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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喜欢画画,特别是油画。因为每当颜料那柔软却不至于流淌的质感在他的刮刀下创造和变幻出不同的图案甚至是形状时,毕业已经三个月但仍然没有找到工作的苦闷瞬间被冲淡了很多。
从冬至后的第一场风到来年的春天开的第一朵花,从阁楼里披着金黄色又温暖的阳光的莎拉和卢卡斯结婚时的破旧沙发,到每年农场里出生的第一匹小马,都曾是诺亚画里的主角。
用来堆放旧物的阁楼就是诺亚的画室,那里有一架第三级已经缺失的老式木梯,每当雨季卢卡斯就会登上它去修补屋顶。还有一个背板已经朽烂、抽屉松散得如同卢卡斯的牙般的五斗柜,柜子的表面有诺亚小时候涂鸦的小羊羔,两双长筒胶皮雨靴就这么耷拉在柜子上,旁边是几箱没有画框的卷起来的油画。雨靴是诺亚一家在乡下农场干活时穿的,现在来到了城里,莎拉一直没舍得扔掉,而那些画全是诺亚的画,有的是仿作,比如《星空》、《睡莲》和《麦田》,当然也有《咖啡馆》,不过他画得更多的是有关农场的一切。
诺亚直到现在还有些留恋乡村生活带给他的恬静和美好,喜欢用明亮的黄、蓝、橙和绿调出让他的画更富生命力的各种颜色。但是卢卡斯却深信在这个称得上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让诺亚去学医能为全家奔个好前程。在一个春天,卢卡斯将经营了两代的农场卖给了一个犹太人。
“美好的生活在等你,我亲爱的兄弟!”诺亚还记得成交的那一天,那个有着鹰钩鼻和黑色自然卷发的商人说完这句话便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将香肠赶进了羊圈里。香肠,那是他看着它出生的最纯正的德国牧羊犬,它总是能预判羊群的预判,并及时抄近道将领头羊导回到正道上来。很可惜,卢卡斯说城里人都不养狗,只有乡下人才养,因为狗身上的气味会沾染到人身上,而他们从此不再是乡下人了,所以香肠不能跟他们一起进城。
“我记得你的脸是纯白的,像小麦刚磨成粉的白,右眼还有一圈黑……”诺亚在调色板上用黑和白勾勒出他记忆中香肠的样子,并一点点给它上色。
诺亚!母亲莎拉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同时也打断了诺亚作画的思绪,嘿诺亚!别忘了你今天上午要去牙科诊所!
该死!诺亚看着未完成的池莲和在池塘边打盹的香肠,他有些不甘心。他正在琢磨如何才能模仿出原画家那将绿和灰调成阴天池塘里那些柔和的光影下并不耀眼的水波。这很难。灰绿,豆灰……总之不是灰白。
知道了!这就下去!诺亚决心接受这份他不怎么喜欢的工作——牙科诊所助理。那是卢卡斯的酒友的姐夫开的,就在皇后大道,离诺亚他们家就两个街区,那个牙医好像叫柯菲。卢卡斯上次回来的时候好像是这么说的。
别浪费了我好不容易才给你寻来的机会,要知道现在战事紧张,要找个好工作可不像吃面包那么容易。这是卢卡斯的原话。
是的,他还能强求什么呢,莎拉和卢卡斯为了供他上医科学校,已经变卖了农场。那是他们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地方!在那里他每天都可以闻着草场的清香入睡,在牲畜们的嗷嗷叫声中起床,他还寻了一处更宽阔的向阳的挨着围栏的地方,他的画架就这么靠在围栏上,那些小羊羔们“咩咩”地叫着,对了还有香肠——他最忠诚的牧养犬,每次他画画的时候,它总会伏在他的脚边,静静地望着羊群的方向。但是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是衬衣、西裤,都已经烫好了,你穿上肯定能让柯菲医生喜欢你!莎拉看诺亚终于出现在了客厅里。哦还有皮鞋!我差点忘了,给——莎拉从门口的鞋架上拉出一双黑亮的皮鞋来,看!这可是你外公的勃肯(德国一个皮鞋品牌)!你外公结婚的时候穿过,我结婚的时候他也穿过。这可是全德国最好的一双皮鞋了,我保证你找不出第二双能跟它媲美的!我就上了这么点油——莎拉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它就跟新的一样!——快过来试试吧!
