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王八蛋


老张给我打电话:喂,我心里头很难受,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一边骂街,一边起床穿衣服、洗脸、订机票……

他在重庆,我在济南,凌晨四点。

飞机落地重庆江北机场时,我以为老张所谓的出去走走,是从朝天门码头走到解放碑。

打死我也没想到,这一走就是4000公里,往返横穿了整个中国。

更销魂的是,直到3999.99公里走完,我也没搞清楚他在为谁难受……

老张站在国内到达出口,胡子拉碴,满眼血丝。

我吓了一跳,怎么瘦成这样?怎么憔悴成这样?

除了火锅店那回之外,从来就没见他皱过眉,他向来不都是傻乐傻乐的吗?

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难受成这样?

老张一脸死水地看着我,说:航班快起飞了,咱们走吧。

走什么走?我不是刚下飞机吗?

我一头雾水地被他从国内到达拽到国内出发,办票、过闸,坐上了重庆飞上海的航班。

我没揍他,因为机票是他买的,而且他神情恍惚地说:

什么都别问,你就当是陪我再疯一次嘛。

说这话时,他望着忙忙碌碌的空姐,目光呆滞两眼失神,落拓得一塌糊涂……

陪就陪,疯就疯,再怎么说,他也是条小生命。

我睡不着,看着老张的脸,数他的胡子。

建筑师老张投入了全部家产、全部精力,变身为酒吧老板。

还没开业就知道一定会赔本的酒吧老板。

旁人只道他脑子坏了,我却很欣赏他的这份疯。

他欲言又止地说:等到酒吧开业那天,我打算在这里办一场盛大的……

盛大的什么?他又不说了。

所以我猜,这家民谣酒吧应该是他送给自己的一个舞台,结果酒吧开业那天没有个人弹唱会

正常的开业而已,一点儿都不盛大。或者说,本可以很盛大,结果没盛大。

酒吧开业四个月后的一天,他凌晨四点给我打电话,隔着半个中国对我说:喂,我心里头很难受,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坐在重庆飞上海的航班上满腹狐疑,他蜷缩在一旁沉睡。

插着耳机,死死地拧着眉头。

飞机到站,老张睁开眼。

睡眼惺忪,木木呆呆地往外走,我担心他撞到那个送毛毯的小空姐身上,拽了他一把。

他一脑袋撞到了舱门框上,然后貌似醒了一点儿。

他边走边揉脑袋,边揉脑袋边回头,不停地回头,依依不舍的。

疯子老张跑成了个风一样的男子,我跟在后面一边狂奔一边骂街。

跑出国内到达又跑进国内出发,一路冲向办票区。

他边跑边问我要走了身份证,一脑袋撞向值机柜台,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塞回来一张登机牌,拽起我继续狂奔。我边跑边看,然后一口血没**来!——上海飞重庆……

搞什么!怎么又要回去了!

我们是最后两个登机的旅客。

还是刚才那架飞机。

一进舱门,我就揪住了老张的脖领子:有你这么散心的吗?你个王八蛋给我解释清楚!

他装傻,左顾右盼地不说话,二人一路扭打着摔进了座位里。

尴尬死我了,刚才那个送毛毯的空姐看着我们直发愣。

果不其然,飞机还没起飞,那个小空姐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

她一定是觉察到老张不正常了,睫毛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张问那句话,压根儿没搭理我的回答

老张不说话,奇怪地沉默着。那个小空姐也不再说话,只是仔细地看着他。

空气在慢慢凝固,五秒、十秒……他们两个人的对视几乎快演化成一种僵持。

黄昏已至,机窗外是橘黄色的云层,如广袤的大平原一般,三万英尺高空的平原。

老张拉下遮光板,遮住了橘黄色的平原。

这个水瓶座男人说,就先从末冬末秋酒吧讲起吧。

老张说,末冬末秋是个梦,不是一个,是两个。

一个是音乐梦。阻力很大。

所有的人都不支持他,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除了两个人。

一个是只王八蛋,叫大冰。

另外一个,叫佳佳。

佳佳是他的女朋友。

佳佳喜欢听老张唱歌,眼神似水,温柔得要死,听多久都不厌。

两个人约好了将来经济自由的那一天背着吉他浪荡天涯,一个唱歌一个伴舞,有多远走多远……

但佳佳再忙,每天都会和他煲电话粥,帮他给筹划中的酒吧出谋划策。

每次一回重庆,家都不回,拎着行李去找老张,进门就喊:酒吧进展得怎么样了?

