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传讯打破了一丝丝死亡的恐惧。直人的国家终于前来交涉了,他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步从牢房里走出来,穿过漫长的甬道,甬道里近乎没有光线,或许是直人的眼睛早就已经看不到光线了,他微微颤抖着,模模糊糊看到似是而非的白菜绿色,那好像是墙壁的颜色,又有一些棕色的花纹,很难看,而看守他的人服装似乎也换了颜色,然而长久的监狱生活已然弱化了他的视力。不久他被带到了国际监狱中唯一能够与战犯沟通的地方,看守的军官开始说英语了,意思是请他在这里等待。他回过头看了军官一眼,忍着肩上的剧痛。这不像是苏联军官的口音,他静静等待着要来见他的人,在脑海中为自己想见的那几位排了顺序,可马上又意识到这几位中只有母亲一个还有可能活在这世上。
人真是贱啊,即便是在绝望的苦海中挣扎仍旧会为突如其来的期待而心生恐惧。是的,他这时候更是恐惧,他害怕出现什么让他竟会留恋的东西,他再也不想期待了,正像是之前所说的,他认为人的每一个极细致的期待与极端伟大的梦想都是受了诅咒的,到头来会让自己更痛苦,深深陷入命运编织的谎言中去,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个与命运合谋的,竟是自己那颗贪婪无耻的心。是的,所有一切的期待中都多少含着那么一点奢望,而奢望都是可耻的。
他隔着防弹玻璃窗户,看到左边就是通讯电话,连接到外面那个自由的世界里的一根卷曲的线,像一根自由的卷发,是自由本身的一部分。可自己的本体都已耗尽,对这根头发,竟连碰也不想碰。
防弹玻璃那一面,该要出现的“东西”迟迟没有到来。他坐在那里,驼着背,又想起了刚刚脑海中闪过的排序。
这几个人其实不分什么等次,顺序也是我按着他们与死亡的距离排下来的,这其中自己的师父和哥哥是必然已经死去了,他想到他们两个人,心中会涌起一些感情来,尽管这感情仍然是内疚的,自责的,悲痛的,充满了无限负面的情绪,可是对于他这个被烙印上战犯的死灰一般的生命来说,仍然是如此难得。
他由衷敬佩自己的哥哥,他是个优秀的男人,肯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也知道努力。很遗憾这辈子他们虽做亲人,却并没有过太多的交集。如果有来生,他仍然希望能够与他做亲人,想到哥哥,他总是想要哭出来,他不严厉,却很聪明,总能为别人着想,即便是真的生气了,也是和颜悦色的,慢慢地讲道理。他想到命运对他的残忍便会想要哭出来,这泪水里确实有想念他的因素,可更多的,是可怜他,想到他的可爱单纯的品行竟然被这样一个乱世蹂躏,就连他的性命也被丢在了浑浊不堪的战场,便想要痛哭一场。
他心里觉得对不起他,后来从父亲口中,直人才明白,哥哥是为了找到失踪的弟弟才来到清国。他离开日本的时候,哥哥穿着蓝色的浴衣,拖着木屐走进来亲自和仆人一起为他收拾行李,直人把自己关在里间,哥哥一直叫他出来,想当面和他道别另外再嘱咐他一两句。
“直人,直人你出来见见我好吗?”
“直人!哥哥还有话想对你说。哥哥还有很多话呢。”
“求求你了直人!快开门吧。你就要走了!”
其实里间的门明明一拉就开了,可哥哥却没有强迫他。他隔着推拉门的赭红色纱网,偷偷向外看去,仆人们忙上忙下依照着哥哥的嘱托,恨不得把府上的东西都搬过去,哥哥一个人在角落里,深青色的浴袍衬得他皮肤雪白,他偷偷抹着眼泪,低着头,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直人很气,他恨不得哥哥一直哭下去,他那时候不懂哥哥心中对他的不舍,他也没办法欣赏哥哥的温柔,他现在很后悔,如果那个晚上能够跑出来和哥哥拿出来一罐子夏天酿的梅子酒,对着月亮说两句话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会变成多温暖的回忆,哥哥那时候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呢?
