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道丰
图片 | 杨菲朵
曾经做过一个话题调查“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发现虽然这个世间，可能有千百万种事情，可是在这个话题中，最常见的却是“性侵”事件。而且从问卷中看出，大部分都是孩提时所遭受的性侵，是最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这些成人“孩子”的描述中，最常的表现是：恐惧，害怕见到那个曾经对自己性侵的人；觉得自己脏，对于自我的价值感很低，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幸福；不敢和别人说，甚至有些孩子当时和母亲说了，母亲反而斥责她、骂她；不再敢相信爱情，很难去信任异性；长大以后的婚姻生活，会因为处女情结而被绑架，觉得恐慌，生怕自己的爱人知道，充满了不安全感，甚至婚姻也会出现问题……
这其中，有男生也有女生。
在这个话题的后面，通常也会有很多的朋友安慰，但是最多的回复是“报警”，要让TA绳之以法，勇敢一点、不能怕，你没错！这些安慰、支持，确实给了被性侵者很多力量，但是创伤却无法因此愈合。
就连拳王泰森儿时也曾经被性侵，快50岁的时候，他才向外说明这件事情，在此之前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这是他的秘密。
或许没有经历过的人，看上去会觉得很难以理解，为什么明明你是受害者，而这般的反应，却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人？为什么不去报警？为什么不去告诉别人？为什么要自己承担？
和一位做咨询的朋友聊起来这件事情，她听完这个问卷，久久沉默……
然后抬起头，她跟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希望能够帮助到别人。我点点头，那一刻，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坚定和力量：
你说的那些经历过性侵的人的感受，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曾经历过。
或许，你们很难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被害者，而我们却不敢说，还一次次用这把别人曾经伤害过我们的毒箭，来刺伤自己，不断地朝自己捅刀子，贬低自我价值？因为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耻辱，谁又愿意在把伤口袒露在别人面前呢？这份耻辱，它更像是一个信念，是教育、是整个社会，也扎根于自己内心的认知。
那时候我五六岁，晚上所有的孩子都在客厅的凉席上睡着了，爸爸妈妈在另外一个房间。小孩子睡觉很沉，突然半夜醒来，感觉自己被抚摸、被亲……是身边的堂哥，他大约十五六岁，那时候，经常住在我家，在我爸爸妈妈看来，他也是孩子，跟我们没什么两样，所以孩子之间也没有明显的界限，就连睡觉也没有明显的分区。想睡在哪个房间都可以，夏天经常在客厅看着电视就睡着了，父母给盖个毯子，也就睡客厅了。而那晚，似乎也和往常一样，只是那刻，让小小的我突然不知所措。
那一刻我本能地僵住了，不敢动，就只能紧闭着双眼，装作不知道、没有察觉的样子。当时特别害怕，想反抗，可是又害怕身边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怎么办，太丢脸了。就一直不敢动，任凭他的手在我身上上下，甚至触碰生殖器……直到他起身离开，我赶紧跑到别的地方睡了，等他回来，我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了。
第二天，我就开始躲着他，他再怎么叫我，我也不走上前。后来，去了外地读书，他也会在那个城市。每次见到他，绝不单独和他一起出去，一定要有大人陪伴才敢一起。他有时候会当着大人的面抱我，我会跑，被他抓住，我双手抱胸，不动。
大人经常也会在旁边看到，可是也不说什么，只是觉得把我俩关系很好，也不阻止。再后来上大学，毕业后，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说帮忙找关系考公务员，我回复说，谢谢，我不去。
那个时候，很恐惧、害怕的，没有什么力量，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他远远地，只有这样自己才安全。似乎也只有这样，自己就可以把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当成一个梦，从来没有真实地发生过。但是内心一直有一个信念，就是觉得自己很脏，感觉自己成了“妇女”，甚至还担心自己会怀孕。后来13岁左右来月经的时候，甚至不敢和母亲说，当时以为自己终于病发了，甚至以为自己怀孕了，特别恐慌！
