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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宽敞】
在B市接近市中心的一处商业园区里,有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洋楼,墙体刷成浅浅的蓝白色,像小朋友涂鸦里的蓝天,没有一丝阴霾,是一栋全新的、令人愉悦的建筑。老城区的商业街原本很挤,路边凭空出现这样一座房子,令视觉上也宽敞了许多。小凌在手机上刷到这张图,心里想,就是它了。和旁边陈旧发黄的商铺一比,它显得那么有生命力,有一种枯木逢春的希望。
图片下方是具体地址,再往下是各式各样的宠物服务项目,小凌从中找出三组猫咪绝育套餐。两两相差大约一百二十元,对于一个中等资产的家庭而言,区别不大,但小凌是从A市搬来的,入职还没过半年。A市同B市紧紧相邻,物价上要略高于B市。尽管如此,她初来乍到,独自租房居住,一切需要添置,一切需要用钱。一百块对她而言并非小数。
手指从三档套餐间来回滑动,小凌犹豫了半晌,撇头看了一眼腿边。她是跪坐在床上的,手肘正支在大腿上,背部拱起,像一个饱满的蛹;她的猫也有样学样,拱着背趴在旁边,四只爪都塞在身体下,像一只较扁平的、毛烘烘的橘褐色的蛹。
心里涌起一阵酸酸的暖意,她转过头,买下最贵的那一档套餐,然后登上电子商城,选购了一只材料优质的航空箱。小凌做这些准备工作时,她的猫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到手机前面,和她头对着头,也伸长脖子来看。它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跨入一个新的阶段。
猫咪叫小橘,小凌刚见到时,它只有十五天大,和它的三个兄弟姊妹挤在一只纸箱里,身体下面垫着干净的护理垫,护理垫下是厚实的旧毛衣。小猫一个个被喂得很胖,小橘尤甚,翻身朝上,露出粉白滚圆的肚皮,似一只皮薄馅多的灌汤包,一咬口下去,丰厚香浓的汁水能飞溅出来。
她知道,小猫是不能够轻易碰的,因为大猫会混淆气味,尽管它们的妈妈出了名的亲人。乔琪也说没关系,但小凌始终没有伸手去摸一摸。她蹲在箱子旁观察了许久,才终于伸出手指,隔着一段距离点了点小橘。乔琪说:“你还挺会挑的,属它长得最好了。行,就这么着吧,过了五十天你再来拿。”过一会儿又说:“你要不要给它取个名?”
小凌决心给它取个特别的名字,回家后翻遍了词典,回忆了所有喜欢的东西,冥思苦想,终于勉强得出一个,足有五个字那么长。乔琪知道后劝她不要这么做,因为猫对长词不敏感,她用的字发音也太复杂,最好用“咪咪”“大福”“贝壳”“鱼丸”这类简易词语。
小凌一开始不服气,觉得太普通。她总是希望,猫的名字应该寄托了她所有美好的期许。不过她后来放弃了,乔琪状似不经意地说:“猫就是猫啊,你再怎么宝贝,它也只是一只猫。”乔琪是很爱惜猫的人,说出那样的话,小凌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脸上热热的。她低头呆了一呆,“那叫它小橘吧,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
但是到了来接小橘的那一天,她和乔琪又发生了口角。那时乔琪让她扒着猫包,自己捉起小橘往包里放,小橘没有闹,拉上拉链也只是端正地坐着,隔着纱网向外张望。乔琪伸着手指逗它,逗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才一个多月大呢,要接连换地方住,有得适应了。”小凌还有一个月左右就要入职,她到B市去租房子,乔琪自然认为小橘也要同去。然而小凌却说:“接连?不……不,我没打算带它去B市……今年不带。”
乔琪原本低垂着头,听到小凌的话,脖颈一僵,略微仰起脸,自下而上地看过来。她的瞳孔本来就有点小,眼睛又很大,站直了和人平视,是经典的“三白眼”;此时这样看人,瞳仁又被遮住大半,眼白无限延长。黑直发把她苍白的脸削得又尖又小,像上世纪香港电影海报上的厉鬼。小凌有点发怵,于是没有说话。乔琪瞪了她好一会儿,慢慢地问:“不带它?……这是什么意思?”