诺亚戴上微笑把右脚伸到已经摆放到它前面的那只勃肯里。有点凉,不过确实挺软和的。脚跟落地,脚尖与鞋尖的亲密接触让他的意识终于从阁楼上那朵他很满意的莲花里回归到现实。
我就说你穿上一定合脚!去,去把衣服也换上!莎拉催促道。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儿子走上工作岗位后的样子了。
当诺亚把所有的行头穿上身从房间里出来时,莎拉不由得惊叹道:“哦亲爱的,你和你的外公一样英俊!”她说这话的时候双手合十,就像饭前感恩时那般虔诚。
诺亚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抱住了比她矮一头的母亲,并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诺亚按卢卡斯给的地址来到了诊所外,门外头没有任何标识,只是插着一面白底黑字的万字旗。
诺亚敲了好一会儿门但却没人应答,他大着胆子拧开了门锁,穿过一个简陋又狭小的门厅后,没想到进去后还有一道门。
诺亚好像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笃笃笃……于是他又试着敲了几下。
请稍等……里面传来了一个由远及近的说话声。
诺亚先是听到门上那个带有红色丝带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接着门被一个头戴矿帽灯、身穿白长褂的人打开了,那灯光直射在他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
哦!抱歉——来人把头上的灯摁灭,诺亚缓缓睁开眼睛,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头发花白、下巴光洁的削瘦男人。
他为什么不像卢卡斯那样留着胡子?可能是因为胡子会挡住病人的嘴巴影响视线。诺亚心想,然后又脑补了一个大胡子在给病人看牙时不断地把胡子撩开的画面,顿时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但他又马上回过神来。您好,请问这是柯菲先生的诊所吗?诺亚把帽子摘下放在自己的胸前然后有礼貌地问道。他尽量让自己的一言一行看起来符合成年人的标准。虽然他已经成年。
是的。你是……
诺亚。卢卡斯儿子,他有位朋友介绍我……诺亚刚介绍个开头就后悔没有问清楚卢卡斯那个酒友的名字。好在对方已经反应过来了,你就是诺亚,进来吧,我这正有一个患者,你先……柯菲把诺亚让进了屋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接着说你先进来,先熟悉一下环境。
诺亚点了点头进了屋,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起先还怕一来柯菲先生就要考问他那些医学常识,因为他在学院那几年的功课几乎都是在隔壁的油画系听的。他怀念那些在施普雷河河畔作画的日子,但是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要为现实让步,尽管他一点也不想这样。
诊所不大,还被一道屏风隔成了两个独立的空间,左边那间在挨着门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左桌角上有一些类似文件的纸张堆放在那,桌面正中间靠前的位置则放着一瓶墨水,旁边还插着一支钢笔。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三开门的柜子,里面被分隔成了好几层,最上面一层放的药品,下几层放的则是一些牙科专用器械和卫生用品。正对着门的墙面上挂着的那张海报瞬间吸引了诺亚的注意力,海报上的小女孩笑容纯洁,一头金黄色的卷发,眼睛是冰蓝色的,像极了他怀念的乡下天气晴好时晨起的天空。这种冰蓝只需要在蓝里加上一点白就能调出来。诺亚心想。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一口整齐的牙齿。“一口好牙,伴你一生!”这句话被一个夸大的字体和夸张的颜色印在女孩膝盖的位置。
我说莫莉女士,您的这颗龋齿已经很严重了,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病菌会很快腐蚀您的牙根。到时候您可连面包都吃不了。屏风那头传来了柯菲的说话声。
那……就……补吧。是个女患者,听起来年龄挺大了。
需要多少钱?
1500万马克。看在您是老顾客的份上,我向上帝保证没多挣您一分钱……柯菲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
哦太贵了,1500万马克买的土豆够我们全家人吃两个星期的!
诺亚在心里咋了咋舌。是挺贵的。1500万马克,也够他买上几盒上好的颜料,48色全色系的那种,还有足够大的画布,和一套柔韧又富有弹性的刮刀。他想画的池塘边上的金合欢花不但有地方画了,而且他保证花瓣会画得更有层次感。再给莎拉换一件薄一点的风衣,但是有里衬的那种。她现在的那件两个袖口都磨破了。
诺亚看见屏风上老太太的影子颤颤巍巍地从躺椅上起了身,然后隔壁的灯光也熄灭了,她和柯菲先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诺亚握着礼帽浅浅地给老太太行了个礼,不过她好像没看见一样,径直越过他坐在桌子前。
您还是给我开一些止痛药吧,就像上次——老太太看了一眼诺亚,顿了几秒才又接着说——就像上次您给我开的那个一样。我觉得我就是最近甜菜尝得有些多了,你知道的,冬至节就要到了,我得为一大家子人准备晚宴……
