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水之静美。
一
偌大的，空洞的，惨白的病房里躺着个几乎是白色的人。
正值秋日，窗外的香樟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扉，把医院里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道蛮横的盖过去，只能闻到它暖洋洋的清香。暖烘烘的阳光晒到香樟上，把树影投到空洞的病房内，添了几分独特韵味。秋风温柔扫过香樟叶，沙沙作响，十分舒服的声音，有几片枯黄的香樟被无情秋风扫到病房的窗台上，又有几分凄然。夏蝉早已离去，仍有几只不甘离去的蝉，不依不饶的放声高歌。几只不知名的鸟儿高立树梢上，婉转轻吟远古精灵之语。岁月静好，只求不作任何改变。
病床上的人，眉黛青颦，眉宇间盈盈环绕着丝丝忧愁之色。忽的，她蝶翼般轻盈的长睫颤动，她的眼皮总算抬起，刹那间，似乎时光在她眼前停止流动。不知道该如何赞美这双美目，美目顾盼间风情万种，这双宛若造物主亲生打造的绝无仅有的无上瑰宝，就这样静静释放着摄人心魄的光彩。那双美目似高洁青莲般清水出芙蓉的清纯，含着水儿样的楚楚动人；如寒冷冰河般清冽冻人，却恰恰在春暖花开之际破冰而出，展露着浓郁幽香；像皓皓明月，高挂夜空，孤芳自赏，发着柔和清朗的月光，不灼人，却霸道的艳压群芳把群星的莹莹之光尽数遮掩过去。她忽的一笑，璀璨的美目似乎饱含着万千星辰，这满溢的星辰像是要溢出来，花瓣似的唇轻咬，又松开，看上去芳泽柔美，只想让人咬一口。梨涡浅笑，虎牙也可爱的露出来。
她迎着阳光浅笑，暖暖的阳光把她的青丝染上一个健康的颜色——栗色。秋风把她的秀发拂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咚咚——”敲门声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疑惑着皱眉，仍是问道。
“是谁？”
门外久久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医生”
她愣神，久久回神，勉强着扯出一个微笑。
“请进”
我的医生。
随着“嘎吱”一声，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推开了这个质量欠佳的门，只打开一片地方，便挤进来一个人影。那个人把门轻轻带上，走进她问道:“感觉怎么样？”
然后把床边的简陋的椅子拉出，优雅的坐下。神态自若。
这个医生和大多数的医生都不一样，说不出来的不一样。同样的冰凉的白大褂，口袋上挂着两支笔，手里拿着个本子。不同的...大概是他松软的栗色头发，脸上洋溢的明媚笑容，和牵起的甜甜的小酒窝。
她垂首好像在思考，轻声回答
“头晕”
医生在本子上写着看不懂的字体
“还有呢？”
“无大碍。”
他若有所思的点头，再抬首时发现她正楞楞的盯着他。他也愣住，继而绽放出个灿烂的笑容:“怎么了吗？”
“医生”她轻声呼唤着“你能带我出去走走吗？”
医生几乎没经过思考便点头了。毫不意外的，她明媚的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旭日东升不及她笑得甜蜜，朗朗清月不及她笑得深情，浩瀚星河不及她笑得痴情。这段父亲留给母亲的甜腻情话用在眼前这个她面前竟也是合适的。
医生便搀扶着她，一步步离开这栋满是消毒水，经历无数生死离别的大楼。
她忽然回头，长长的走道好像走不尽，要把人活生生吞噬了样。阴冷而凄清的走道此刻如此的惊悚。她担忧的颦眉，像是要把她吃了似得。冷汗此刻也被逼出，如此的可怖。
“怎么了？”医生忽然出声。
“有些不舒服...”她侧首，脸色有些发白。
医生定住脚步，说道:“那今天先不出去？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呆滞的看着医生，有些忧郁。良久开口道:“医生...我想我晒晒太阳就好了吧？我的身体状况你是知道的，时好时坏。七天后就要手术了。我...我怕之后我不能再出去了。”
医生颇有千言万语不能言的感想，也化作一声叹息。继续搀扶着这个虚弱的她走出大楼。
