用阴文刻着一朵似开未开的菊花烙和“老来多健忘”五个刚健遒逸的大字。苏湄拔下木塞，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沉闷浓郁的菊香。
父亲一夜白头。靠着门框的父亲现在显得分外衰老。看着沉浸在菊香里的女儿，老人说道，“那是你妈六十大寿时，你周叔送的一罐茶，你妈嫌太苦，就一直放在那里了。”
目光这才从陶罐上移开看着门口行神踽踽的父亲心头发酸，继而悄声问道，“爸，以后我给你泡菊花蜜茶吧！”
透明的杯中，那些干瘪的花瓣在沸水中渐渐充盈，蜜丝注入，花朵像睡美人般瞬间苏醒，上下翻腾。苏湄把茶端到父亲手中，只消一口，父亲便神色黯然地说道：“少了一叶黄连，这茶便再也不是你妈的菊花蜜了……”
是夜，苏湄又点了一盏菊花蜜茶，投了一叶黄连，熟悉的茶味便让苏湄的记忆随着杯中的菊花一起上下浮沉，氤氲湿润。信手翻着母亲的那本诗集，忽然，一首诗的最后两句映入了苏湄的眼帘：
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在绕指的茶烟中和着古诗轻轻拨响：
都识菊花香，谁知个中味。黄连不自知，道有相思泪。
苏湄终于知道为何，周叔一生，至今未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