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衣衫褴褛的模样出现在凤九面前时,着实把她这个当娘的吓了个魂飞魄散。心疼得紧又不敢贸然触碰他的伤口,凤九好生为难了一阵。
“宣药君来一趟吧!”
“不要。”小上仙惜字如金地断然拒绝。
“这还流着血呢!”
滚滚不以为然,“一点儿皮肉小伤,才不要那苦瓜脸的老爷爷来!”遂还嫌弃地补了一句,“他话太多了……”
“一点皮肉小伤?”
听着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凤九着急了,火气蹭蹭蹭地直冲天灵盖。刚想同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崽子理论几句,便被一旁的紫衣尊神悠悠截了话头去。
“几道飞升天雷罢了,的确不算什么大事。”他若无其事地拿话戳她心窝,驾轻就熟且精准无比,“本帝君小时候受过的伤可比这个多得多也严重得多了。”
后面一长串的诉斥被噎了个囫囵,凤九望着眼前这个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他多少钱以至于这辈子一根筋非要以身相许的天敌只得缴械投降。可孩子身上的伤口依旧新鲜,皮开肉绽的,触目惊心,也没有收敛结痂的趋势,就这么暴露在外总不是个办法。凤九瞧着就觉得心疼加肉疼,为娘的心酸瞬间激出了她一包还未来得及纵横的老泪。
“那总得清洗一下再上点儿药……”
东华唔了一声,低头问道:“那父君给你上药可好?”
“我来,我来!”凤九争先恐后。
滚滚看了他娘亲一眼,眉宇间竟写着嫌弃,语气中也透着嫌弃,“你太慢了。”
紫衣尊神在旁应和道:“这种事情不比你平日里做女红,慢工出细活便是等同于活受罪。”
凤九咬了咬牙。
“娘亲你会女红?”滚滚神色中显了几分诧异,“我以为这等秀气闺事只有像奈奈那样的姑娘才会做。”
凤九的嘴角抽了好几抽,忍无可忍却不得不忍。她皮笑肉不笑,“那是你对我们女人的误解。”复又指了指身旁那个给这小崽子当爹的男人,不客气地揭穿道,“连你父君都会行缝缝补补之事。”
滚滚的小嘴张成了个圈圈,下巴都掉了下来,遂就不置可否地望向自己那端正清冷的父亲。眼睛眨巴了好几下,似是怎么努力都瞧不出他那张板正的脸上有一丝一毫透着“贤惠”二字。
东华不以为然,在帝后面前卖惨的本事信手拈来,“本帝君小时候一个人生活在碧海苍灵,也不得个人照顾,穿的皆是从野兽身上剥下来的皮毛,破了也……”
“停停停!”凤九赶紧打断他,“我照顾你,后半辈子我都照顾你!”她像是塞了颗糖给哭诉的孩子一般,边哄边拍着胸脯发誓,“以后缝缝补补的事情,全都交给我。”
紫衣尊神欣然点头,厚颜无耻地表达了感激之情,“那就有劳夫人了!”
凤九望天暗自悲鸣,突然觉着自己好像有两个儿子。
东华的手脚委实相当迅速,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便连擦身到上药一并做了个妥当。滚滚趴在床榻上,也不知是累晕了还疼晕了,亦或是一点儿都不疼,竟就这么睡着了。可怜天下为娘心,凤九坐在榻边轻柔地捋着他的银发,心疼坏了。
“滚滚可比你出息多了。”他的声音压得低低。
凤九以为东华指的是滚滚的坚强,遂道:“你不心疼?”
他看了看那张熟睡中的小脸,眼底柔波涌动,“心疼又能如何?他总是要长大的。”
往昔的记忆如潮水涌入,凤九忆起了自己的飞升劫难。她历上仙劫难的时候已是三万三千余岁,也已是个少女的模样,承袭东荒女君君位,也算是个大人了。她历的是幻梦浩劫,凶险程度不知比雷劫要大多少倍,那时她的家人和帝君是不是也是这样心疼?滚滚好歹现在还好端端地躺在她的身旁睡大觉,而那时爹娘面对沉睡中的她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凤九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养儿方知父母恩,她突然便很思念远在北荒的双亲。
可惜东华帝君无父无母,自然不能体会这样的心酸。他若无其事地给孩子盖上云被,开始发号施令。
“去准备些换洗衣物,也准备些吃食。我们会离开九重天一段日子,短期里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你也安排一番,我们明日晨起便出发。”
收回心思,凤九讶异道:“你真的准备全了他的心愿?”
“有何不可?”