柯菲也看了一眼诺亚,那表情仿佛在考虑是不是该让他听到接下来他与莫莉女士的谈话。诺亚也快速地扫了两人一眼,刚想退出这尴尬的空间,柯菲在考虑了两秒钟之后却看向他突然说了一句:那好吧!——诺亚,他示意了一下他,请帮我从药柜里拿一瓶墨菲斯,就在左手边最上层的位置,棕色瓶子的那个。
诺亚反应过来,然后按照指示把药拿了出来,放在了柯菲先生面前。
就是它,谢谢!莫莉女士刚想伸手去拿,柯菲先生抢先用手盖在了药瓶上,500万马克。
天杀的这比上次足足贵了2倍!莫莉女士大声抱怨起来。
没办法,现在全世界都在打仗,那些犹太人,那些做生意的犹太人连30万马克一个面包都卖过,更何况这个药——它现在很吃紧,或者您再考虑考虑。
看得出来柯菲先生对莫莉女士浪费了他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还不肯补牙这事有些生气,所以他决定在止痛药这事上找补回来一些。不过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像墨菲斯这种紧缺药品,即使被稀释了四倍哪怕更多,全世界的军队也都在屯积,因为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吗啡。
莫莉女士终于妥协了,在她出门后,柯菲将到手的500万马克收到了自己的皮夹里。
先生,请恕我孤陋寡闻,墨菲斯这种药,我从未听过。诺亚开口问道。从刚才柯菲先生让他拿药这件事情来看,他应该不会对他有所隐瞒。
就是——柯菲收回皮夹的手在空中划了几个圈。止痛药的一种,我们行内人也管它叫——吗啡。柯菲最后决定实话实说。
很抱歉先生,据我所知,吗啡在1900年的时候在美国就已经禁止销售了。诺亚有些震惊,因为销售违禁药品不但会被吊销行医许可,还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现在整个地球都乱成一锅土豆泥了,德国、日本、意大利、美国!天知道明天还有哪些新土豆会进到这个锅里!难道你的父亲没有告诉你,先填饱了今天的肚子再说明天的事吗?柯菲先生说到这里有些生气,但一想到诺亚也只是个年轻人,又缓和了一下语气,再说了,听说我那些美国佬的同行们可是人手一支吗啡注射器,这点剂量不算什么。
诺亚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柯菲接下来给诺亚大概讲了一下诊所看诊的流程,中间还问了几个关于用药的问题,好在那些问题都很基础,诺亚的回答让他很满意。午饭是柯菲先生请的,是他带的盒饭,里面是几根香肠、几片烤面包片,还有小半盒混着洋葱和香肠味的煎土豆。在吃饭聊天的过程中,诺亚得知柯菲先生是个鳏夫,他还有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儿,叫琳,这顿午饭就是柯菲先生的女儿亲手做的。
科菲先生说起女儿时脸上总会出现一股温柔又温暖的神情来:你知道的,她的妈妈在生她的时候难产了,她对此难过了很久,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哦,我很抱歉(听到这些)……她真是个善良的人。
谁说不是呢,她每个周末都会去孤儿院给那些孩子讲故事,讲森林里精灵的故事。她还说以后想做一个作家,像安徒生那样,专门给孩子们写故事。
那她可真是个天使,孩子们肯定都很喜欢她!
谁说不是呢!
诺亚很羡慕琳能有一位可以与之沟通关于未来职业想法的父亲,他此刻细细地嚼着香肠,让这特有的烟熏的味道充满他的整个口腔和鼻腔,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尝到香肠的味道了。卢卡斯并不总能找到修理马车或是打理花园的活儿,莎拉在纺织厂的工作虽然还算稳定,但是要支撑全家的开销也是捉襟见肘。诺亚曾经想去当个画画的教师,但是他现在连一套像样的刮刀都买不起,卢卡斯也认为那是不务正业。在他的观念里,医生、律师,或者在政府里任职才是正经职业。所以他把农场卖了,他用他的孤注一掷豪赌在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人们会更珍惜生命和健康,进而珍惜他们的牙齿。
诺亚不想当什么牙医,那是一个他认为枯燥又必须探听人们隐私的职业。不是吗?躺椅上的病患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把嘴张大,然后让一个你可能认识了还不到10分钟的陌生人在你的爱人都不见得知道你有几颗牙的嘴里这敲敲那看看,哦天!这太恐怖了!这事他干不出来。上帝难道不知道就连动物都是只有熟悉了彼此的气味之后才会让你接近的吗?
可是诺亚不敢把这些想法告诉莎拉,更别说卢卡斯了。他只是委婉地跟他们表达过他更喜欢画画。元首不也是曾经想当一名画家吗?
元首最后也没能成为一名画家!这说明画画根本填不饱肚子!卢卡斯察觉了诺亚的不情愿,只用一句话便成功堵住了诺亚的嘴。
那也是诺亚最后一次跟父母沟通他的喜好和意愿。他没得选,因为他们为他的前程倾尽了所有。
就目前从柯菲先生对他的态度来看,他应当是会留下他的吧!因为他请他吃了午饭,所以现在他可以在脑子里大胆地畅想关于绘画创作的一切,哪怕是暂时的。比如现在,他一边想象着柯菲先生女儿的模样,一边打算以她为模特画一个天使。噢!她无疑是个天使,他要把她跟早上未完成的那一池的睡莲画在一处。
那肯定是我有史以来画得最好的画。诺亚心想。
到了下午,诊所里还零星来过几位病患,但他们跟莫莉女士的情况都差不多,不是舍不得花钱,就是只愿花一点钱买上一点止痛药。
在第二次拿药时,诺亚已经轻车熟路了,他甚至还会在得到柯菲的眼神默许之后,跟那个牙都快掉光的秃老头说这个月补牙可以打个九折。
这个月?!老头起身的时候看了诺亚一眼,如果这个星期上帝没有召见我再说吧!