总算走出阴影，阳光直直晒到她的身上，真正和她来了场亲密接触。秋风带着日光的暖意拂过她温热的脸颊。她定定站在原处，尽情沐浴着她仅余生命的温暖。
医生陪她站了会，搀扶着她来到湖边一个长椅上。扶着她慢慢坐下，她开始远眺远处风光。医生慢慢在她身边坐下。
几只飞鸟掠过湖直直高升蓝天，尽显潇洒肆意。平静的水面被激起几圈漂亮的涟漪，宁静的舒服。香樟叶沙沙作响，带着独特的节奏和韵味，偶尔几片枯叶落下，有一片直直落到她的膝上，她被这片枯叶吸引到注意力，缓缓伸出柔若无骨的手，用似白脂膏玉人指腹刮了几下那片枯叶，捏住了局部放到眼前细细观看。
破烂不堪的叶体，几道狭长的裂缝把它分得四分五裂，阳光甚至能直透破洞照到她的眼里。枯黄的颜色，落败的身体，这片叶子就这样被淘汰了。
不经意想起自己。每每午夜惊醒，听自己断断续续，毫无规律可言的破败心跳，会想到自己早已时日不多的沧桑。自己或许也如这片叶子似。被复杂的社会淘汰，摇摇欲坠着要落下，枯败的身体，混乱的心拍数。早就该离去了吧？全凭着倔强的意志，多想再活多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多活一刻便是希望啊。多活一刻代表着能多呼吸一刻清新的空气啊，代表着能多沐浴一刻温暖的阳光啊，代表着能多观察一刻神器的自然啊！
生命如此脆弱，转瞬即逝，抓不住的岁月匆匆。
细细摩挲着脆弱的叶体，直到把它磨碎成碎渣便松手，碎渣随着风飘到其它地方。
她忽然淡淡的笑了，迎着明媚的阳光，带着暖意的笑了。
医生侧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笑了，不自觉也笑了。
岁月静好，祈求不要做多改变，只盼能时时刻刻是这样的温馨。
她酝酿许久，终于带着暖意说出:“医生，我昨晚做了个梦”
医生做侧耳倾听状。
她又发出苏苏的笑声，好听的让人酥麻。
“我梦到我七天后在手术台孤单的死了。”
医生的瞳孔不自觉收缩，勉强笑道:“不会的，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一直。”
“这样吗？真是太好了啊！”
她欢喜的笑了，像个孩子样天真的笑了。
她梦见了，梦见了骇人可怖的深海谷底，她漂游在那儿，无法动弹，挣扎不来。透明的液体摩挲着她破落的躯体，痒痒的。
四周能勉强看清的是深蓝色，偶尔能看清鱼群游过的痕迹，和留下的水波。水波打到她身上，顿顿的痛。
她看不清任何东西，直到她察觉到她的心口不知何时被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插进心口。痛的厉害，那一刻痛彻心扉。无法言喻的疼痛。粘稠的鲜血喷涌而出，她无法制止血液的流逝。血和海混在一起，形成一片浓密的血雾样的水。粘稠的让她无法忍受。
她终于能动弹了，费力的拔开心口的匕首，海水涌到心口，血淋淋的疼痛。她能感受到生命在流逝。
慢慢的，缺氧感包围了她，海水蔓入她的口鼻，痛苦难耐。她快要窒息了，前所未有的觉得，她真的快要死去了。
她居然慢慢的什么也看不清了，世界只剩下漆黑。奋力的大喊大叫，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受到嘴里吐出一连串无谓的泡泡。
二
她再次从梦中惊醒，是清晨时刻。
医生不久日常来查房，不同的是带来了一整套茶具。
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倒是颇为尴尬的笑笑说道:“这几天我总觉得呀，你这少了什么。昨天回来看见有个大爷喝茶就想起来你以前最爱喝茶。原来是少了套茶具啊。我就给你弄了套还看得过去的茶具，别嫌弃啊。比不上你那些高端货老古董哈。”
她听完，美目不禁含着暖意，梨涡浅笑。
年轻的医生在用生疏的技术给她泡茶，嘴里却絮絮叨叨的说着些旧日往事。
她的目光飘到窗外——
袅袅云烟连着林间飞雾，渺渺仙气缭缭环绕着不远的一处树林。飞雾给树林蒙上一层薄薄的纱衣，仙气缭绕的像个旧时的大家闺秀。恍惚间，那佳人端正的站在远处，被雾罩着看不真切，只能看清她三千青丝挽成个漂亮的发髻，斜斜插着个凤头钗，却显得大气雍容。她青山黛眉，皓皓明眸，风情朱唇，无一不诗情画意般灵秀画意。青色襦裙飘逸洒脱，外罩一孔雀大袖衫。不经意露出的一截玉藕手腕，柔若无骨的手持着一玉如意。
医生忽然出声:“泡好了!”
