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晴天 第二章:开业日

 “我曾经花很多年去追溯这一天,尤其是当我回忆整个故事的时候,它是所有和一切的开始。

在梦的最深处,我能看见年轻时的自己,站在杜家饭店201房间的正中央。我举着酒杯,还是会茫然无措。”

                  ——莫尚清《无声告白》

十年前的莫尚清,还没有什么大叔范儿。一副宽边黑色眼镜、浅蓝色衬衫、黑色短袖、修身牛仔裤和高帮板鞋,就是他日常的装束。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些,无论是面孔还是衣着。

这天是周六,是学生们放学回家的日子。商城外国语学校的大门前,私家车停的满满当当,家长们等在这里,接孩子们放学。

莫尚清拖着行李箱,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沿着南教楼旁的主干道,向学校大门走去。“清哥,明天见。”“拜拜!”,不时有骑车经过的同学给他打招呼,莫尚清一一微笑回应。

莫尚清脖颈上有一个黑曜石吊坠,他戴了好几年。耳机里播放着林俊杰的《西界》,莫尚清用左手扶了扶右肩的棕色挎包,步子稍稍加快了些。持续一周的紧张学习,让突然放松下来的大脑有些迟钝,他差点忘记,晚上还有重要的事。

偌大的校门口只开了一侧的偏门,这让本来就拥挤的大门口几乎水泄不通。莫尚清走过“商城外国语学校”的门匾前,那是著名国学大师季先生的手笔。

手机的蓝色闪光灯急促地闪烁了几下,莫尚清的耳边传来来电提醒的铃声,他心中已猜得七八分,便直接按下了接听键。

“喂,尚清。”电话那头传来稍显沙哑的声音,“你到哪儿了?”对方问。

校门口有些吵闹,莫尚清调大了耳机的通话音量,“我刚出学校,往公交站走呢。”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有点紧,“我尽量快点吧。”

“没事,你别着急,路上注意安全,老曹也没到呢。”电话那头讲道。

莫尚清挂了电话,打开手机QQ,然后点开了“曹铭玺”的头像,发了一条消息:“老曹,你到了没?”

远郊的2G信号不好,一则文字消息缓冲了两秒才发送出去。莫尚清走到另一个街区的十字路口。稍稍远离大门口的马路,停放着两排私家车,平日里车辆稀少的道路上,变得有些拥挤。莫尚清偏过头看了一眼公交站牌,又划开手机锁屏,时间显示17:35。这时,手机锁屏跳出了QQ消息的弹窗,是来自曹铭玺的回复:“快了。”

莫尚清侧身穿过等待公交车的人群,径直走向一辆停靠在路口的出租车,“师傅,南十里街走不走?”他在右侧车窗前停下了脚步,俯身问道。在得到肯定答复后,莫尚清掀开了后备厢,把行李箱横放进去,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莫尚清要见两个人,准确的说,是要去应酬一个饭局。

主事人叫龙懿,出身于富商家庭,父亲在广州曾是小有名气的生意人,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后来家道中落,他们逃债到了商城。父亲被人送上法庭后,他再也没有多余的财力四处漂泊了,索性留了下来。南十里街是商城最著名的酒吧街,酒馆、迪厅、KTV一应俱全,龙懿落脚于此之后,盘下了一家酒馆。这条街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新来的店老板开张之前,必须宴请整个街区的店主,算作见面礼,也免去了后来者争抢生意的冲突。莫尚清的赴约,是为了帮龙懿撑场子。

在酒吧街做生意,人数就是面子,而莫尚清有面子。因为与杜家二小姐的特殊关系,他在城西区的中小商人圈子里,有着独特的影响力,一些年纪相当、初来乍到的小生意人,都会喊他一声“清哥”。