那时候，对于“性”，我的认知几乎为零。
后来谈了恋爱、结婚，也不敢和对方说，怕对方对自己有成见，觉得自己脏。自我价值感特别低，性爱中，总是害怕对方会知道，甚至脑海中还会浮现小时候被侵犯的感受。
学习心理学，开始接触各种疗法，也经常找咨询师做自我疗愈。慢慢地处理了很多自己以前的创伤，可是这个问题却始终都不肯面对，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不敢面对。
成长了五六年以后，也开始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必须解决，错不在我，虽然自己小时候没有力量反抗，但是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我不想再背着这个包袱一直往前走了，我想收回自己的力量。
但勇敢一点，不要怕，这些道理自己跟自己说了无数遍，可是真的没用。似乎待在这个受害者的角色里，会更安全一些吧，至少我就不用对自己负责任了。
当自己意识到，想要成长，我必须迈出这一步，而且愿意迈出的时候，是我在一个成长治疗小组里待了半年多，对这个成长团体有了安全感，对于咨询师也很信任，自己内在也愿意承认这份责任。
当时使用的是“心理剧”疗法，会选择几个代表作为那个时候的自己、表哥、现在的自己……当情景重现，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时，本能地别过头去，不愿去看，还是想逃避。
团队不断地给予力量，喊出那句“我不怕你”，一遍、两遍……自己上前把代表表哥的男士拉出心门（在心理剧中，外在的门，也就等同于你内心的门，把那个人推出现实中房间的门，也就是把他推出你的心门，不要再让这个人影响到自己。）
人的潜力真的是无穷的，整个过程中，表哥的代表也在尽全力不让我拉出去，而我使出自己全部的力气，甚至扒着墙，拉开门，最后把他推出去。那一刻，自己一下子瘫坐在门后面哭了，身体好累，但是心里突然清净了、干净了。
我拥抱着那个小时候的自己，不断地和她道歉，我一直错怪她了，我一直总是觉得“你为什么不反抗，你太懦弱了”，可是这样的批判，让自己一次次受伤，一次次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一次次重复以往的伤害。我们互相拥抱，互相表达着彼此的爱，她不怪我，她知道我尽力了，而现在她也走出来了。我也感谢她，谢谢她一直没有放弃我，一直都在等待我。
那天结束之后，回到自己的正常生活，和爱人的互动中，我也能够打开自己，我感觉自己是纯洁的，是值得被爱的。那晚，被他拥在怀里，感觉自己幸福地像一个小女孩，心中充满了安全感，还有坚定地幸福，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是值得被疼爱的，是一个美好的女子。
看着她面部的表情慢慢舒展开来，我仿佛看到了一朵花儿的绽放。这朵花儿等待了许久，而今终于敢于绽放，释放出本就属于自己的美丽。
我想起《生命的重建》作者路易丝.海，她曾经5岁时遭遇强暴，少年时代一直受到凌辱和虐待，后来逃到纽约，成为一名时装模特，和一位富商结婚，14年后被丈夫遗弃。而后开始创造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不仅疗愈了自己，更帮助了千千万万人改变了生活。
在这本书中有一句话：过去已经无法将我羁绊。看到这位朋友，她现在的状态，也正是这句话的映现吧！
我问她：“你参加心理剧成长，似乎是几年之前。我们相识很久了，也经常会谈到‘性’这个话题，你经常避而不语，为什么今天你愿意跟我说出来呢？”
她微微一笑：因为成长也是一个需要阶段、连续性的事情。
得到咨询师的帮助后，虽然自己内在的负面信念消除了，但是结束完，也特别想把这段经历告诉我爱人，因为我的意识里，在亲密关系中，彼此应该完全接纳，我期待他的接纳。但是当时一起上课的伙伴告诉我，不要告诉他，别让他去承受这些，潜意识好像又被压上了一块石头。
后来，我在咨询中，接触到了好几位和自己情况相似的来访者，我也一遍遍问自己，要不要分享出来？也许自己的经历无法帮助对方彻底地疗愈，但是，我希望能够给相似经历的人一些力量。
前一段时间，我和爱人沟通了这件事情，就只是当成一件事情去沟通，我放下了期待，只是想听听他的看法，就像一个伙伴一样沟通。没想到他听完以后，把我拥入怀中，竟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我感觉到了他的那份心疼和爱，我知道自己是被包容的，就如往常一样。
今天正好聊到这部分，就顺其自然地讲出来了。我没有恨，也没有抱怨，如果非要去看当时发生了什么，其实那个小哥哥也挺苦的，十几岁的年纪，青春期荷尔蒙旺盛，却没有适合的教育，难免做出不当的事情。只不过，恰好这个发生对象是在我的身上而已。我是受害者，而他又何尝不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有这个机会走出来，可以得到咨询的帮助，所以，我想分享出来，给予一些力量吧！这件事情的发生没有对错，它就只是恰巧发生了，在那个时间、地点……”