她被吓一跳，再眨眼望去，那佳人似乎朝着她钟秀一笑，转瞬即逝。她失神接过医生递来的温茶，险些没接稳。颤抖着握着茶盏，有些呆滞。
医生担忧的问道:“怎么了？”
她回神，不好意思的笑笑:“走神了，没事。”
再看向窗外，居然开始下雨了。绵绵的细雨和薄薄的雾构成一副特有的江南风光图。云雾缭绕的雾色和绵长清透的细雨，寥寥青影的树林若隐若现藏匿在雾和雨中。
她轻饮一口温茶。因着热气形成的水雾飘飘渺渺的在空气中扩散。不自觉颦眉，愁色缭绕在她眉宇间。
医生担忧的看着她。
“苦吗？”
“苦”
“我给你换一杯。”
医生说完便想行动，手上要行动了。
“不必，苦则苦已，应是恰好火候的。”
她阻止了医生，脸上带着一抹淡笑。殷红的唇瓣再贴上茶盏，饮一口，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医生便停下动作，也笑了起来。
医生不久就离开了。雨势也悄然大了起来。
“轰隆——”随着一声声势浩大的轰鸣，窗外闪过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倾盆大雨疯狂咂落在地上，像是要洞穿了赤裸的大地，更像是洞穿她脆弱空虚的心。每一道雷电劈下时，整个世界黯然失色，只剩下黑白两色，黑的是世界，白的是闪电。就像一副震撼人心的黑白抽象画，而这幅画的作者是睿智的大自然，它在用它烦躁狂怒的心情绘下这幅创世之作。
她轻饮一口温茶，苦啊！
不过不苦怎么叫茶呢？父亲说，茶似人生，先苦后甜。医生这盏茶，真是契合了我的人生，苦尽今生。
“咚咚”门被敲打。
淡淡的说道:“是谁？”
娇柔的声音响起“护士”
“请进。”
护士把门推开，转身把门带上。向她微笑道:“楚小姐，有没有惊扰到你？”说着她把窗关紧，把窗帘拉上。又去开了灯，漆黑的房间又恢复光明。
“护士小姐...”她带着些许不悦“其实不用关窗的，我喜欢这样的天气。你不觉得吗？这一切像造物主的恩典样的美景，真的...大气而神奇”
护士惊疑不定的看着她，依旧甜甜的微笑道:“不，这会惊扰到你的休息。而我确定你现在的心脏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刺激，不是吗？”
她感受到手里茶盏的渐渐冷却，像她的生命样渐渐逝去。
“好吧，护士小姐。”她淡淡的说着，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
可笑，连最美的风景都不能欣赏，要这幅破壳躯体有何用？
护士把门打开，又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低声咒骂一句:“酸艺术的烂脾气!真被刺激了还不是我的错!”
看着此刻被罩的严密的窗帘，轻轻叹息，再轻饮一口苦茶，早已冷却的茶自然没什么好喝。她干脆把茶盏放到柜子上不愿再碰。
她缓缓垂头，口吐兰香道:“苦，真苦，苦到心里了啊...”