秃老头走了。当门上的铜铃再次静下来的时候,柯菲跟诺亚说你今天表现还不错,明天正式过来上班吧。诺亚高兴得一把抱住了柯菲。
哦嘿年轻人!淡定……柯菲叫住了诺亚,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可能整个上午都不在,如果有人来你知道该怎么说。
是的柯菲先生,我就说您出诊去了,嗯……然后留下对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诺亚还沉浸在工作到手的喜悦中,他回答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很好,其实你可以假装替他们看一看,做个检查之类的,再用些专业术语唬住他们就行。柯菲先生又补了几句。
诺亚本想拒绝,但一想到这会暴露自己的胆怯和学艺不精进而可能会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时,他只得点了点头。
祝你好运!诊所关门时,柯菲把钥匙交到了诺亚手里。
也祝您好运!柯菲先生。诺亚真心道。
回到家,莎拉先是给了刚进门的诺亚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卢卡斯也是。他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喝醉,因为诺亚没有从他身上闻到一丝酒味,他甚至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纯铜的带着长链的怀表来,诺亚,这块瑞士表——它是你的了!
诺亚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外壳上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孔雀的眼睛是一颗圣地亚哥的祖母绿。他知道它,小时候他还给这块表上过发条,这是他的曾祖父留下来的,连同被留下的原本还有那个农场……在卢卡斯的酒瘾越来越大的时候,诺亚以为这块表早被他当掉去换酒了。
诺亚先回房间将一整套行头换下,然后他又上他的秘密基地——阁楼上待了一会儿,在那幅画天空的位置补充了一些白色,这会让整个画面看起来更亮一些,因他想表达出一种透露晨起的薄雾看莲花的朦胧感。
待他回到客厅时,晚饭已经做好了,饭桌上,卢卡斯作为一家之主先起了个头:来!让我们一起举杯,感谢主!
感谢主!
感谢主!
晚饭虽然并不十分丰盛,但是一家三口难得这样坐在一起吃饭。
壁炉边的收音机里传来定时的新闻播报:“今天是1940年5月2日星期四……康斯坦丁·希尔授予RAD的女工组织国家元首勋章……我们的拉姆鱼雷摧毁了50万吨以上的敌方补给船,展示了德国海军在水下战争中的战绩……目前,柏林人民冲锋队正准备保卫帝国首都……”
诺亚隐约知道元首因为愤怒于犹太人把控着国家各种赚钱的行业而实施的一系列打击他们的举措,并且现在国家也陷入了战争之中。但是他不想关心这些,他只想知道为什么农场的马卖不出去了,要在以前,他们农场的马可是骑兵队的首选坐骑。如果不是没人买马,或者卢卡斯就不会卖掉农场,他们也就不会来到城里。
一杯、两杯、三杯……随着卢卡斯喝下去的酒越来越多,他开始显露出醉态来。这几年来……我……我一直觉得是那个可……恶的犹太人骗我们卖……卖掉了农场,整个德国……不!整个地球他们都能买下来……但是莎拉!哦我最爱的莎……拉!你看我们的……诺亚!他就要成为牙医了,你知道这是一份多么……体面的工作,以后我再去酒吧的时候……他们可不会再……再瞧不起我了……卢卡斯最后醉倒在自家的餐桌上。
莎拉和诺亚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醉成泥的卢卡斯拖到卧室。你父亲其实是很关心你的。莎拉对诺亚说,只要结果是好的,一切都是好,不是吗?
“我明白。”诺亚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抱了抱他的母亲,像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她拥抱着他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诺亚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正如柯菲先生所说,第二天他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出现。诺亚独自守着诊所,开始担心着门上的铜铃会响起。 他害怕哪个不知名的病患今天会上门来看牙,如果真的有,那就祈祷着他或者她只是小毛病,小到他可以独立处理,因为要是动真格的,他可能会把人家的嘴扎出几个血窟窿。相对于镊子和尖头针,他的双手更熟悉刮刀和画笔。
诺亚先是把地拖了拖,给窗台上的雏菊浇了浇水,然后把柜子里的药品和器械都拿出来过了一遍目,他发现用来止痛的墨菲斯没有了。
“也许柯菲先生是去进药了吧。”诺亚想着,一边熟记了它们的位置,直到下午,一个病患也没有出现,而柯菲先生也没有回来。这让诺亚有些庆幸。
百无聊赖的诺亚想出门去看看,打算跟诊所的邻居们打个招呼。左边是家鲜花店,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倒是挺热情的,右边卖二手家具的老板却一直没有露面。他的店铺倒是开着门,可诺亚进门连叫了几声都无人应答。
诺亚不得已又回到诊所,拿出了莎拉帮他准备的午饭:那是几片面包和一些熏鱼,还有一些果酱。无关食欲,他将午饭一扫而空,为了防止自己犯困,他打算研究一下墙上海报里的美女,然后结合一下想像中的柯菲先生的女儿,因为他打算就在这几天将《池莲》,不,应该叫《池边的天使》完成。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说话声。
“爸爸!你在吗?”