小凌错开目光到小橘身上,“很多房东不让养猫狗。而且它这么小,托运也不安全。”她的理由当然很充分——乔琪不能够问,为什么要小猫之前不考虑这些?她自己也没问过。她认为小凌和她一样爱猫,于是便自动默认,小凌无论如何会把小橘带在身边。乔琪将不得不承认自己抱了侥幸心理,如此她也是负有责任的,过重的责任会让她不能够单方面毁约。况且……况且……乔琪很希望她能好过一些。小凌觉得自己相当卑鄙。
小凌始终淡然地盯着小橘,没有回应乔琪的目光。她从未这样镇定过。在过去,不论和谁对峙,不论为了什么对峙,她总是先缴械,因为学不会撒谎。一想到要撒谎,她的心跳便骤然加快,头脑一片空白,满身的冷汗……接着,嘴巴便自动把实话吐出来了。对于那天的反应,她自己也很诧异。她想,或许正是知道乔琪有相当的自控力,她才敢无所顾忌地耍起心机来。——这是不是也算作她赢了一次呢?……乔琪总是更正确。
小橘得在手术前做B超检查。大夫把它要走了,带它去剃毛。小凌在体检室外等着。她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看到助手把小橘翻过来,拿起电推刀,平行着在它肚子上剃了两下。涂上乳白色的耦合剂,一只探头冰凉地贴了上去。小橘始终很安静。它混了一点缅因猫的血统,体型比普通的橘猫还大,躺在台子上,像玩偶一样温顺;体检因此相当顺利。检查完就是漫长的等待,先等结果,再等手术。
小凌抱起猫往外走了两步,忽然觉得手心黏黏的。料想是耦合剂没擦干净,便把小橘翻过来,拿纸巾又擦了几下。然而残留是擦干净了,那粉秃秃的肚皮上,却有一处位置渗起血来。
小凌怔了怔,看向揉在手里的纸团,上面也是斑斑点点的粉色。她便又去抹那血渍。小橘这时候却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似乎把它擦疼了。她顿住手,终于反应过来:小橘被剃掉了一个乳头。
起初小凌并没有觉得生气,或者心疼。而是率先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吃惊,令她当头棒喝的震惊!——它竟然叫也没叫一声!……它不觉得疼么?小橘不像人,它没有受到过教化,年纪又很小……它怎么懂得忍耐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左边耳朵很疼,火辣辣地刺痛,像耳根那里被铰开一个豁口,慢慢淌着血。那创口虽然不大,却让人想哭,想尖叫,也想把身子蜷起来,找个地方躲一躲。……可是她不能躲!她一躲,她就被多踹一脚;她也不能哭,一哭,剪子就再凑上来。
恍惚之间,她发现她又能看到自己了。像四五岁时那样,脱离地面,越升越高,几乎碰到天花板;再一低头,看到自己在原地。那么木然地缩着,眼睛呆愣愣的……当然是呆愣的!她的灵魂早已经离开身体了!倘若没有天花板,她的鬼魂或许会飞到天上去吧。……就那么一直飞。她希望自己不会回来了。
小凌叩响了掩映在云朵中间的那扇门。她已经听到脚步声了,就从门后面传过来的。那扇门,是多么的纯白无暇,又多么结实牢靠,她躲在那里,谁都找不到她,她谁都不挂念。可是也是在门扉开始抖动的时候,她忽然身子一沉,又直直地坠落回去。她的拇指上有一阵轻微的刺痛,像是小魔鬼用尖牙试探着咬她。小凌不知道自己下坠了多久,当她再次听到猫叫,她已经回到了位于B市的宠物诊所。
小橘一直面朝上躺着,被小凌抱在腿上,躺烦了,喵喵地叫起来。小凌迟迟不回应,它便叼住小凌的指头在嘴里咬着玩。小凌摸了摸它的背,低声说:“是你叫我呢?还没排到你,急什么。”说着又顺着它的脊梁抚下去,抚到脖子上,中指和大拇指圈住,锁在手里捏了捏。它还是和体检时一样,躺在那里任人摆弄,一点也不知道反抗。小橘才七个月大,体型已经超过了它五岁的妈妈——却有一颗很袖珍的头。张口也是奶声奶气的小猫音。小凌时常觉得它有点古怪,好像养了一个巨型婴儿似的。