曹铭玺与陈士琢一样,是莫尚清的老朋友了,算是自家兄弟。从初中开始,他们三个就形影不离,被大家称为“铁三角”。

出租车从“南十里街”的路牌下面驶过,莫尚清偏过头,眼神望出半开着的窗。车子不紧不慢地往前开,街道上的夜店也多了起来。他能嗅到灯红酒绿的味道,空气变了颜色。

天色渐渐放暗,莫尚清习惯性地掏出手机,锁屏界面显示当前时间是18:05。车子在南十里街的一处路灯旁停下,他付清车款,拎起肩包打开车门,“我拿一下行李,请您稍等,师傅。”莫尚清回过头,很礼貌地说。

放下沉重的行李箱,他背好了肩包,没有盘算太多,尽管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新酒馆。

门头是棕色的复古木料,上面用飘逸而工整的行书写着“定风波”。门口的黑脸胖子正弯着身子擦洗门帘,见莫尚清要进店,便起身叫住了他:“哎,这位小哥,我们今天还没开张,你等明天再来。”说完,又俯身涮起了抹布。

莫尚清停下了脚步,他笑了笑,“小兄弟,我找龙懿。”

胖子先是抬起了头,不知来者是谁。“您是?”

“我姓‘莫’。”莫尚清微笑着点点头。

胖子眨了眨眼,心领神会,撩开帘子喊了一句:“老大,有人找。”

“让他进来吧。”屋里传出的声音沙哑却有力。没等胖子反应过来,莫尚清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酒馆里是柔和但不昏暗的灯光,比街上刺眼的光与影舒服很多,那是吧台上方的壁灯散出的光。从进门处放眼看,整间酒吧略显狭长,右手边是吧台,酒柜上放着刚刚新进的、却有了年头的红酒。脚下铺的木地板,莫尚清走起来吱呀作响。这些都让他觉得,这酒馆更像是喧嚣都市中的一处避风港,挡得住所有风波。

龙懿几乎是一身黑色:黑色的麻布外套、看起来与莫尚清相仿的黑色牛仔裤、和一双黑色的马丁靴。他右手摆弄一个古铜色的打火机,右臂上瘦削却线条分明的肌肉若隐若现。

“老曹呢?”莫尚清弯了弯嘴角,脸上浮现出笑意。

“去厕所了,一会儿就回来。”龙懿把打火机立在木桌子上,露出倦意而温暖的笑。

莫尚清坐到龙懿对面,行李放在墙边,卸下肩上的包。“门口是你新招的伙计?”莫尚清一边说,一边取下吊坠,塞进了包里。

“这小伙子挺机灵的,一会儿也带上他。”龙懿掐灭了还有大半根的烟,他知道莫尚清的呼吸道有旧疾。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进来一个身材魁梧、但并不臃肿的年轻人。莫尚清和龙懿几乎同时望向他。

“老曹你来啦。”莫尚清很是高兴,他们有段日子没见了。

“阿次,你也进来。”龙懿扬了扬头,抬高了声音。

门口的小伙计跟在曹铭玺身后也走了进来,他站在稍稍靠后的位置,看起来很憨厚。

所有人都落座,龙懿掏出手机看时间,“现在是六点二十五,我们还有不到一小时。”他灭掉了显示屏,语气平静。

“小七今天应该不会来,杜公馆晚上做了好吃的,她也不喜欢这种场合。”莫尚清对大家说。

龙懿点了点头,说道:“没关系,我们四个人就够了。”

“严天一应该会代表严家出席,当然了,他弟弟也有可能会来。”莫尚清补充了一下情况,尤其是对阿次。

“七点十五,杜家饭店,二楼201包房。这些你们都知道了,我们一会儿出发。”龙懿把手机调成静音,缓缓言道,“二楼楼道里会有安检,不允许带管制武器,这个老曹应该是知道的。”

