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鱼鳍广千里,鸟翅阔万丈。
水涸总踟蹰,风息终彷徨。
翩翩指尖碟,沉沉梦中庄。
逍遥天地游,醒客无限伤。
----《梦蝶》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鲲越来越大,鲲的双鳍已经广数千里,鲲还在努力地长,这条大鱼太渴望逍遥之游了。
鲲没有想到,即使再大,鱼鳍再广,自己终究是条鱼,鱼永远离不开水。
于是,鲲悲伤了好久,北海的水从此格外得咸。望着天空,他想到了飞,于是,化而为鸟,鲲成了鹏。
鹏同样是巨大的,泰山之背,垂天之翼,仰嘶雷鸣,吐气生风。他要飞向南冥,他要逍遥之游于天地之间。
当他雄心勃勃展翅欲飞之时,却怎么也扇不动翅膀,这垂天之翼太大太重了,他必须等水击三千里,顺着扶摇巨风上九万里高空,然后乘着六月的海风才能飞起,终究无法逍遥。
鹏也失败了,庄子的幻想破灭了。
大鱼需要水,大鸟需要风,终归都要有所依凭,庄子不知还怎么办。世间万物都需有所凭,现实中何处逍遥之游呢?庄子沉沉地睡了。
与现实相对的是梦。现实是个守衡的世界,此处多一分,彼处必少一痕,此时损一尺,彼时必增三寸,不来凭空之物,不响无由之音,欲行要迈足,欲游需开鳍,欲飞必展翅,千里用千时,千年耗古今。而梦中,是不守衡的,没有什么因因果果,没有什么是是非非,凭空造物,出入无所依,思之所之,来去皆自由,世间空间,变化无端,奇幻莫测,一切唯心。于是庄子入了梦。
这次,化作的是一只蝴蝶,可以一点飘絮,轻如浮鸿,指尖舞动,也可以若万千鲲鹏,遮天覆地,三界九重。可以北海戏,可以南冥耍,可以西山舞,可以东岛栖。梦中的一切是不需要理由的。
蝴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叫做庄子的人的梦,不知道花是何物,不知道草是何物,不知道天是何物,不知道地是何物,甚至不知道还要知道何物是何物。他忘了梦前等水的鲲,忘了梦前等风的鹏,忘了一个形色枯槁叫做庄子的人,他忘了飞翔,忘了呼吸,忘了要做什么,忘了忘了忘了的忘了,他忘了蝴蝶,忘了梦。一切都无所依凭,一切都无因无果,一切都不灭不生,一切充满了一切,一切又不存在一切。蝴蝶不知道什么是逍遥游,蝴蝶却做到了逍遥游。
庄子的蝴蝶在庄子的梦中游得逍遥,蝴蝶的庄子在蝴蝶的梦中期盼着逍遥。
蝴蝶不知谁是谁的梦,蝴蝶也不在乎谁是谁的梦,蝴蝶根本不去想谁是谁的梦,蝴蝶意识不到意识的意识。蝴蝶属于天地,天地也属于蝴蝶,蝴蝶不知天地,蝴蝶永远不失天地。当庄子想着梦中的蝴蝶时,蝴蝶不属于庄子,庄子属于蝴蝶。庄子不希望蝴蝶是庄子的梦,希望庄子是蝴蝶的梦,蝴蝶永远是个梦,蝴蝶无所谓希望不希望,蝴蝶永远不会失望,蝴蝶没想过梦与不梦,蝴蝶永远不是场梦。
而我们是谁的梦?谁是我们的梦?
我们这一梦太长了,迟迟还不醒来,有人说我们还要再睡几十年,这个世界的平均梦龄是八十年。我们这一梦太过真实了。
现在,你伸开手掌,是否五指?掌上纹路是否相连?桌上的纸是白是黑?纸上的字是正是反?窗外的风是温是冷?飘飞的叶是朝地还是朝天?钟表一直哒哒地响着,停过吗?空间一直稳稳地定着,动过吗?据说,梦中四指,掌上纹路相连,黑纸白字,千言万字皆反,窗外温风徐徐,落叶直上九天,钟表从未转动,空间永在变幻。
或许,钟表突然停了,你恍然一惊,碰了同桌,同桌说:“你刚才睡着了,等下该讲加法了。”你看着胸前红领巾,给同桌说话,又似自言自语:“我刚才做了场大梦,晃晃二十年一瞬,大学课堂,庄周化蝶翩翩。”接着,你身边的人以沙哑无力的声音催促道:“打着麻将都能睡着,都八十多岁的人了,整天呓语不断。快出牌。”你看着枯树般握着麻将颤抖地双手,不知是否还处在梦中,正如此刻你坐在这教室里看着前方,不知自己或许就在梦中。
梦,太奇怪了,我们近一百人处在同一场梦中,竟不知道是一场梦,也都忘了自己是谁的梦,以迷茫的状态自诩清醒。
正因为蝴蝶忘了庄周是因为两场梦之间的化茧,千磨万难后的成蝶逍遥,自记不得地狱般的茧中磨练,和茧前庄生日暮晚。而我们为什么不记得上一场梦,我们不是蝴蝶不经化茧,也未达逍遥难忘已忘,何故真真的忘了呢?可能是那碗太诱人的孟婆汤,我们在两梦之间饮得太欢,有的人饮的少些,总觉得心中有残存的往事,到嘴边却不知要说什么,有的人饮的多了,以致这场梦中都太易忘了,有的人梦还没结束就误饮了,他的忘成了子孙的伤。
但,蝴蝶终究还是醒了,或许蝴蝶又梦了,他听见别人叫他庄周,掌上五指在失落的眼里纹线不连。庄子多么希望蝴蝶这一梦快醒,或庄子再入梦中。蝴蝶的庄子指尖绕着只蝴蝶,又翩翩地向天空飞去,俞飞俞远······
我们的梦何时醒呢?那只睡着的蝴蝶还要在梦中再过几十年吗?
或许,我们就是一群醒着的人,或许,那只蝴蝶就要醒了,或许,下一刻小学的课堂上红领巾飘扬,或许,下一刻双手颤抖,老态龙钟,或许,下一刻卧在门前,摇着尾巴,或许,已经没有了下一刻······
钟表还在哒哒地响着吗?指针还在一圈圈转折吗?
千年前的庄子又梦到蝴蝶了吗?窗外的蝴蝶梦中会回到千年前吗?庄子与蝴蝶再相遇,是庄子见到了蝴蝶,还是蝴蝶见到了庄子?是庄子见到了庄子,还是蝴蝶见到了蝴蝶?
当我们再睡着是醒了吗?还是又入了梦中的梦?
我们是否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