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十一岁那年的春节,家里刚盖了房子,父亲带回的钱还了帐刚好留了五十元过年钱。本来在那个时候用这些钱是可以过个“象样儿”的年了,母亲甚至已经安排了这笔钱的开支:3斤肉12元,白菜20斤,余下的再给爷爷买一顶帽子,奶奶扯一条头巾,剩下的给我们三个扯布做新棉袄......可腊月二十五一个亲戚匆匆来到家说他老人病重急需用钱,于是父母毫不犹豫的把钱给他了三十元。侠肝义胆之后回到现实中父母就愣了,一句话也不说。我一看这架势也傻了,屋里的空气顿时沉闷起来。两个年幼的妹妹,在院里边跳边唱刚学来的童谣:过新年,新年好,穿新衣,戴新帽......我连忙把两个妹妹拉回屋,一家人全呆着。
家中只剩下了二十元钱,这二十元钱可怎么办呢?一向善理家务的母亲也陷入苦思瞑想之中。是啊!俗语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这种现实,恐怕弥勒佛也要愁眉紧锁了。我们兄妹三人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只呆呆地望着母亲,好半天,母亲终于发话了。
“xxx,你吃罢饭去你姥姥家,看你姥姥今年割了多少肉。如果多呢,就说让给咱割二斤;如果少呢,啥也别说,赶快回来。”我连忙答应一声,就去姥姥家了。当我到了姥姥家,把家里的情况一说,姥姥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从自家割回的一块肉上割下一块,又让小姨和我一块回家。在凛洌的西北风中,姥姥用眼泪打发我们上路。
当我和小姨拿着肉到家时,我见母亲正拥着两个妹妹低声和她们说着什么。走近了才听到母亲说:“今年家里没钱,什么炮呀花呀,咱不要买了,好吗?”两个妹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小姨叫了一声:“大姐”,母亲妈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走过来接过肉,而后捧着我和小姨冰冻的小手,问小姨:“咱娘好么?”“好,姐,我去 给咱娘说了,咱家割了六斤多肉,就给你割了这么一点......”小姨回答道。“行。”母亲母亲微笑着应腔。但我却看的出,那笑是一种极不自然的笑。母亲又把肉称了称,一共一斤八两。母亲说:“留一斤肉煮熟了待客,那八两肉盘饺子馅,多掺些萝卜就行,老三,明天我们一块去赶集买些白菜......”
当天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到第二天早晨足足下了半尺多厚。我们几个相继起床,推开门,外面一片雪白的世界,便在皑皑的雪地上完了起来。母亲做好了饭,每人喝了一碗秫黍糁,母亲揣上那仅剩的二十元钱,我们几个便在蹦跳中上路了。
来到集上先去买白菜。一问菜价,顿时傻了眼,原来平时一毛钱一斤的大白菜因大雪封路运不过来而本地又白菜极少,如今价格已涨到了八毛钱一斤,并且价格铁一般硬,卖菜的脸上也失去了往日谄媚的笑,根本不给你讨价还价的机会。于是母亲摸摸这个嫌大;拍拍那个嫌软。惹得卖菜的脸上露出极不满意的神色。在他的催促下,母亲拣了两棵一上秤,七斤一两。卖菜嘴里嘟囔着:“七八五块六,一八得八,五块六毛八,你给五块六得了。”母亲从口袋掏出仅有的两张十元钱递给卖菜的一张,又接过找她的四块四毛钱,极小心的用手绢包好,装进口袋中,便离开了菜市。
大约10分钟以后,同样的镜头又重新出现在卖鞭炮的小摊上,母亲用仅省的十四块四毛钱买了四挂鞭炮和一叠锡箔,烧纸,花去三块多钱。有用剩余的十块钱给奶奶扯了一根头巾,给爷爷买了一顶帽子,又在卖包子的小摊前给爷爷奶奶花五毛钱买了十个包子。剩余的五块钱让小贩给换成一毛两毛的毛票,又让卖包子的换了两个五分硬币,极庄重、极神圣的装进了口袋。我们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现在想想,我们几个那天特别懂事。好像在那一天忽然长大了似的,连最小的妹妹也没向妈妈提出过什么要求,连妈妈给她包子也不吃。
孩子终究是孩子,家里的事情除了我年纪稍大略知一点儿外,两个妹妹更是不谙世事。我们四个在一块堆雪人、打雪仗,你把雪扔在我的头上,我索性把雪塞进你的脖子里,闹着直让两个妹妹回家搬救兵。母亲出来看我们玩得不亦乐乎,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一天来的愁云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后来,索性让我回家拿张铁锨,我们五个齐心协力在门前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肥胖的肚子,大大的脑壳,高高的鼻子,又找了一张硬纸卷成圆锥形带在头上,高高的鼻子,只可惜少了两只眼睛。小姨回家抓了一把煤末儿和三个煤核儿。两个圆的给雪人按上眼睛,
一个细长的给按了嘴巴,又用煤面给雪人描了眉毛与胡子。雪人堆成了,我们四个拉着妈妈的手,围着雪人跳呀、笑呀、唱呀,欢笑声响彻了整个院落。母亲也忘掉了所有的不如意,像我们一样跳个不停,笑得合不扰嘴......