曹铭玺点头,表示肯定。

杜家饭店并不在南十里街,像这样的星级酒店一般都坐落在商城的富人聚居区:曼哈顿区。

出租车上,龙懿坐在副驾,莫尚清三人挤在后座,阿次朝他一笑,说道:“清哥,你知道这什么杜家严家,都是啥来头?”阿次也是外地人,但与龙懿不同,作为最底层的打工者,他并不熟悉这里“上流社会”的运作体系。

“这杜家是商城有名的大财团,城里许多酒店都在他们名下,甚至一些本地的投资公司也有他们的股份,在商城的地位和影响力都比较大。南十里街是老城区,又是最繁华的酒吧街,杜家在这里说一不二。我们口中的杜老爷子,就是杜家的家长:杜诀。”莫尚清娓娓道来。龙懿坐在前面,只听不说,阿次也静静听着。

“严家就不一样了,严家的背景更深厚,在全国的其他地方,甚至是海外,都有他们的资产。他们家族很大,在商城也有一家,严天一就是这一支的长子。”阿次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莫尚清对他笑笑,“换句话说,杜家想要在这里当家,多多少少也得看严家的意思。”

出租车驶入曼哈顿区,莫尚清望着窗外,画风与老城截然不同。车子沿着主干道继续行驶,龙懿扭过头,对大家说:“一会儿,尚清跟我上楼,老曹,你和阿次守在一楼,没有我的消息,不要上去。”

杜家饭店坐落在曼哈顿中心区的一处喷泉旁,欧式的建筑风格让人联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外滩。

现在是19:07,距离饭局开始还有八分钟,莫尚清一行乘坐的出租车停在了饭店大门口。莫尚清和龙懿下了车,而曹铭玺与阿次依然坐在车里。

莫尚清打量了一下周围,尽管他并不陌生。四座大理石门柱撑起了宽大的屋檐,大门可以容得下十个人并肩进出,在至少二十级的大理石阶的衬托下,它就显得没那么宽了。

莫尚清跟在龙懿身后,走上那高高的台阶,他感受到持久的压迫感。

停车区的车位所剩无几,几辆高档轿车和跑车的左右两侧,站着西装革履的男子看守,莫尚清知道那是严家的车子。

“先生,请安检。”安保人员手持金属探测器,拦住了他们。龙懿主动掏出了手机和钥匙,莫尚清也是。门禁确认安全,两人才被放行。

201房间是二层最内侧的会客厅,平日里不开放,专供杜家接待客人之用。走在二层的悬廊上,龙懿能清楚的看到整个饭店的大致样貌:除了一层是酒店大堂之外,其余各层均采用中空设计;四面围起来的回廊呈圆形,从一层向上看,似乎高不见顶。

莫尚清走在金黄色的地毯上,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个颜色。他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南十里街的规矩他清楚,杜小七也曾事先交代过,可他还是忐忑。

龙懿则显得更坦然一些,迈着大步向201房间走去。当他的手伸向铜色的门把手时,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到了坐在楼下大堂沙发上的曹铭玺和阿次,两人正目送他们进门。

曹铭玺斜靠在皮沙发的一角,慢悠悠地掏出烟和火机。阿次则有些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曹铭玺一边抽着烟,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对面的沙发坐着一对夫妻,从衣着来看,经济条件应该很是不错,有可能是严家或者杜家的客人,不像是普通的夜场老板。二楼楼梯旁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年轻人,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楼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曹铭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戴着蓝牙耳机。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酒店全场禁止吸烟,如果您有需要,我们前台有电子烟提供。”服务生出现在身后,手里端着烟灰缸,讲话礼貌又客气。

曹铭玺捏着烟蒂狠抽了两口,那根中华还剩下大半根,他很不情愿地把它丢进烟灰缸。

“曹哥,问你个事呗。”阿次往曹铭玺身边挪了挪。

“别这样叫我,太见外了,叫我老曹就行。说吧,啥事。”曹铭玺意犹未尽地向摸出烟盒偷偷抽两口,却发现服务生还没走远。

阿次还是那副憨厚的表情,“我有点不太明白,这不就是一个饭局么,为啥整这么复杂,排场有点大了吧。”