铃铛也随之响起。那是一个比教堂的唱诗班还要好听和清脆的声音。诺亚从桌前起身去开门,没想到对方也同时拧开了门锁。
“你是?”“你是?”
“你先说!”“你先说!”
短短的两句话同时从两张嘴里说出,两个年轻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是柯菲先生的女儿,他今天一天都没回家,我有些担心他……他没在诊所里吗?女孩的不安很明显。
你是琳。诺亚想起昨天午饭吃的香肠正是眼前这位姑娘做的,柯菲先生提起过她的名字,我是诺亚,你父亲的新助手。要不你进来说吧!
琳进了诊所,诺亚才注意到她有着一头栗色长长的卷发,和眸子是一个颜色的。这和他昨天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现实的她更漂亮,更动人!
你好,诺亚先生。请问您知道我父亲去哪了吗?姑娘的语气里满是担忧。
柯菲先生只说他有事要出去,并没有交待去哪或是去多久。我想这个点……诺亚掏出了怀表看了一眼,快4点了,他应该快回来了吧!
好吧。琳答应着坐了下来。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姑娘,脸蛋有些婴儿胖,得体的高领连衣裙与精致的以串珠为带的手提包搭配得恰到好处,卷发就这么垂在她天鹅般的颈脖后,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可爱又优雅。而这位天使现在就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跟以往教堂里壁画上画的那些完全不同。
诺亚有些局促不安地开口问你要喝点水吗?琳说不用了谢谢,诺亚先生您可以先忙您的,不用管我。诺亚说现在没什么好忙的。空气又回到了尴尬的安静。
那个……琳先开了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听说——你以前住在乡下?
是的,诺亚说。我们家以前有一个农场,我们养过奶牛、绵羊,还有荷尔斯秦因马,那是一种骑兵专乘的马种,我还曾经给一匹母马接生过,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那匹小马驹刚出生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我,还以为我是它的妈妈!聊起以前的生活,诺亚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和趣事。这些事对于琳来说却很新鲜,她从小在城里长大,几乎没怎么在乡下待过。
真的吗?那真是太有趣了,我长这么大只骑过一次马,可是那匹马好像不太听话,我从上面摔下来之后我父亲就不再让我骑马了。后来呢?
后来——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高登,因为它出生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你不知道那画面有多美,我曾经想用黄和红调出那种阳光洒在稻草上的颜色,可是怎么都调不出来。
那真是太可惜了!
“琳——”门外有人在说话。
“柯菲先生!”
“爸爸!”
柯菲先生的突然出现重启了刚消弥下去的尴尬,他说诺亚先生,今天就先这样,你先回去休息吧。他的面色有些疲惫。琳看着父亲,虽然对于这位刚认识的年轻人生出了一些好感,但对父亲的担心很快盖过了这点好感。两人的眼神在短暂的交流过后,诺亚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诊所。他没有兴趣知道柯菲先生这一整天都去了哪里,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将他真正的天使画下来,然后将画送给她。
出门的时候,诺亚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是那家二手家具店的老板,他终于出现了。他长着鹰钩鼻,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笑容,上门齿露出一颗显眼的大金牙。刚才是你吧!花店老板娘跟我说来着……
犹太人!诺亚心里的警钟大作。
这几年诺亚没少听卢卡斯咒骂犹太人:“他们太精于算计了,连自己的孩子都会骗他们说书是甜的!”在卖掉农场所得的钱快要花光之后,卢卡斯一家并没有迎来他们想要的生活:卢卡斯修马车的手艺已经不时兴了,莎拉还能在纺织厂里找到一份活儿,而对于诺亚要当牙医的梦想,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食物和其他所有的必需品都贵得离谱,谁还会花钱去看牙!所以卢卡斯每次喝醉了都会大声对诺亚说:“要是以后再碰到犹太人,连手都不要和他们握!”