她忧心忡忡地朝床榻上的孩崽子望了一眼,“他还那么小,而昆仑虚那头……”
“他已是一位上仙了。”东华的语气中含了几分自豪,却稍纵即逝,“趁着现在还算太平,了却他的心愿……”
……时间不多了。他吞回了后半句。庆姜元神凝结的速度比他预想中的要快得多。本以为至少能有五六万年的时间留给妻儿,不想还未过半便就所剩无几了。失了仙泽滋养,又被碎了元神,照理说庆姜不该那么轻易地便就能自我修复。倘若真是那么容易能办到的事情,当初他又为何要占着白烜的仙身?东华觉着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是以庆姜才能在失了仙泽滋养的情况下还能快速自我修复。
上月初三,昆仑虚发生了一次异动,震得山脚下都震感强烈。山头有碎石倾泻,将北坡一带的林木折了个东倒西歪。墨渊领着弟子在那半个昆仑虚外轮番作法七七四十九日方才压制住里头那个作威作福的残废魔尊。白止连发十三道军务折子上九重天向他汇报情况,而紫衣尊神则依旧留在太晨宫中未有前往亲自探查。原因无外乎只有一个,那便是滚滚的飞升天劫将至。且这个飞升天劫有些诡异,虽算得出是个雷劫,却无法确定准确日期。东华每掐算一次,所得结果皆会不同。不过这个变化倒并非全无规律,至少日子是在越变越近。变化生得如此频繁,以至于他不得不每日三餐一般掐算着,以及时更新自己的认知。
东华一直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不同寻常,自他三百岁都不到便能举起枭逵的那柄铁剑时他就知道。那柄玄铁剑是魔族之物,工艺精湛,杀伤力巨大。可它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便是无魔元便无法执起,更无法掌控。东华与枭逵几十万年的交情,上古战事皆并肩而战,这位神族阵营里的魔族大将曾经亲眼见过紫衣尊神启用他那隐匿极深的魔元,亦在旁协助过无数次。东华到底是个什么,枭逵心知肚明。这样一位亦神亦魔的尊神,成佛成魔不过一念之差。有着这样一具肉身和元神,想来诞下的子嗣多半也会承袭他至少一半的魔元,潜伏于血脉。当时枭逵以玄铁剑为贺礼,亦是在提醒东华帝君要留意这孩子。毕竟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像东华那样,有着极端的克制力和一颗仁慈的心。若魔元被恶者利用,便会陷天下安危于水火。亦神亦魔也好,亦妖亦魔也罢,世间造物精妙,相生相克难控,还是小心为妥。
凤九闻言默了一瞬,却还是依着东华的吩咐开始为明日的出行做准备。
许是挨了天雷的确累到了,滚滚一觉便就奔着第二日晨起去。转醒之际望着天色还有些迷茫,等清醒后却又懊悔不已。他本是想打个瞌睡,可父君上药的手势稳准柔,趴着趴着便就叫他睡着了。耽搁了一天一夜,滚滚相当利索地便就爬下了床。背上的伤口已是结痂,也不及昨日刚被雷劈完的时候那样疼。他自己穿了衣裳便就提着玄铁剑往九华殿跑,半点看不出这颗小树苗昨日才刚受过天雷的摧残。
天光依旧暗暗,几颗残星还未来得及隐匿。风斜斜吹着,顺着开启的门缝灌入了一阵寒冷。
床榻上瞬间便有了动静。紫色鲛帐掀起了一角,露出了一只大手。滚滚难得不稳重地蹬掉方才穿上去的小云靴,抓着他父君的大手就钻入鲛帐一跃上了床榻。身上有伤,滚滚便就没有如往常那样在他爹娘的床榻上滚一圈然后硬挤在他们的中间。此时他坐在东华的身边,抱着膝盖满眼期待地望着他,无声地催他起床。
东华大手一拉,掀起云被一角便将他塞了进去。遂有懒洋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乖些,再睡一会儿。”
滚滚自然不乐意,刚想抬头严肃地同他父君探讨一下早睡早起的养生之道,便就被往怀中一摁,依旧稚嫩的小脸冷不丁地砸到了个结实的胸膛上,顺带碍了他的呼吸。滚滚闷哼一声,挣了挣,却又动弹不得。
“父君?”他出声抗议。
“嘘……”东华给他掖了掖被角,“你母妃还睡着。”
昨日才历了飞升天劫,滚滚却觉着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像之前那样由着大人揉搓。于是,他再次手脚并用表达抗议。
“再不老实,我就给你上捆仙索。”
在他怀中拧曲的孩子终于安静了下来。
年幼时的记忆袭来,滚滚打了个哆嗦。被捆仙索捆着倒挂在树上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这个孩子,沉稳的时候像东华帝君,顽皮的时候又与他那娘亲如出一辙。如此极端的两种性格集在一起,便就叫紫衣尊神更为担忧。这是克制力缺乏的表现,亦是仙元与魔元冲突的征兆。被魔元控制神识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东华还记得。而那样的自己有多少毁天灭地的本事,他亦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是以东华自懂事以来,便就一直尽力克制着自己,无欲无求才不会让魔元障了心智。时间久了,他便就硬生生地把自己克制出了这么个叫人恨得牙痒的性子来。
几十万年过去了,现在轮到了他唯一的孩子来面对这具异于常人的身体和元神。东华不想让滚滚吃他吃过的苦,受他受过的罪。在给予宠爱的同时,他也做着必要的引导。可他究竟还有多少时间来做这件事?够不够在那一天到来前将这个孩子引入正途?