一个半小时后,排在小橘前面的京巴已经推进手术室,助手让小凌带着小橘上三楼,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小凌一只手抱着猫,一只手提着航空箱,上了三楼。还没进去,比下面两层更浓重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原来诊所不仅给动物看诊、售卖宠物用品,还兼并宠物托管。但是由于怕影响整体环境,同时上来三楼的客人也不多,便把所有笼子都堆在三楼了。
大大小小的铁笼,按照尺码一层层地直垒到天花板上,里面关着数十只猫狗——或许有一百只吧?中间夹着一只红皮狐狸,眯着眼在那假寐,耳朵竖得老高。有的宠物在有限的空间里一圈一圈打转;几只面相不善的,什么也不做,四条腿站直了戳在地上,面对楼梯口,森绿幽黄的眼珠盯死了小凌,以及夹在她臂弯里的小橘。
小凌脚底窜起一股冷意,这种不怀好意的打量让她很不自在,好像她误闯了不属于人类的地盘。铁笼垒满了三面墙,把本就不大的三楼面积进一步缩小,在那正中间,两排蓝色塑料座椅小舟似的,颤巍巍飘荡着。第一排上坐了个人,大概是小京巴的主人。小凌进来后,那人从手机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细眼睛在镜片后面冷漠地一扫,小凌的头还没点完,他又迅速地扭回去了。
他难道不觉得这里很让人不适么?还是只有她自己觉得?小凌想起他一掠而过的眼睛,也跟笼子后面的动物似的,仿佛他们才是一伙儿的。那么……究竟是他不算作人,还是自己是动物呢?小凌低头去看她托着的小橘。小橘睁圆着黑油油的眼睛,好奇之中也带上了一丝惶恐,肉垫里伸出指甲,勾紧她肩膀的衣服。小凌忽然觉得,她从未像此刻和小橘这样亲密,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她很庆幸房东最后允许她带猫入住了。
她坐到了第二排——那男人正后方——让他轻易看不到自己。小橘顺势跳到她腿上,乖乖地趴下来。小凌想,它倒不见得是懂得人性,恐怕这里猫狗的气味太浓,太混杂了,唯有贴着自己才觉得安全。她抱着小橘刷起手机,时间不经意间跳过去一大截。
前面的京巴犬做完手术,穿着防护衣,戴着伊丽莎白圈被抱了出来,打了麻醉,鼻子嘴巴都歪歪斜斜的,舌头耷拉到嘴唇外面,伸得很长。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助手踏出手术室,正准备将它递出去,它忽然两眼一睁,把头立了起来;五官仍是不受控制地歪斜,短而宽的脸上,鼻子周围高高拱起一个山丘。和呆滞的眼睛放在一起,像个中风的小老头。
它完全无视了向它走过去的主人,茫然地往四周望了望,突然间,“汪!——汪!”,这样一挫一挫地叫起来,声音又高亢又钝重,说是穿透几层楼也不为过。
麻醉剂量略有不足,宠物提前醒来也是有的,助手反应并不很大。然而笼子中的其它动物并不这样觉得。它们本来就相当紧绷,一点风吹草动便焦躁不安。如今被小京巴一刺激,登时也不分状况,一个递一个,狗拼了命地吠,猫扯着嗓子尖嚎;连那红毛的小狐狸,虽然叫不了很高,仍不甘示弱,在那哀哀切切地呜咽起来。猫鸣狗吠连成一片,如同地狱里煎炸罪灵的情形。小橘也霎时炸起毛,虽然叫声不大,却鼓起一身的劲,在小凌手里泥鳅似的拧动。
小凌不得不把手机扔在一边,用两只手才勉强按住它。“嘘——嘘!”她尖起嘴哄小橘,又是拍打又是约束,忙活半天,这才哄得她不太挣了。坐在她前面的男人却早就走了,带着它的小京巴,道歉的头也没点一个。
好容易哄好了小橘,助手在角落脱一次性手套,她想上前搭讪着问一问。她的背包放在另一把椅子上,还没开口,包里一阵紧促的小提琴音乐响起,是《神探夏洛克》里的配乐。小凌的生活稳定而枯燥,每每听到,便觉得身边掠起一阵夏风,掠过正午的湖面似的,在心里留下一圈圈涟漪。但目前不是时候。她现在是一把上紧了弦的琴,经不起任何触碰;那小提琴乐,如同一把蛮力操运的琴弓,在她的神经网络上锯来锯去,逼得她非要暂停一切思想。小橘这会儿偏又闹将起来,小凌只得一只手按牢了它,一只手去够自己的挎包。