一开始诺亚还会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们会连你的手指头都偷走!”想起卢卡斯的话,他没有还以任何表情,甚至连礼帽都没有摘下,那颗大金牙更是让他感到不舒服,于是诺亚快步从他身边越了过去。
诊所里——
“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琳扶着父亲坐下,并给他倒了杯水。
“琳听我说,可能……我是说我们得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爸爸,什么叫离开这里?要离开多久?”琳有些不明所以,但是父亲这几天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
“我们要去美国,票我已经买好了,今天晚上8点的船。“柯菲先生从衬衣左上口袋里掏出两张船票。“这还是我加价才买到的。”
“爸爸,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为什么要去美国?”琳很不解。
“墨菲斯,那个止痛药,卖给我的人出事了,今天我去找他本来是想再进些的,可是盖世太保已经把那里包围了,我走了好几个街区才把他们甩掉,但很快他们就会找上门来。到时候我就完了,我们都完了!!他们会吊销我的行医执照……琳,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对了,我们不能回家了,所有用的东西在路上再买……”柯菲一想到那些秘密警察的手段不禁越说越害怕。
其实柯菲没有告诉琳的是,卖违禁药品只是其中一项罪名,而另一项是:他曾经帮很多犹太人镶过金牙,并且那些金子都是他经手熔化的!拥有5000马克以上的财产就要求他们登记,更何况是数量庞大的金牙。这可比贩卖墨菲斯的罪名重多了!只要他一落到他们手里,所有的秘密都将不再是秘密!
“那些该死的魔鬼,他们不但用黄金诱惑我,还欺骗我……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了,我威胁他们帮我搞到今天晚上的船票,否则我就去举报他们熔金的事情。所以琳,我们得马上走了!”
诺亚一回到家就上到阁楼去找他那管棕色的颜料。他记得还剩下半管。他想调出天使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她该穿什么呢?纱!对了白纱,古希腊式的装扮、迷人的卷发还有纯洁的微笑,还有,她一定是在睡梦中,她梦到了什么?不知道,但就是因为她的微笑莲花才盛开的!对,就是这样……
各色的颜料在诺亚的调和下开始变换出更丰富的色调来。水波,花瓣,晨雾……硬邦邦的刮刀将搓圆的颜料按压在画布上,只需要在按压时内侧旋转,就能变换出一瓣花瓣……这是让诺亚迷恋的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感觉。但命运却偏偏在此时和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第二天一早,诺亚将他花了一晚上才完成的画装在一个大方布袋里,他想送给琳,借口是他早就想好的前天的午饭。他想她应该会接受吧。尽管睡眼惺忪,尽管肩颈和两个胳膊都因为长时间作画而酸痛,在诺亚的兴奋和期待里,这些不适都不值一提。可在他刚走过街角时,他看到有几个盖世太保正在进出牙科诊所。他没有看到科菲先生,那张海报也被他们撕掉扔在了门口。
诺亚快步上前,询问那个看起来像是个领头的人,出了什么事?柯菲先生呢?还有琳?你们是谁?
领头的没有说话,一个眼神之后两个强壮的家伙直接上前将诺亚摁在了地上,那幅画也被拿走了。
诺亚没能抢回那幅画,反而因为它间接证明了他与柯菲先生的关系。他也因此被带回了警察局。
审讯室里,诺亚已经整整一天米水未进了。他的身体已经快到了对抗各种不适的极限,刺眼的台灯被翻向了诺亚,他趴在桌上,虚弱地问我什么时候能走。警察头子说,你还不知道事实的严重性吧,你的老板柯菲帮助犹太人转移他们的财产,这可是重罪,更别说他还贩卖违禁药品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犹太人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诺亚费力地说。
但这句话让那匹豺狼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这么说墨菲斯的事你是知道的?
这下轮到诺亚沉默了。如果他说知道,那么罪证坐实,如果他说不知道,就算柯菲先生和琳失踪了,那些病患随便一查都能查得到。要是让警察知道他说谎,他们肯定会认为他还隐瞒了别的事情。
头子又说,科菲和他的女儿已经跑路了,如果在我们查出来之前交待,你的罪会轻一些。
诺亚这回没有隐瞒的意思,一股脑地把知道的都说了,甚至二手家具店老板的那颗大金牙都没有遗漏。
一天一宿的盘问和调查其实已证明了诺亚的清白,他们不但查清了诺亚其实就当了一天的“牙医”,甚至连卢卡斯最常去的酒吧老板的情妇最近做了个新发型都查得一清二楚。但是他们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意思,先是那幅画被放进了他们所谓的证物房里,那块搜身时被搜走的怀表也“不翼而飞”。他们甚至不允许莎拉和卢卡斯的探视,理由是怕泄漏机密。其实在调查完之后他们早就知道诺亚一家的情况已无甚油水可捞。他们还关着诺亚另有打算。
10亿马克。警察头子停止了敲击桌面,他发现诺亚只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伙,暗示和恐吓得再多他也不会往赎金方面想,所以他打算来个单刀直入。
什么?诺亚确实没反应过来。
鉴于你的罪行,我和上面申请了一下,只要能交够10亿马克,你就可以回家了。
不……我说了我不认识那些犹太人!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
我是相信你,可是那幅画已经证明了你和柯菲的关系。他为犹太人镶金牙不是一天两天了……或者……我给你提供一个解决方案……
诺亚像是看到了一丝曙光。是什么先生?只要我能做到我发誓我一定会做!