佛教讲慈悲，我从你的言语、神态中，感受到了一份淡然，这是慈悲吗？
她低下头，开始沉思，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娓娓道来：
我记得《一轮明月》电影里面，弘一法师要出家，他的妻子问他“什么是爱？”，法师回答“爱是慈悲”。
曾经我很难理解，爱和慈悲究竟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也开始接触佛学，学习佛法，弘一法师对于爱的理解，真的很智慧。
我们平常人的爱，往往是很局限、很狭隘的。比如说，有的被性侵的孩子，告诉母亲自己的经历，妈妈反而会骂她、指责她，叫她不要说出去。这样的反馈给孩子一个坚定地信念“这是我的错，我是脏的”，甚至这个信念会一直陪着她长大。
我们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个家长会这样反馈，就像现在家庭孩子做了错事，很多家长会打孩子一样，有人会说“你好好说不行吗？非要动手！”其实这就是缺乏智慧。
人的本性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我们会时刻想要保护自己，包括自己身边的东西，也不希望被触犯。那么对于母亲来说，“孩子”就是她很重要的东西，当孩子经历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母亲会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内在的这个“我”被击破了，那怎么办？
她还想要去保护那个“我”的完整，于是就创造了一个虚假的现实——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那样，这件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在心理学上，叫刻意地选择性遗忘。而这种现象，则是在意识层面下的选择性遗忘。从本能上来说，就像你丢了一百万，你知道是谁偷的，你又要不回来，对方也绝对不会给你，甚至会因此暴揍你一顿。
然后你就一遍遍告诉自己没有过这一百万，你觉得这个遗忘能成功吗？
心，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是想遗忘的东西，你就记得越清楚，因为你在督促自己遗忘的过程，就是在不断地提醒自己、一遍遍复习这件事情，最后变成了选择性重复记忆，怎么可能真的遗忘呢？
那么对于孩子、母亲来说，就是在一遍遍地重复“我是脏的，我没有价值感”这件事情。
在佛法里面，其实我们“人”本身来说，根本没有一个恒常不变的“我”存在，那么对于这位母亲来说，她维护的究竟是什么？是自己的执着，是希望一切都好，希望孩子能够一直健康、快乐、美好。但是这个期待和现实发生了冲突，因而无法接受。
可是回过头去看那份“期待”，它根本就不真实，它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孩子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会有自己的经历，她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父母的安慰和支持，但是得到的却是指责，接收到的却是低价值感。
所以说没有智慧的爱，往往会变成一种伤害。
面对性骚扰的事件，去追究对方的责任，也是一种慈悲。凡事皆有因果，当我们敢于发声、敢于去揭露的时候，不仅仅是保护了自己，也在某种程度上阻止对方不再造作恶业，也保护了更多的人免受伤害。
慈悲，也是一种接纳，在这个过程中，彼此不对立，而是有自己的善恶标准，知道如何做才是对对方好的，而不是一味地站在自己的角度上的评判。
“性”不该再成为一个封闭性的话题了，地铁上性骚扰的敢怒不敢言、孩子被性侵却被责怪，这不仅仅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是我们的共业，需要大家一起去努力改变的。
如果没有正确的引导，那么黄色的言论便会占据主导，不要小瞧了网络的力量，更不要轻视人的好奇心。
孩子会对自己从哪里来感兴趣，会对男女之间身体的不同感兴趣，当家长不给予回答的时候，孩子便会自己寻求答案。孩子这样的求解方向，我们真的可以控制吗？
其实“性”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们自己对待它的态度。性器官，在孩子的眼中，他们就仅仅是知识，和语文、数学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们的态度，传递给孩子的是羞耻，是禁区。
这方面不仅仅是阻止了孩子的自我探索，也阻止了孩子的自我保护能力，因为对这部分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防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