“二十八,贴花画儿,二十九,蒸馍篓儿。”二十八那天,父亲取回请别人写的春联和几张别人送的年画儿,我们四个贴上。我便指着春联上龙飞凤舞的两行让父亲教我认字(那也太龙飞凤舞了,以至于我都认不出来)。好像当时父亲说得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而两个妹妹也在争论哪个人是男的,哪个人是女的。母亲倚着门框,拉着小姨,望着我们眉开眼笑。
二十九那天,小姨回家了,母亲开始蒸馍。我的任务是填柴禾,两个妹妹的任务是拾柴,眼见一只只面团放进笼锅,几十分钟后如同变魔术一般一个个白白胖胖。我不顾蒸气熏手,伸手抓起一个,两只手来回颠倒,给爷爷、奶奶送到上屋。再回来时已见妹妹被烫疼了小嘴,正哇哇直叫,而母亲则一边哄边,一边给她吹嘴。我大笑起来,不停地说:“小馋猫,看你馋不馋了。”妹妹一听这,哭得更痛了。
除夕之夜,鞭炮声四起,吃过年夜饭,放过鞭炮,我们一家人边呆在家里围着火盆烤着火,我偎在母亲怀里,两个妹妹也分别被爷爷、奶奶拥着,父亲闷头不响吧嗒着旱烟。听着鞭炮声,我忽然产生一个问题,便问:“妈妈,什么叫做年?年是不是就是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了,叫做过年?”母亲笑着对我说:“傻孩子,你说得对了一半。关于过年老辈子人还有说法呢。”我便拉着母亲让她讲给我听,母亲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爷爷。说:“爹,你给孩子们说说吧。”我便走过去捋着爷爷的胡须说:“爷爷,你说吧!你说吧!”爷爷轻轻拿掉我的手,一只手揽着我,另一只手揽着妹妹。我顺势蹲下来,脸枕着爷爷的膝盖,请爷爷给我们讲起年的说法。
老辈子人说:天上有个老天爷,老天爷管着天上,也管着地上。那时侯,人们都非常敬重他,害怕他。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人们不再敬重他,也不再害怕他,老天爷知道了非常生气。在除夕之夜,就派了“年”来巡视地下。年是一种可怕的野兽,老天爷对他说:你去了要是见谁不给我上供,就把他给吃了......
听着爷爷娓娓道来,我听入迷了,再看两个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已趴在爷爷的怀里睡着了,听着听着,我也进入了梦乡。
“啪”的一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揉揉惺忪的眼睛,发现两个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放在床上,爷爷、母亲、父亲正在商量着什么,只听见爷爷说明年要赶快什么的。父亲和母亲一个劲的点头。一见我醒了,他们停了下来。父亲说:“上床睡去吧。”我说:“不,”就又缠着爷爷给我讲年的故事。一家人都被我逗乐了。爷爷看着问我:“刚才说到那了?”“说到......说到......”我极力的思索,“说到老天爷派年来吃人了。”“好,我下面接着说。”爷爷又开始说了。
老天爷派“年”来巡视,刚开始人们没有防备,也被吃掉了几个人,可后来一到这时候,人们就相互传说:过年了,过年了。一得到这个消息人们便四处躲避,可来不及躲避的呢也就被年吃掉了,可见躲避也不是个好办法。于是人们绞尽脑汁想办法对付年,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年特别害怕“噼啪”的声音。人们就去山里砍些竹子放在火里烧,一烧竹子就发出“噼啪”的声音,“年”一听见吓得扭头就跑,也顾不上吃人了。这就是爆竹的由来。再后来人们把火药装进纸筒里,一点火也发出“劈啪”的声音。从此,“年”也不敢再来了。久而久之,这便成了我们人间的风俗习惯......