很好诺亚先生,我很欣赏你的态度。是这样,帝国现在正在查抄那些犹太人的财产,可是他们太狡猾了,他们把能卖的都卖了,然后所有的钱都换成了金子,金子再变成他们的牙齿……你只要能帮帝国挽回损失,那10亿马克或许可以酌情减少。
我……不明白我要怎么帮帝国挽回损失?
你只需要取下他们的金牙。头子云淡风轻地吐出这几个字后,往后一靠靠到了椅背上。
诺亚答应了,像小时候莎拉问他你要糖果吗那样痛快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诺亚被转移到了一个新地方,因为戴着手铐和头套,还坐着汽车,所以他不知道他将要被带往何处。不过稍有一点安慰的是,上车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被推到了他的旁边,他猜想那个人应该和他一样,同时车厢里还听到了几串杂乱的上车脚步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终于停下了。两分钟以后,车厢门被打开了,他们也被带下了车,同时摘下了头套。这里是距离帝国心脏约30公里处的一个集中营。
签了字,去了手铐,诺亚一行人被两两分成一组,分别关到相邻的几个房间里,不一会儿,就有人送来了食物和水。诺亚和他的室友狼吞虎咽地把食物一扫而光,装水的容器也因为两人的抢夺而被摔到地上。响声惊动了守卫,门上的小窗户被拉开了,一个恶狠狠地声音传来:都他妈给我老实点!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诺亚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空间狭窄得几乎一伸手就能摸到两边的墙,而那张上下床是房间里唯一有的东西。
喂!你叫什么?那人先开了口。
诺亚。
库德。那人说完先伸出了手。诺亚也伸出手。两个人算是达成了短暂的和平共识。
两个人又交换了一下彼此被抓前的事情,诺亚说我在一个牙科诊所工作,我的老板私卖违禁药品……并且帮助犹太人镶金牙。然后问你呢?
库德说我?我不小心……把一个人的头打破了。
诺亚说那应该也不至于……
库德又说当时我正在他家的厨房里拿几串香肠,不过首先声明我不是小偷,我只是太饿了,我向上帝发誓,我只拿了能填包我肚子的那份,我并没有多拿,没想到被他发现了,他用平底锅打我……
就在这时,门“刷……”地一下被打开了,“你们两个——出来!”一个背着长枪、穿着制服的士兵朝他们喊道。
诺亚和库德听从指令,跟着他来到了一个不大的空地上。这个地方与其说是空地,不如说是个小花园,这个“花园”有两个相对的出入口,里面是一片草坪,草坪上还种植着浅蓝和白色的矢车菊,花间还有蝴蝶在飞舞。如果不是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缠有铁丝网,诺亚差点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扫视了一下四周,这里每隔十数米还有一个岗哨,岗哨里的士兵都是荷枪实弹,而围墙上用醒目的白色大字写着“通往浴室”,下面则画着一个指向另一出口的箭头。
“先生们——”一个从扩音器里发出来的声音刺激着空地上每一个人的耳膜,“你们应该感谢有机会能为帝国挽回损失——从那群可恶的犹太人手里。一会儿你们将会去到需要你们工作的地方,之后会被分成若干组,每组两人,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将封闭房间内的人抬出来,然后一个人负责割发,一个人负责敲下他们的金牙,如果有的话……”
空地上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动物!是寄生虫!是牲口!!想想我们的面包为什么越来越贵,为什么同样的钱能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都是他们——可恶的犹太人!!他们操控了帝国的面粉、土豆、棉花,甚至是钢铁,是他们把钱从我们的口袋里偷走了!!去吧!去赎你们的罪,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抓住这个机会!”
接着有几队士兵出现,他们将人群从中间分开,然后又有几队士兵押解着一大群人从空地中间穿过。诺亚看着这群人,他们明明长得不一样,但现在看起来又都一样——黑头发黑眼睛,鹰钩鼻和羊毛卷发,身体消瘦、关节突出。他们有老有少,但全都近乎全裸……哪怕是在给牛羊接生时看着血乎乎的新生命也没有过这种感觉,这股强烈的不适感从他的胃里翻上来,刚才刚吃下去的土豆泥差点喷口而出。
这时喇叭又响了起来:“你们这群臭虫!!希望一会儿能洗去你们身上的虱子、细菌和病毒!第一卫兵队,就位——”
“到!”
“第二卫兵队,就位——”
“到!”