然而够确实够得到,那半指宽的挎带,却勾住了远离她的半边椅子背。凭她把胳膊抬得再高,力气再大,她只要站不起身,就甭想把包拿到手。僵持片刻,小凌忽然觉得她控制小橘的那只手,掌心呲溜一滑;起先她还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呆呆地坐了几秒。铁笼里又一次沸腾起来,这一次,猫猫狗狗的叫声都带上了异样的狂热。待她扭过头去找,小橘早已经溜着笼子跑了一圈,跑到楼梯口前站住了,迟疑地往下探着头。
因为是大白天,楼道上没有点灯,也没有窗;那连接着楼梯间的门洞,便宛如蛰伏着的怪物,大张着嘴,把深不见底的喉咙亮了出来。二楼是门诊层,走廊上自由地跑着两三只狗,体型虽不大,脾气却异常敏感,小橘就是没被咬,难免也要吓一大跳。一楼的门外就是大马路。
小凌来得早,等了两个多小时,现在应该临近中午了。小城市中心的晌午,那也是相当拥挤,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人。司机在高峰上总是格外没有耐性,一个个把喇叭当油门,长久地按,按到底,让汽笛声冲出车去,和别人的拼杀。刀剑无眼,他们是绝不会关心到自身以外的。
然而诊所却不容许她多加犹豫,楼梯口把喉咙微微一动,竟将小橘囫囵地吞下肚去了。小凌跟着冲进楼梯间,小橘早已没了影。她叫着小橘的名字,把二层的诊室挨个找了一遍;下了楼,把一层再找一遍。一层的店员正看着店,见她的情形也猜到缘由,不说二话,当即一同找起来。这栋小楼占地面积并不大,一层的售货区,横七竖八堆了许多东西,凭空生出许多空隙。马蜂窝样的千疮百孔,倒是比广大空间更便于藏匿。
小凌他们翻遍一楼,依然毫无收效,她几乎要怀疑小橘已经跑出诊所去了。店员对她说:“我去仓库看看。仓库虽然关着门,万一呢?”便开门进了储藏间。小凌继续在货架之间兜圈。忽听门框上的风铃叮叮作响,抬头看了一眼。一个女顾客提着猫包,肥胖的身躯正往店里挤,一只脚跨在店里面,一只脚跨在门外,背部吃力地抵着门。
小凌似乎意识到什么,张嘴“啊啊”地吐出两声,像婴儿学语——她一时着急,不知道该向那女人说“快把门关上”,还是“留神脚下”。女人把猫包挤过门隙,眼看着门要关上了;店里不知哪个角落,忽然窜出一道橘棕色影子,柔韧地在她脚下打了个弯,只一闪,闪到了门外。小凌并不能瞧得很仔细,因为那黄影子很快溜下楼梯去了。可是她知道那就是小橘。她蹲着搜索货架搜索得太久,猛一站起来,脚下止不住地打趔趄,一步一扭,几乎感觉不到腿。好不容易才走到门边,把门推开了。
台阶下几步之外的干道上,一部部汽车首尾相接,憋足劲震动着引擎,路口的红绿灯在倒数。她找不到小橘,满耳朵充斥嗡嗡的噪音,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满屏老电视机的雪花点。
她找不到它,找不到它!她绝望地想。她绝对找不到它!——因为她什么都留不住。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把小橘带过来。或者乔琪仍然是对的。虽然没说出口,她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好一只猫。
她暴饮暴食,厌恶运动,空有喜好却不敢争取。她根本就不想学医,她是文科生!她的理科成绩一塌糊涂,连算数都算不明白!……尽管她爸爸就是数学教师。她曾经的梦想是当一个知名编剧,可是现在只会下了班躺在沙发上,麻木地刷一些毫无营养的短剧。——垃圾食品和垃圾习性!她何尝不想从垃圾堆里爬出来呢?她连自己都不懂得照顾。
绿灯亮了,堵在前面的车刷刷开走了几辆。主干道依然拥挤,像肺病的病人猛地咳出一口痰,只能起到片刻作用。即便是B市这样巴掌大的一座小城,满满当当地也全是人。小凌的旧的回忆并不在这里,可是她还是没有立足之地。逃离是一种幻觉。
这座城市,就这样把小橘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