东华隐隐觉着一种急迫感和压迫感,那是来自对未来的不确定与深深的担忧。
辰时将过,紫衣尊神带着妻儿牵着头雪狮便出了宫门。福来扒着门框委屈巴巴地望着他们。他被留了下来。
“这年头,耗子不如雪狮啊……”
他仰天长叹,遂又反应过来耗子不如雪狮的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有幸被选中带出去遛遛的那头雪狮驮着一家大小一跃而上,撒丫子踩着九天祥云就往南天门跑,模样竟与当年福来从笼子里被放出来时一模一样。
凤九忍俊不禁,可想到此时自己正骑在人家背上也不好肆意取笑,遂就憋笑憋得有些痛苦。滚滚不明所以,觉着坐在背后的娘亲今日有些莫名其妙。
雪狮背上的鬃毛长长飘飘,被急速袭来的劲风吹得花枝招展。远远瞧着,很是威风凛凛,光气势便能叫人自动退避三尺。九重天上以雪狮为灵宠坐骑的绝无仅有,紫衣尊神也极少会将它们放出太晨宫的后院,旁人自是无从得见其真容。眼下那庞大的长毛怪物突然在头顶狂奔,便叫一众没见过市面的小仙惊呼连连,竟连要下跪行礼都给忘了。
“规矩!规矩呢!”
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们一边对着头顶疾驰而过的尊神行大礼,一边朝着身旁咋咋呼呼的小辈一通训责。可惜等他们反应过来再跪下之时,紫衣尊神已经没影了。
滚滚年岁尚小,个子也小,此时被娘亲圈在身前,便就冷风刮脸外加长毛扎脸,很是不好受。他忍了一会儿,终是忍无可忍,出声抗议。
“娘亲,我要坐到父君身后去!”
凤九无视了他的恳请,继续没心没肺地拿儿子而来挡风挡毛。
“娘亲!”
“学以致用。”紫衣尊神给他支了个四字简招。
眼睛溜溜一转,滚滚翻手调动仙泽便掐了个指诀。一个小小的仙障挡在了他的面前,狂风和狮毛撞在仙障上,方向一转径直扑向了他头顶的凤九。突然被风毛砸了一脸,凤九瞬间便就有些懵。待到反应过来给自己也加个仙障并将祸水扔给身后的始作俑者后,她才有了余力开始对方才发生的事情稍作分析。
敢情这小崽子是故意的!
而东华打从给滚滚支招的那一刻便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是以祸水自然便就泼不到他的脸上。
一头雪狮背上同时出现了三个仙障,大小不一,却排列整齐,简直堪称万年难得一见的奇景,比百鸟朝凤还要稀罕。一路招摇过市,叫人看得瞠目结舌!
白色毛团一路向东疾驰,不消半日便就抵达了东海边。
这趟举家云游便从这东海旁的十里桃林开始了。
十里桃林避世而隐于东海之滨,自上古时期便就鲜少有人能涉足。滚滚长到这么大,却也是头一回来这处。此时那双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四周满目的樱粉与氤氲,表情倒还算镇定,不至于将太晨宫的脸面丢到这十里桃林来。
“稀客!”
老凤凰背着胳膊迎了出来。
“贵客!”
头顶又飘来了个熟悉的声音。滚滚抬头一望,礼貌地叫了声人。
“四叔公。”
白真闻言举起手中酒坛仰头便灌了一口,纳闷道:“我有这么老嘛……”
折颜俯下身子,将孩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遂就起了歹念想占个便宜。
“那你要叫我什么?”