……
那群裸人已经被分成若干组,分别被枪指着进到一间间密闭的房间中,这些房间没有窗户,进出只有一个门。这样的房间大概有十数个,而每个都填满了裸人。那些卫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每个人头上都戴了奇怪的面罩。面罩从头到脖挡住了所有人的面貌,眼睛的部位是两块黑色的镜片,嘴部是长长的圆柱突起,从那有一根管子连到衣服上,看起来怪异又恐怖。接着,重重的铁制门被他们从外面锁死。
“3……2……1……开始!”喇叭里一声令下,那些密闭的房间顶部开始有绿色的烟雾溢出。
接着里面开始传出动静。
说话的声音、更大的说话的声音,或许还夹杂着祈祷的声音……然后有人开始砸门、捶墙,但是那铜墙铁壁岂是血肉之躯能撼动的?极短暂的安静过后,开始是带着痛苦的叫喊声和尖叫声,接着是更用力的砸门声和更尖锐刺耳的叫声。
像回巢的亲鸟看到毒蛇正在吞食自己的雏鸟。诺亚想。只是站在外面的诺亚根本想象不出,当人在看到自己和同类吸入毒气后皮肤从原始颜色向青紫色过度,身体因中毒后的产生的窒息、抽搐等反应带来的痛苦,远比他想象的痛苦要大得多。那是真正来自地狱的叫声!
十五分钟,短暂又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后,诺亚他们被带到“浴室”门口,那些直着进去的人变成了一堆堆躺着的或是鲜红色的,或是青紫色的,带着血迹和伤痕,甚至还有粪便的长着眼睛的肉!!
用这个!一个士兵给诺亚他们丢过去两个大铁钩子。他朝那堆肉轻轻扬了一下下巴,诺亚才反应过来那是用来钩他们的!!
不——!诺亚下意识地喊出了一个字。
你说什么?士兵问。
库德连忙拉了一把诺亚,并示意他闭嘴。
“嘿小子,珍惜这份活儿吧!你们应该庆幸没有被送去剥他们的皮!”士兵说完踹了他一脚。
诺亚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让库德扶着他进了“浴室”。绿色的气体早已散尽,里面充斥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各种屎尿等排泄物混合的臭味。
他机械地拿着钩子迟迟没有下手,就这么站在旁边不动。其他组已经开始有人捂着口鼻动起来了,有的人用了钩子,有的人没有用,他们当中甚至有人熟练到只拽住四肢中的一肢就能把整个人从乱堆中翻拖出来。库德也是半闭着眼睛从一堆肉体当中最上面的地方抽出有手有脚好抬的,然后招呼着诺亚将他们一一抬下来。
1、2、3、4、5……10,他们先是抬了10具放到“浴室”门口,那里摆放着一把剪刀和一个大口袋,那是剪头发用的,还有一个锤子和一个手指粗细的有一头扁而锋利的铁棍,很明显,那是敲牙用的。
诺亚仍然没有从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即便这里气味恶心得令人窒息。而在市井摸爬混打过的库德适应起来则比他要快得多。库德先拿了剪子和口袋,从第一具尸体开始剪起来。
“嘿!你——”一个巡视的士兵看诺亚没有动,用枪指着他喊了一嗓子。
诺亚看着黑黑的枪口,意识回笼,缓缓蹲下身去,颤抖着去拿那把锤子和那根棍子。他闭了闭眼,祈祷着那具摆在他眼前这个中年男性没有什么劳什子的金牙,他甚至祈祷着这里所有的人都没有金牙,这样他就不用一个一个去撬开他们的嘴了。可惜上帝没有听到他的祈祷。
这个男人眼窝深陷,红红的皮肤和白白的眼球不知道怎么就让诺亚想起了他第一次把香肠接生出来的场景,他又闭上了眼睛,凭记忆去摸他嘴的位置,那本是冰凉的嘴突然一下含住了诺亚的手指。
“啊!——啊!——”诺亚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两声。就是这两声叫喊,让他的口鼻瞬间被“打开”了,恶臭入侵了他的鼻孔、眼睛、嘴巴……和每一个毛孔,随后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他完全陷入了黑暗,但在陷入黑暗之前,他看见刚才咬住他手指的嘴里有颗金色的门牙,而那张脸——是诊所旁边那个二手家具店的老板。
诺亚终于被莎拉和卢卡斯带回了家,在他们交纳了巨额保释金之后。那是他们把房子卖了才筹到的钱。天黑了,狭小又昏暗的房间里,诺亚终于醒了过来。莎拉正趴在他的床边睡得深沉,卢卡斯则打着呼噜趴在餐桌上。没有情绪起伏,没有眼神波动,诺亚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就离开了那间屋子,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还得再画一幅天使画!
天使!天使的身上一定要有光,那是圣洁的光,来自天堂的光,带着救赎和悲悋。她不应该是睡着的,而应该是睁着眼睛的!对了天上也应该要有光,金色的,对,一定是金色的,耀眼且让人感到热烈,就像夏天照在稻草上的阳光一样!她应该在水边,不,应该在施普雷河边,只有水能代表天使的温柔和多情,她们不是冷酷的!施普雷河,施普雷河……请你一定要在里那等着我,我要告诉你,天使不应该冷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