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颖是在十七岁那年春天遇见叶羽的。离他遇见赵慕言已经有两年多了,记忆也已经将女孩的面容淡化得只剩下轮廓,只是偶尔在梦里看见一个穿着轻纱举着油纸伞的女孩在他的面前奔跑,却怎么追也追不上。
风在河面上经过吹起涟漪的时候,江颖抱着书从私塾往家里走,父亲与隔壁镇上的私塾先生交往甚密,便允许他去上课。经过河堤时他看见一个身着青袍的男子手持长剑立于河岸,风将他的长发吹起,夹杂着凛冽的气息。
江颖看了男子几眼,便转头快步前行。背后有苍凉的声音传来:“举杯饮浊酒,仗剑洒青丝。遥遥一水间,醉卧三生愁。”于是他转过身去,看见男子左手提剑右手提葫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背后。
“鄙人叶羽。”男子作揖道,“请问缘尘寺如何走?”他的声音浑厚,与年龄有些不符。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神情虽然慵懒却能看出历经沧桑。江颖不知道是什么导致这个年轻人那么老成。
江颖指着自己回家的方向,“往前直走东面有座山,山上便是缘尘寺。”
叶羽微微点头,把葫芦挂在腰间,剑系于背上,笑道:“看来我们同路。”
江颖看了看他满脸笑容,觉得此人应该挺好相处,便搂紧了怀中的书,“请随我来。”
两人并肩而行,叶羽比江颖高了大约半头,他低下头去看江颖怀中的书,“阁下在私塾念书吗?”
“嗯。”江颖点了点头。
“倒是些腐朽的东西,不学也罢。”叶羽随口道,“不如仗剑行走天涯,岂不逍遥自在。”
江颖突然停下脚步,叶羽觉得些许诧异,转过身却看见江颖憋红了脸。“先生所说的仗剑走天涯,不过是好勇斗狠罢了。”
“哦?”叶羽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而先生所谓仗剑天涯,无非是一人之小勇,难成大事。”
叶羽大笑,“想叶某十五岁成名至今已逾五年,今日却有儒生当面说我难成大事,可何为小勇,何为大勇?如今北方有夷人侵犯,朝廷内有污吏贪官,叶某手中此剑难安天下,莫非汝等儒生可救?”
一时间冷风沉寂下去,江颖看见叶羽的脸上流露出无奈和疲惫,遂无言以对。
后来叶羽在夜里喝醉时狠狠地将手中的剑掷于墙角,把头埋在桌上,声音哽咽,“从我握住剑的那一刻起,我想我也许能改变些什么,我可以去北方抗击外族,我可以拿取功名利禄,然后到时候我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回去对阿颜说我叶某人顶天立地绝不辜负于你。那时候我满怀壮志啊,就像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
然后他沉沉睡去,江颖在烛光中看他身上摇曳的影子。
这些都是后话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直到看见了小镇的东山,缘尘寺庄严地矗立在小山上,用它的佛光普照着小镇的一切。江颖指向山顶的寺庙,“那边是缘尘寺。”
叶羽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大步地往前,江颖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的内心所想,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叶姓的剑客有着悲伤的过去。
“先生要去求佛吗?”江颖忽然问。
“叶某心中也没有答案,不知道鬼神是否虚妄,”叶羽头也不回地说,“只不过得去见一位故友。”
寺里的香客并不多,叶羽踏上大殿后有小沙弥准备迎上来,倒是一旁的和尚拉住了他,指了指叶羽,低声说了几句,小沙弥点点头往后殿跑了。和尚走到叶羽面前,略带难色地扫了一眼叶羽背后的剑,缓缓地说:“阿弥陀佛,贫僧觉本,不知施主是求签还是礼佛?”
叶羽满脸的懒散,随意地环顾大殿萦绕的烟,却不正眼看觉本,“找人。觉心在哪里?”
“施主带剑上殿,不知找二师兄何事?”
“不过是会一会老朋友罢了。”叶羽边说边往后殿走。觉本赶上去拦下他,恰好小沙弥带着一群人涌进大殿,将叶羽团团围住。觉本轻喝道:“带剑上殿,来者不善,施主请回。”叶羽冷哼一声,探手去握住背上的剑。
“佛门清净地,不可造次。”老迈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人群散开,一位身披袈裟,眉毛发白的老僧走向叶羽。
“方丈不可,此人身上血腥味极浓,恐怕并非善类。”觉本紧张地说。
老者微笑着摇摇头,将觉本拉到一旁后便走到叶羽跟前,慢慢将他的按住剑柄的手拉下,轻声说:“回来就好。”
叶羽愣了一下,埋头不言,距离他最近的小沙弥看见有水珠落在地上。
“觉心已经闭关多日。”方丈走在前头,“也许还得再几天才会出来。”
叶羽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跟在方丈后头,头发用白色的纶巾扎起来,剑与葫芦都不在身边。旁边的和尚们都诧异方丈究竟说了话,竟然让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放下杀心,无不感叹佛法精深。
“觉本,去准备斋菜。其他人做该做的事去。”方丈脚步一顿,思索片刻,语气温和却带着威严,“觉本,让你师父来悬钟崖。”
“是。”觉本退开。和尚们也停下脚步看着方丈带男子往悬钟崖而去。
悬钟崖并不高,边缘上有一座小凉亭,亭内是一鼎刻满经文的铜钟。只要敲响它,钟声便能在整个小镇回荡。叶羽把手轻轻按在钟上,抚摸着,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七年了。”方丈忽然叹了口气,“七年前你毅然下山,你说你要的生活不是整天吃斋诵经,你可以以一身武功夺得一切你想要的。是那个女孩么?我想不全是,一直以来你都放不下那颗世俗心,你的欲望和野心太大了。枉费我将你带回寺里,教了你八年佛法,希望你习武以健魄净心,却终究留不下你。”
“有的人离开了就不该再回来。”背后传来健朗的声音,语气带着明显的愤怒。叶羽转身看见一名长着络腮胡的和尚走来,正是方丈的师弟达能。
方丈见达能过来,便说道:“师弟,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原谅他了。”
达能却生硬地大笑,笑声在山间回响,“师兄,有些人的心性是永远也收不住的。他手中的利剑已经积聚了多少人命,他以为他还俗这些年是摆脱佛门之茧,却不知这世俗才是他所困的茧。”达能大声地讽刺叶羽,但叶羽只是平静地看着远处的阴云,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当年你与觉心的七年之约到今天也就结束了,”方丈把叶羽拉到达能面前,“既然你愿意放下手中剑,你可愿意再次皈依佛门?”
叶羽埋头沉思了好久,他的内心汹涌,一幕幕往事闪过心头,他看见他爱的女孩倒在血泊之中,他的朋友们在歹徒的利刃下被开膛破肚,他的剑沾满了鲜血却再也举不起来。他想也许天下就是如此,你不能用手中的剑去刺穿黑暗,因为黑暗的背后还是黑暗。
他点了点头,跪在方丈脚下,“师父,觉尘回来了。”
方丈微笑着看了看达能阴郁的脸,又看了看叶羽,说:“为师等了你七年了,已经快认不出你来了,终于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