她心疼地捧着老张的手:石灰又烧着手喽,你小心一点儿嘛……

说好了的,他亲手去垒造舞台,她永远当忠实的观众。

末冬末秋是他俩共同的梦想。

但佳佳并不知道,关于末冬末秋,老张还有一个梦想。

再疯的男人也会遇到缰绳,老张的缰绳是佳佳,他不把她当缰绳,只认定是吉他背带,套得心甘情愿。

他打算在开业的当天举办一场盛大的演出。

演出的中间,弹着吉他,向佳佳求婚。

戒指都准备好了。

求婚的事情却夭折了。

佳佳的父母是公务员,国家干部,措辞礼貌得很。

他们说:小张,你之前是个建筑师,年轻有为,好得很。现在马上要是个酒吧老板了,听说还要开始正式玩儿音乐,恭喜你,也好得很……

他们说:你就好好地开你的酒吧嚒(重庆方言中的语气助词),你和佳佳就算了吧。

老张走了很久,走到朝天门码头,坐在台阶上抽烟。

轮船的汽笛声响过,佳佳的电话铃声响起。

她在电话里开心地嚷嚷着:一想到酒吧下个月就要开业了,心里就好高兴啊。老张,你给酒吧写首新歌吧,开业那天唱给我听……

老张在电话里问:佳佳,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某种原因放弃了写歌唱歌,你会怎么看我?

佳佳笑,开玩笑说:那我就不爱你了呗,没有勇气追求理想的男人,我才不要呢……

她笑骂他:傻了吗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脑壳都糊涂了?挺住哦!你不是说过吗,自己年龄大了,再不抓住机会会后悔一辈子吗?

她应该还不知情。

她应该没想到,她的父母刚刚从老张那里拿到了一个分手的承诺

飞机开始下降,起落架已经放下。

小空姐在做安全提示,她慢慢地走过,边走边说:……请收起小桌板,座椅靠背请调直。

路过我们身畔时,没等她提示,老张自己抬起了遮光板。

漆黑的夜空,灯火璀璨的重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微微的失重感,微微的耳鸣。

他问我记不记得曾经的一首歌,是专门写给佳佳的。

他把耳机递给我,我一把抓过来,把音量慢慢调大。

我低下头听歌,空姐应该看不到。

好了佳佳,别再揭开你心口的伤疤

你再坚持一下,它很快就痊愈了

算了佳佳,别再接听我酒后的电话

我在坚持一下,很快就把你忘了

其实末冬末秋酒吧开业那天,佳佳来了,穿着白色礼服,没人认出她来,没人知道她曾经差点儿成为这家酒吧的老板娘。

老张敬酒到她面前,手心里塞给她一个小礼物。

不是戒指,是一个MP3,里面只有一首歌。

杯光盏影中,他们曾有过简单的对话。

佳佳拽住他的袖口问:如果我肯放弃爸爸妈妈呢?

老张反问她:如果我肯放弃音乐和这家酒吧呢?

……

他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又把耳机轻轻**她的耳朵里。

他端起酒杯去给其他人敬酒,再回头时,位置已经空了。

猛的一个颠簸,飞机落地了,跑道疾速后撤,机舱里的灯亮了。

我说:老张,我懂,你是想见佳佳最后一面。

他点点头。

我捣了他一拳,说:我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拽上我了……你这个疯子也有脆弱的一面,拽我来当担架是吧——万一挺不住了就往我身上靠?

他笑:唉,老子这不是没倒吗?

他喃喃地说:老子现在都已经快放下了……

但是老张,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咱们到了上海不去找佳佳,机场大门都没出就返程了?

还有,你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想通了,就放下了?

飞机靠在了停机坪,舱门打开舷梯接上,微凉的风灌进机舱,人们开始起身。

老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王八蛋慢慢地起身,仔细地整理好衣领,之后迈步,随着人流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晃一晃的肩膀……

机舱口处,老张停下脚步。

他侧过头,轻声说:也祝你幸福……再见,佳佳。

那个小空姐一下子红了眼圈。

她微微点了点头。

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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