曹铭玺的目光离开阿次,他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这里头学问可大着呢,你来这打工,可能不是很懂。南十里街可是商城最繁华、规模最大的酒吧街,想来这儿开店做生意的大有人在,一家店面就有好多人抢着要租,”曹铭玺的眼神透露出狡黠,他接着说:“但是最后谁能盘下来,就得看杜家的意思了。”

他又掏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面闻,放慢了语速,“这种饭局基本上有这么几个意思:首先,新人来到南十里街做生意,必须有个见面礼,这是规矩。你现在觉得没必要,杜家这么大的家族和一个酒吧的老板同桌吃饭,看起来不合情理,但这是当年杜家老爷子刚刚承包南十里街时就定下的规矩,不过那个时候商户还少,杜家的生意也没有今天这么大。再者呢,这表面是个饭局,实际上也是杜家用来圈钱的手段,新人盘下这家店,是要给杜家好处费的,然而杜家又希望这笔好处费来得名正言顺一些,所以这桌酒席的价格就特别高,当然了,饭局自然会有它的象征意义,杜家这是要我们知道,在他们的地盘上,就要听他的。”

见阿次听得入神,曹铭玺反倒坐起身,直挺挺地靠在沙发后背上,“希望他们不要为难龙哥和尚清。”

201房间乱哄哄的,这是莫尚清进门后感受到的第一件事。尽管客人们个个都是西装革履,酒桌上的高档洋酒也很上档次,可沸反盈天的交谈声却让他觉得很刺耳。他从没想象过这个房间能坐下这么多人。

莫尚清一进门,就习惯性的打量起来周围的人和事。首先是门口迎宾的服务生,他和龙懿都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原因很简单,这个服务生长得很像周杰伦。

当莫尚清两人走向预先安排好的座位时,场面却稍稍安静下来。莫尚清感到有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虽然那只是他的错觉。

桌上铺着镶红色花边的金黄色桌布,两人的对面还有两个空位子。莫尚清注意到,这张桌子比其他客人面前的桌子都要大,他心里暗暗有了数。

“严先生。”门口的服务生微微躬身,打开门,向一个身着深灰色西服的年轻男子行礼。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这次不是错觉。没有人再大声说话,只能听到一些余音未落的只言片语。

莫尚清一眼就认出了来者,他曾无数次地在商城大大小小的报纸上见过这个人的面孔。

“是他么?”龙懿吐字清晰的耳语只有莫尚清听得见。

莫尚清也张张嘴,“是他。”

严天一没有马上走向座位,而是先和几个年长些的叔伯们寒暄一番,大家都看着他们。

片刻后,严天一坐到了莫尚清两人的对面。他抬手看了看表,对桌上的客人说:“我们稍等一会儿,杜老先生马上就到。”

这时候,莫尚清的对面就只剩下一个空位子了,所有人都在等杜家人的出现。

时针指向19:20,当201房间的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莫尚清连人们的呼吸声都听得到。服务生以同样的礼节为来人开门,却好像不知道要称呼她什么。

多年以后,莫尚清才意识到,那一瞬间最后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这是一个涂着暗红色口红,身材高挑,身着黑色晚礼服的的女孩儿。之所以称她为女孩儿,是因为在旁观者的眼里,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二岁。实际上,再后来,莫尚清已经记不清那天杜彦诗究竟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了,只是觉得那暗红色的口红,竟然很耀眼。