那时侯,我心里真的好羡慕他们,他们肚子里竟有我所不知道的这么多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这该用渊博一词来形容。我想大人们是否都是这样?于是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象他们一样,拥有许多美丽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既大年初一早晨,我睡得正香,只听“啪”的一响,屁股上已被谁打了一下。“哎吆”一声,却又被人捂住了嘴,睁眼一看是母亲,母亲让我起床。紧接着两个妹妹也起床了。我给母亲擀面皮,母亲包着饺子。包着包着,母亲“咦”的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五分硬币,洗净了包在饺子里。终于饺子熟了,母亲先捞出几个来放在灶神像前,算是祭天。又拿出了六只碗,每碗里捞上几个。爷爷奶奶也已起床了来到厨房。母亲对大家说:“今天的饺子里包有两个分钱,看谁吃的到,谁就有福气。”于是,我们兄妹三个便每人抢了一碗。只见母亲端起一碗,仔细看了看走过来对爷爷说:“爹,我吃不了这么多,再给你两个。”说着便又拨给爷爷两个。一家人乐陶陶的吃着,忽然,听到小妹妹的尖叫声,“妈,不知什么打了我的牙。”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正是那个五分硬币,忙对母亲说:“妈,小妞吃了一个。”母亲笑着说:“老二有福气了,要发财了,”我和大妹忙不迭的吃着自己的饺子,希望吃出第二个硬币。吃完了也没发现硬币的踪影,便闷闷不乐。这时只听见爷爷说:“我这有一个。”我一瞧,可不,五分的硬币正躺在爷爷的碗里,那正是母亲拨给爷爷的那几个饺子里吃出来的,我顿时明白了什么,听到母亲笑着说:“爹,你吃到了算你和娘你们两个的,祝你们两个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小妞吃了一个算三个孩子的,愿你们快快长大。”我们一听,顿时乐了起来。母亲又说:“快来给爷爷奶奶拜年,祝他们二老长命百岁、福如东海。”我们便放下手中的碗,整整齐齐的跪在爷爷奶奶跟前,“咚”的一个响头,鹦鹉学舌般的“祝爷爷奶奶二老长命百岁、福如东海。”爷爷奶奶慌忙把我们扶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来,每人两块放在手里。又对我们说:“这个家多亏了你爸、妈操持,去给你妈磕个头、拜个年,替我们谢谢他俩一年的操劳。”我们三个又来到爹娘跟前,跪下磕了一个响头。最都的是小妹,磕头重了点,碰痛了头,先是紧皱眉头,继而“哇”地一声掉下了眼泪。母亲和父亲把我们扶了起来,母亲边给妹妹抹眼泪边哄她说:“大年初一不许哭,再说,你刚才吃到了钱,要发财的,一哭就发不成了”。小妹方破涕为笑,手里举着硬币,蹦着说:“我要发财喽,我要发财喽”,屋子里顿时一片欢乐的笑声。
初一中午,我们吃的是萝卜炖豆腐,母亲还极小心的用刀在煮熟的肉块上削下几片切成极小的丁子,炖在菜里,再撒上几根粉条,那五块六毛钱买的白菜,我们没舍得吃,一直到初四客待完了,白菜也吃完了。
那年春节,我们全家谁也没有添一件新衣服,吃的呢,八两肉掺萝卜盘成的饺子馅一大盆,初一中午是萝卜、豆腐、几片白菜,菜汤上浮着几个油花,但谁也没有说这个年过得不好!
家和万事兴!在物质缺乏的时代,这是一句直理名言。到了物质丰裕的今天,当我端起饺子,我又想起了那个年,还有那顿饺子和那个故事,尽管那不是我所吃的最好的一顿饺子和菜,但却是我吃得最香、最甜的,听的最入迷的.....#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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