三
医生发现她最近总伏案书写好几封信。不明所以然的问道:“你在写什么吗？”
她明显楞了一下，抬眸看了一眼年轻的医生，梨涡浅笑道:“这是写给未来的我的信，很有纪念意义吧？”
医生不禁笑起来。看来她恢复了对于生的希望啊！真是好事呢！
“能为我念泰戈尔的《飞鸟集》吗？我最近很喜欢泰戈尔呀！”
医生点点头，信手拈来的即兴朗诵了几段:
一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治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二
我听见音乐，来自月光和胴体
辅极端的诱饵捕获飘渺的唯美
一生充盈着激烈，又充盈着纯然
总有回忆贯穿于世间
我相信自己
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
不盛不乱，姿态如烟
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
玄之又玄
伴着医生的低沉有磁性的朗诵声，她美目烁烁发亮，仿佛蕴含万千星河，满的快溢出来。那双美目里有朗朗明月，有繁星点点，有高升旭日。她一眨不眨的看着医生，嘴角牵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就如此的笑了，两腮被她笑得染上了红晕，朱唇也无意识张大，可爱的小虎牙天真的暴露出来。
医生朗诵完，眼里满是暖意，他的栗发此刻看起来也松软暖和。
医生和病人
健康和病弱
绚烂和死寂
温暖和清冷
明媚和阴寒
你的心拍数铿锵有力，一拍一拍的心拍数像鼓点拍在鼓肚上的华丽震撼。
而我的心拍数杂乱不堪，紊乱的似夏蝉无意识的聒噪，难听而扰人。
她似乎明白什么，对着医生缓缓绽放出个笑容，明媚的好似高挂蓝天的炽热火球，绚丽的好似垂在枝头的华丽樱瓣，温柔的好似一江春水一点点流向希望之海。
“医生，四天后，我的手术，一定会成功吧？”
医生苦涩的几度张开，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医生勉强的笑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会的，你会健健康康离开这个医院。然后...然后开始新人生。现在的一切于康复的你而言就是一场噩梦而已。”
像是安慰她，更像是抚慰自己的话。
她好像没听见医生的安慰，撇头看向窗外，仍在无休止的下着大雨。“砰砰砰”的打击在窗上，像是有力而高洁的生命之火在燃烧。
“这不是一场噩梦。”她说着。“因为我在这场梦里见到了我最想见到是人。这或许是一场上帝给予我这种凄寒之人的最后一场好梦，给我些许安慰吧。”
医生楞楞，苦笑一声:“遇见又能如何。还不是要离开了...”说完注意到自己的失言，又慌忙补上一句“可相遇总是美好的啊！即使只是片刻擦肩而过。”
她敛下眼底的复杂情绪，什么也没说。
医生也黯然失色的坐在简陋的椅子上，余光不自觉瞄到柜子上有些谢了的花束，干枯的花瓣漂浮在水上，格外凄冷。
医生便缓缓站起，拿起那个花瓶，在她不解的眼神下解释道:“我看这束花有些拜了，我去给你换一束吧。”
他大长腿一跨，离开了病房。
她则继续伏案书写。
四
医生给她拿了一束艳丽的花，华美绚丽。看着这束花，她不禁欢喜的笑了。
医生靠在门框上，失神的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吗？”
一道柔和清朗的声音把医生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是她在询问。
医生佯装着没事的笑笑。
她则困惑的看着医生道:“你看起来，精神很不好。”
“我没关系的...你最近感觉怎么样了？”
回应她的是医生不自然的转移话题。她虽仍是担忧医生却也无可奈何。
“我感觉我的身体最近很好。”更像是回光返照。她微笑着回答。也罢，他不想说，终有他的道理吧！
医生无意识的咬着自己淡色的唇，而后意识到自己失态已久，不好意思的笑笑。
“到底怎么了？医生？”
他咬舌，口鼻里似乎闻到了那股甜猩的血味，恶心的粘稠。
“我...你的手术主刀医生换人了。”
她的瞳孔无意识的扩大，显然被这个消息震惊到。
她大声叫道:“为什么!”