可龙懿记得一切。


夜已深,“定风波”的门牌没有像以往那样亮起。铁青色的卷帘门上,贴着用A4纸打印的告示:“店铺转让,暂停营业”。

龙懿关掉了吧台的暗黄色壁灯。台面比平常任何时候都干净,抹布叠得很整齐,放在吧台的一侧。他走过那段太熟悉的走道,坐在最里面的单人桌前,肩膀颓塌无力。

笔记本电脑平放在桌上,屏幕闪烁着淡淡的光。画纸铺在画板上,油墨和画笔准备妥当。行李打包好了放在沙发上,他还有很多不能带走的画。

车票刚刚订好了时间,他点上一根烟,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屋外风大,铁门碰敲声此起彼伏。他想站起来走走。

后门的深巷子里,吹过一阵又一阵的冷风。龙懿立在门口,没有再向前踏出一步。他脑海里回溯着各种事,无规律又无间歇地在头脑中停停走走,永无止息。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屋里,锁紧了门。

他关掉了电脑,然后拿起画笔。昏黄的灯光从他的头顶照下,眉间的阴影更显得眼眸深邃,奕奕有神。在落笔的那一瞬间,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家父今天身体微恙,我来接待各位朋友。”杜彦诗没有直接坐下,她走到桌前,莞尔一笑,说出这番话来。

莫尚清早就注意到,龙懿的眼神似乎定格在了她身上,他禁不住稍微扭过头瞥了一眼龙懿。

“这位就是龙先生吧。”杜彦诗先伸出了手,身子也向前倾。

龙懿赶忙站起来,动作看上去没有不适感。 “你好,杜小姐。”他笑着应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这一刻,莫尚清感觉得到,龙懿并不是百毒不侵的。

严天一向身旁的杜彦诗点头示好,“杜小姐。”

“严先生。”她的微笑标准而自然,嘴角的弧度分毫不差。

随后严天一向客人们祝酒,作为严家长子,出于礼貌,他对龙懿和莫尚清都客客气气。宴会的整个过程里,莫尚清多少显得有些不自然。

在他们二人向客人们举杯敬酒时,严天一笑着说:“日后到了南十里街,大家都是朋友,我们一起干了这杯酒。”

尽管心里十分明白这是逢场作戏,但莫尚清还是轻松了许多。龙懿虽然不是皮笑肉不笑,但莫尚清看得出来,他笑得有点勉强。两人双手捧起酒杯,龙懿对客人们说:“以后我们酒馆,免不了会有麻烦大家的时候,我先谢过了。”然后一饮而尽。

龙懿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他发现杜彦诗已经在看着他了。旋即,她收回自己的目光,轻轻低下头。

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人,服务生向他问好的时候,他并没有回礼。年轻人径直走向严天一的身旁,准确的说,是杜彦诗的身旁。莫尚清认得他,他是严家的二公子,也就是严天一的弟弟:严不二。

严不二走到哥哥身后,拍拍他的右肩,也不管其他人正在用餐。严天一没有回头,弟弟的作派一向随便,他也不好在公共场合多说什么。倒是杜彦诗瞥了他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

莫尚清低头吃饭,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不想与严不二有过多的眼神接触。对于严家二少爷的斑斑劣迹,他早有耳闻,多少都怀有戒心。

“杜小姐也来了,稀客啊。”说着,严不二的手搭在了杜彦诗的肩上,她没说话,只是微笑着问了声好。

龙懿拿着右手的筷子抖了一下,刚刚夹起的饭菜又落到了碗里。这一举动是莫尚清日后在回忆录中留下的,对此时的龙懿的唯一描述,他记得很清楚。至于龙懿的面部表情,莫尚清没有刻意去看,更记不清了。

严天一觉得气氛不对,作为兄长,他必须说点什么,“弟,你先去旁边桌子坐会儿。”。接着,他招呼管家,“李叔,去加一张椅子。”

严不二有些悻悻然,他瞄了一眼大哥,不情愿地坐到了旁边的桌子。

龙懿半天没动筷子,他一直小口喝酒。莫尚清也没说话,今天的场面很特殊,他没想到杜彦诗和严不二会同时到场。杜小七没有提前通知自己,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今天杜家的代表会是大小姐。