滚滚想了想,语气坚定道:“折颜爷爷。”
劈头盖脸被糊了一声爷爷,和东华帝君同辈的折颜没趣地抹了一把脸,觉着今日自己大约是吃错了药,才想起来要去寻东华的儿子来讨这一脸的没趣。心中默默记了一笔,不服老的粉衣裳老神仙遂也只能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不同这小崽子明着计较什么。他将人迎了进去,做足了待客之道,免得日后落人口舌。
太晨宫那一家子在这处一住便是十多天,滚滚将此地地形摸了个透,也玩了个够。直到玩腻了,才寻东华问何时离开。
折颜欣喜若狂,又不好摆在面上。于是,他眼巴巴地望着紫衣尊神,向他投去了诚恳的目光,求他放过他这十里桃林,带着儿子赶紧走。东华眉心微挑,透着一丝意犹未尽,恶劣地勾起嘴角无声地回应他。老凤凰心头一沉,暗道不好,赶紧盲羊补牢。好话说尽,还主动殷勤地奉送了十坛桃花醉,并答应了日后年年将当年酿制的极品进贡,这才终于将这一大家子送走了。远远望了一眼那渐渐消失的紫色身影,折颜叹了叹,遂就听闻背后传来了一句问。
“昨日你与帝君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事?”
“自然是要事。”他敷衍道。
“看来是大事。”
白真挑了挑眉梢,装作若无其事,转身离开。
自十里桃林而出,紫衣尊神便直接入了东海。他曾是这天地的主人,统领四海六合八荒,自然对地形熟门熟路。老水君是个白了头的老者,却未曾有幸得见帝君仙姿仙容,只是从祖辈们口口相传中了解了些关于东华帝君昔日在东海平定麟族祸乱的事迹与英姿。如今尊驾突然驾临,差点把老头儿吓得当场去见列祖列宗。
老天爷,那可是活的东华帝君,活的祖宗神明哎!
老水君浑身僵硬,连舌头都直了。
“层……层层层见过帝君……”
一语掷出,龙宫门口瞬间黑压压跪成了一片。
滚滚眉头一皱,遂就抬头看向东华,将声音压得细小,不确定道:“父君,这位水君是不是舌头有点问题?”
紫衣尊神面不改色,“大约是这样。”
凤九一个踉跄,抬手去擦额头上徒然冒出的三排汗,替老水君心酸了一把。
这天地本就是紫衣尊神的,他去别人家做客仿佛就像在太晨宫散步一样,委实没叫他想起来什么是为客之道。他空着手去了东海龙宫,出来时还带走了不少奇珍异宝。期间东华还带着妻儿去了趟东海海底的麟族王城,顺道也带着孩子在城中及周边玩了几日,将那处的食人海蛟打得四处乱蹿,生无可恋,恨不能自绝于世。麟族子民虽不亲近神族,可神仙来给他们除害虫,还是叫他们感激涕零了一把。
滚滚生于九重天,长于九重天,除了青丘和碧海苍灵外,他几乎没有去过其他的地方。这一个月他在东海跟着父君云游,见到了许多从未见到的奇珍异兽,委实叫他大开眼界,好奇心收都收不住。东华见他意犹未尽,遂就带着他越玩越大。打斗场面激烈凶险,围观群众个个拍手叫好,直叫在一旁插不上嘴也插不上手的凤九心惊胆战。
离开东海,提心吊胆了几日的凤九已是觉着身心俱乏,想要打道回府。可那玩疯了的爷俩却依旧兴致勃勃,一路往东荒去。
东荒可以算是凤九的地盘。然而作为东荒女君,其实凤九对那处也并不是太熟悉。女君的职责无非是处理子民递上来的折子,而折子上的内容也多为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的琐事。再加上她常年居太晨宫,深居简出,以及祖辈遗传下来不认路的老毛病,凤九自然就对东荒的地形不太熟悉。一路上,都是东华带着他们在走,翻山越岭,教他们识些草木斗兽,顺便也寻些合适的凶兽给滚滚玩。
滚滚玩得不亦乐乎,凤九遂也就起了玩心,同孩子一起把神兽当活靶子玩。遇到凶猛的便就屠之,权当是为民除害。若是碰上些温顺的,逮来玩一玩也就放走了。
东荒大泽地大物博,他们玩得面面俱到自然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一过数月,转眼冬雪皑皑,冰霜覆盖。大地入眠,生机归于暗处,难觅其踪。
没有新鲜的事物,连活物都难得见着一个,滚滚便就渐渐失了兴致。雪狮再次跃上云头,破开寒冷北风,迎着一缕温暖往南面而去。
越往南,便就越温暖。可眼下毕竟是冬日,即便温暖,也还是化不开冬雪。他们片刻都未休息,雪狮在紫衣尊神仙力的驱使下一路狂奔,似在赶时间。
冬至之日即将过去之时,暗夜中突然闪现出一双人影,定定地立在了南荒符禹山上一处不起眼的裂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