“我申请的。我的技术不准，才主刀不过几次。本来你的病情我是不能接的...可是你想要我接你，我...我也很自私的想要接你。原谅我的自私让你病情愈加严重。现在我不想你因为我这个不称职医生丢掉生命。”他带着难以抑制的痛苦说道。
看着昔日的暗恋对象被自己折磨成这幅病弱模样，他实在无法忍受。
她用阴冷的语气说道:“可你保证，会陪我到最后的。”
“我会在手术台边观摩学习”
“呵...我告诉你，杨青!我知道我不日撒手人世。”她像条至毒的毒蛇用阴寒，湿冷的语气吐着最毒的毒液“我本来就该死了。我来医院不是为了治病，因为我知道我要死了。我想见你而已。做不做手术其实无所谓，那个破手术根本也不可能治好我。我希望我的生命会在你的手术结束，也只有你。”
医生不想再听，大步离开病房，走前他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手术至少有百分之十五的几率你能痊愈啊！我想要权威的医生来主刀，至少这样几率会增高一些啊！我不想要你死啊！哪怕一点点希望你都不要死啊！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活下来，哪怕苟延残喘，哪怕像狗一样活着，至少也是活着了。活着，本来就是一种莫大的希望了吧。你在我心里啊，你好了我便好，你不好了，我再怎么好也不好了。”
说完他把门轻轻合上，她则楞楞的呆坐着不知所措。
好半响，她伏案书写，不自觉几颗豆大的泪水浸透了纸，她哭嚎着把纸撕了。痛楚的捂着脸，她的点点泪水化作莲花，饱含着她的无边痛苦。
五
医生站在她病房门前，透过玻璃各班观察着她，她仍在认真书写着什么东西。护士说她今天什么也没吃。
思虑再三，手无数次搭在门把手上，却又挣扎着垂下，周而复始着。他终于开了门。
她安静的看着他，他也凝视着她。一眼千年，如此着，二人之间好像融不进任何人。
医生艰难的开口道:“你为什么不吃饭？”
“你应该早知道吧...我早就丢失了味觉啊。”她淡淡说道“既然吃什么都是味如嚼蜡，那我干嘛还要吃？”
“补充能量啊！”医生红着脸争辩。
她怔怔的看着他，嘴里说道:“医生，如果你答应做我的主刀医生。我就吃饭呀！不然这几天我都不会吃的。”
她嘴边带着笑意，好似全然不知刚刚说的是什么话。
医生白了脸，他说道:“阿菁，我真心想要你活着。别为难我了。”
她淡淡的笑了:“那你该知道，我的病手术治不好。我宁愿死在你手里。我昨天就说过了。”
“可是已经更改了啊！怎么主刀你倒是告诉我!”
她语笑嫣然说着:“其实是可以更改的吧！医生。”
手术人员，不到最后一刻都可以更改，毕竟那么多医生累倒，中途也会有医生临场上阵的。
医生几度想开口说些什么，在这个笑容面前好像说什么都太过苍白可笑了。
她看到医生的妥协，可爱的拍起掌来。咯咯咯的直笑。
医生无奈的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上阵呢？”明明知道这是对我最残酷的事情吧！
她却什么也没说，依旧明媚的笑着。
因为死在最爱的人手里，对于凄苦一生的我才是最好的结束吧。让我的生命在你手中消逝吧！我的爱人，即使死，我也希望能死在你怀里啊！
医生离开了，没有了医生的病房看上去空洞寒冷。没有温暖的一切啊！医生啊，就像一个太阳，把我身边的种种照亮啊！让我不舍他的离去，入骨毒药般无可救药的希求着医生的降临。
她随手从柜子桌肚里拿出一本书，随手翻开一页，忍不住会心一笑。写到:
我亲爱的爱人啊，即使我病魔缠身，厄运降临，我仍不改对你的深情眷恋。我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时间不再等待我，生命不再宽恕我。待我逝去，能否自私的请求你等我？岁月悠悠，唯心不改。即使我早已逝去，你也老斑悄然爬上。相爱的心人就相连在一起。请相信啊我的爱人，终有一天，我们会在最初的地方牵着彼此的手。我们终将相遇，时间不能阻隔我们，生命不能改变我们。
我最爱的医生啊，如果可以？你能等我吗？可我还是希望呀！你能早早脱离我娶妻生子啊！
六
她板着手指计算着，还剩最后两天了啊！生命的最后两天。她微笑着。