第二次见到哥哥便是很多年后了,那时候直人几乎变成了个清国人了,哥哥再见到直人甚为惊讶。他并没有想到这些会增加两人的隔阂,而是更心疼直人在清国所受的委屈。哥哥满怀歉疚地想要把直人接回去同住,直人那时沉浸在师父死去的悲伤中,他很生气,恨哥哥没能阻止,滥杀无辜。
“你已经和他们变得一样了,你知不知道?!”
他还记得哥哥穿着灰色格子的衬衫,将厚厚的呢子大衣披在肩上,他明显是有点感冒了,一直咳嗽,脸胀得很红。
哥哥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直人的眼睛。
哥哥因为歉疚没有逼迫他参与军务,他仍然很关心直人的生活,总是会托人来送他东西,他活着的时候也帮他挡了很多事务,他知道直人并不想受到干扰。只是现在想来,他也并不明白为何哥哥会让自己卷进青瓷山计划中。听说斯文雅致的哥哥曾经举着枪在为平山太郎大左开办庆功宴时,打死了个清国贵公子。以哥哥的性格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真的很难想象,连与他一起在伪满政府工作的同事们都并不敢相信,北白川宫文质彬彬的弱医生也能开枪打死人。
那之后哥哥在监狱里待了几个月就被放了出来,参加了“青瓷山计划”。
后来,哥哥也是死在了青瓷山里,中了流弹身亡,至中始末,他始终不怎么清楚。
这个时候,他很希望是哥哥,仍然披着厚厚的大衣,或者是穿着蓝色的浴衣,用那双温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稍有些羞涩,却又可爱谦逊。虽然隔着玻璃,他仍然想和哥哥说几句话。然而现在的他们,早已是天人相隔,阴阳两望了。
不久脚步声突然响起来了,直人满怀希望地看过去,却等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
这男人坐了下来,脱下了帽子,他一样穿着哥哥旧时喜爱的笔挺西装,干净整洁,却少了些什么。这个人冰冰冷冷地坐下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十分僵硬刻板,又非常快,像是想要迫切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一样。他丑得猥琐,这让直人想起那个曾经一直为他送钱的人,他戴着眼睛,镜片很厚,压的他的鼻子整个塌下来。这男人整理好后,便拿起电话,直人肩膀很痛,他站起来勉强才拿起听筒。
“你好,北白川先生。我是冈村宁次大人的律师,特地来找到您。请您多指教。”
“什么事?”
“北白川先生,您的机会来了!”律师眼中的白光像是先直射到镜片上又弹回他眼里一般。向前微微躬着身子,很激动的样子。
“北白川先生,帝国现在是最需要您的时候,您的死可以挽救我们帝国几位大人物的姓名。”
直人也是见过市面的人,他登时明白了律师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的死可以销毁青瓷山计划的人证,自己掌握的军事情报也会被永远消除。北白川气得发抖,他想着自己就要死了,仍然要听这些愚昧无知的战争犯子讲那些扭曲逻辑。自己明明都要死了,却还会被这种苍蝇叨扰。
他对身后的宪兵军官说道,自己要回去了。
宪兵军官也不明白他们讲了什么,只是把他重新带回了监牢。
律师拼命地大喊着请他把自己要说的讲完。
“如果我还再听你说下去,便真是连歧途都白走了一遭。连我做的那些差劲的错事都对不住了。”
北白川随便扔掉了电话听筒,那根自由的头发被拉直又弹回去,他用仅剩的力气尽量快地向着自己的单间走过去,这才意识到监狱已经被美军的宪兵接管了,狱卒们换成了美军宪兵。不过这与他何干呢,他已经能够问道身上散发出死人腐朽的味道,生命就这样结束吧,结束了就可以一一见到他那个清单上的一个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