“晚宴气氛亲切友好,杜家饭店灯火辉煌。严先生和杜小姐分别同诸位来宾祝酒,龙懿也对杜家表示了感谢。”当然了,这是离开杜家饭店之后,在描述当晚发生的一切时,龙懿一行人对外的统一口径。直到莫尚清离开商城,他才渐渐道出一些从来不曾提及的事情。

当晚,宴会结束已经快要十一点了,莫尚清借口留宿学校就不回家了。四个人从杜家饭店走出来,目睹浮光夜色,心神疲惫。站在大理石阶上驻足远眺,莫尚清精神了许多。客人们从他们身后走过,熙熙攘攘。环形喷泉错落有致,水柱被金黄色的灯光打亮。那些从酒店里走出来的、西装革履又道貌岸然的人们,在停车区开走自己的车。

杜彦诗自己一个人站在距离停车区不远的行车道的一侧,龙懿在台阶上正好能看见她,她在晚礼服外面披了一件黑色外套,使得本来就修长的身形显得更加高挑。

“周伯应该是去开车了。”莫尚清口中的“周伯”,是杜公馆的大管家。他看了看龙懿,心照不宣地跟着龙懿朝杜彦诗站着的方向走去。

曹铭玺虽然不在宴会现场,但以他的情商,也能看出个大概了。倒是阿次有些不明就里,跟在最后面。

龙懿的步子不快,与平日里的雷厉风行相比,他今天的脚步简直是慢条斯理。莫尚清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杜彦诗看到了他们,她双手拎着提包搭在身前。远处的黄白色车灯有些刺眼,她扭过头躲避灯光,自然而然地望向龙懿这边。即使是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龙懿仍然能感受到她的眼眸中,那动人心魄又沁人心脾的目光。


“作为龙先生的密友,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他会和杜彦诗发生些什么的?”段雨辰很认真地看着莫尚清,敲键盘的手也暂停了一下。

莫尚清记忆深处,深藏很久的情景被唤醒了。几秒的沉默之后,他答道:“就在那时。”


龙懿朝着杜彦诗走过去,这短短几十米的距离,龙懿感觉自己走了好久。不知是管家动作太慢,还是停车区车流密集,一时半会儿开不出来,杜彦诗就站在路边,接她的车子却一直没有来。

龙懿在靠近车道另一侧的路肩放慢了脚步,杜彦诗侧过身朝他们笑笑,挥了挥手。龙懿不知道是不是还该往前走,他对杜彦诗微笑,脚步却停下了。他们在马路两侧十多米的距离之间停下了,互相对望着,龙懿没有选择向前再走几步。

一辆双坐的银色敞篷保时捷从停车区开出来,它拐了个漂亮的弯,朝杜彦诗的方向缓缓驶来。

莫尚清侧过头,注视着车上的严不二,他的眼神阴森得有些死气沉沉。而龙懿却看起来毫不在意,他的眼中更多的是平静和稳重。

车子在靠近杜彦诗的那一侧路肩停了下来,严不二探出了头,对杜彦诗说了些什么。她礼貌而得体地应承着。莫尚清看得出来,她的身形显很得不自在。

人们在权力与金钱面前所显现出的囧迫,是年轻时的莫尚清已经体会过的,所以他能理解杜彦诗在此刻所做出的一切看似不合情、但却是合理的举动。

两人的交谈进入了几秒钟的停顿,然后杜彦诗伸出了她的戴着戒指的右手,她的手抬得不高,在严不二刚刚能看到的位置。当严不二握起她手的时候,她的目光变得躲闪。龙懿什么都没有做,他就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莫尚清在回忆此时的龙懿时,反复质疑自己的记忆,他努力找出后者对眼前一切作出反应的证据,可最后莫尚清不得不承认:龙懿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严不二的跑车后面亮起了车灯,一辆黑色宝马5系轿车缓缓驶进了车道。杜彦诗抽回了手,她的车子到了。杜彦诗笑着对严不二点头告别,转身快步走向了她的车。

二少爷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们,于是扭过头,迎着龙懿的目光看了过来。龙懿一行人谁也没有作声,在漫长的对峙中,莫尚清的眼神冷若冰霜。而严不二居高临下的心理姿态,即使是面对着三个人也毫不示弱。谁都没有先收回眼神,直到保时捷后面响起了车笛,严不二才驱车离开。

每当想起那晚严不二令人生厌的目光时,莫尚清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如果是夜里,他大概率会被那张冷峻可怖的夸张面孔吓醒。而在当时,这种眼神在他年轻的心里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待莫尚清一行人回到南十里街,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龙懿事先没有安排任何开业促销,定风波酒馆的门口显得有些冷清。现在是酒吧街生意最好的时段,临近的几家大小夜店渐渐热闹起来。

或许是由于刚刚的不愉快,龙懿并没有多说话。但莫尚清的内心是有一些小小兴奋的,当定风波的卷帘门被阿次拉开的时候,他为龙懿能在这里顺利安家感到高兴,也为酒吧的开张感到高兴。这种朴素的感情对于莫尚清来说,只在他人生中的极少数场景里出现过。

龙懿第一个走进去,然后是莫尚清和曹铭玺,阿次跟在最后。莫尚清扭头对曹铭玺会心一笑,后者用他憨厚坦诚的笑容回应。

这一天的定风波没有客人,但却很热闹。莫尚清忘了把手机开机,龙懿也是。他们一直在说话,虽然早已记不起聊了些什么,但音容笑貌依然栩栩如生,哪怕是过了很多年。

莫尚清记得,那晚龙懿开了好多好多瓶啤酒。莫尚清酒量一般,喝不了太多,龙懿也不劝酒,自己闷声喝了十几瓶。三个人轮流跟龙懿碰杯,阿次都喝得有点迷迷糊糊了,龙懿却一点醉意都没有。他讲了许多自己的故事,从小时候的家到游历各地的见闻,从学生时代到父亲的生意失败。

龙懿把空酒瓶放在桌上时,长叹了一口气。他脸色泛红,身子晃了晃,努力撑着桌子站起来。莫尚清脑子还足够清醒,起身想扶一扶龙懿,后者却拨开他的手。“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三个人看着龙懿摇摇晃晃楼梯前,然后他扶着墙和木扶手,一步一步走上去。莫尚清他们也跟着龙懿走了上去。

上面是一个阁楼,说是阁楼,却用不着低头进去。这里被布置成了画室,莫尚清从来没见过龙懿的画室,四面墙上挂满了水粉画与油画,还有几幅人像素描。他感受到龙懿心中柔软温情的一面。

龙懿站在他的木质画架前,微微颔首。莫尚清注意到,画架上有一幅人像素描,画中的人物竟和龙懿有几分相像。莫尚清心想:这应该就是他的父亲吧。

四个人静默无言,阿次看着这满墙的画作,也若有所思。龙懿转过头,笑道:“今天是高兴日子,大家开心一点!”说着,把手搭上了莫尚清的肩膀。莫尚清也用笑容回应他,同时又觉得,这话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清哥,你再靠老大近一点,哎对对对。”阿次摆弄着照相机,一边比划一边看着镜头。龙懿站在中间,莫尚清居左,曹铭玺在右。

“一定要把酒馆的轮廓拍全了。”莫尚清嘱咐道。

“好嘞,没问题!”

莫尚清好久都没有这样拍过合照了,因此他特别希望自己的笑容能够再热烈一些,他想龙懿也一定是的。

镜头上的红色灯光亮了,阿次快步跑到莫尚清身边。红灯闪了三下,闪光灯亮了。四个人的时光被定格在这一刻。

这一天是2007年5月26日,莫尚清17岁,龙懿2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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