依旧下着蒙蒙细雨，她的信终于写完了。外面的细雨绵绵，医生今天一天没来。漆黑的夜里，她沉睡。
依旧是那片阴郁的，无边的海。
漆黑一片的深海，无形的，剧烈的，阴冷的水浪拍在身上，顿顿的疼。水波狠狠拍打在我脆弱的心口，感觉着心脏紊乱的心跳，深深的剧痛。
恍惚间，我漂游在海上，似乎慢慢的上浮，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深蓝。
我隐隐约约闻到，闻到淡淡的香樟树的香味。我抬眸望去。岸上站着个人，栗色的头发被阳光晒的金黄。他似乎在朝我笑。
我的视线被水隔住，看不清他是谁。拼尽全力向上游去，水浪拍打着我的心口，好痛，像是要阻止我和他。
他蹲下，身体探出，我看清了他的脸，是医生。
医生伸出他骨节分明的手，探入水里想要拉住我。我费力的把手伸向他。快要握住的时候却好像有无形的玻璃隔着我和他。医生悲哀的看着我，我不能言语，只能不停的拍打着无形的玻璃。他把手收回去，又缓缓站起来一步步离开了我的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真的好痛，不断拍打着玻璃祈求他回头。忽的，我感觉到我缺氧快要窒息了。
我那破落不堪的肉体就这样深深的垂下，深邃的海水很快把我的形影掩去，仿佛我从未存在。
我感觉到我慢慢变成一只偌大的鲸鱼沉入海底。
忽的想起青葱岁月时在书本上写下的一段话:
我转身化为鲸鱼，形成鲸落。只因千年前你那回眸一笑，我心甘情愿随你共赴深渊。
我转身变为人鱼，化作泡沫。只因千年前你那似水秋波，我心甘情愿随你堕落成魔。
果不其然，不久有鱼群慢慢咬食我的肉体。剧烈的疼痛啊...
七
再醒来时，已是午时，有护士提醒她晚上要开始做手术了。
她拿起一张纸，犹豫着写下遗书二字。
医生是下午来的，看见她再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东西，本想悄然离开。她叫住了他:医生。
嗯。他回应了。
她撇头看向窗外，晴朗的好日子。白云无忧无虑的漂浮，几只飞鸟快速掠过，树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帮我开窗好吗？我想...晒晒太阳。”
医生闻言，手撑着窗台，另一只手把窗户拉开，发出刺啦刺啦的尖锐声音。阳光晒在医生的侧脸，却显得如此忧郁。
阳光照到她的脸上，神圣不可侵犯。
她居然开始开喉歌唱了。唱着不知名的调子，听不懂的语言。
虽然听不懂，但医生却觉得，这是神之语言吧？
空灵清朗的歌声回荡在空洞的病房里，有说不出名号的鸟儿伴着歌唱，树叶的沙沙声此刻也像伴奏随着她的歌声摆动。
她低喃着，医生听清了。是英文的“世上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着，没有人能剥夺它们。”
漆黑的夜空里，只有一轮明月高挂。手术开始了。
她能感受到她生命的流逝，她身边的医生被汗水浸透了。真好啊...即使到最后也一定会陪着我吧！
头顶的灯光，让她忽然想起，今天晒的太阳，那么温暖，那么炽热，却把握不住啊！再怎么样握住的光明终究会在黑夜里失去。自己的那个光明啊，现在也在一点点离我而去了啊。
六天前，走过的香樟树，像火一样炽热啊！被夕阳晒着，真是绚丽的美丽呐！
可最美丽的，当时就坐在我身边啊！无法抑制的爱慕之情在他面前像流水一般泄出，他有在意过吗？我这个故友的心意？无法言语的爱慕，说不出口，道不出来。
真好啊，生命即将结束了，他还陪在我身边。即使不是以爱人的身份。我真是死的甘愿了啊！
生命的灯火此刻在漆黑的黑夜里摇摇欲坠，代表着希望的孔明灯突破不开漆黑的夜晚。她知道，手术失败了啊。
她感受到人们渐渐离开了手术台。她有些惊慌失措，他有没有走啊！
医生悲哀的看着手术台上那个无神的她，眼眶不住的红了，眼里饱含着痛苦的泪水。
主任告诉他，他尽力了。然后离开了。
他悲痛的一步步接近这个生命中最爱的人，用温热的手摩挲着她细腻的脸颊。她似乎想说什么，那双美目挣扎的看着医生。
医生颤抖着摘掉了氧气罩。
她剧烈的咳嗽着，医生的一行清泪划下，滴到她的脸上，医生不知所措的用手想抹干净。她却扬起个淡淡的笑容。
“...阿青...我的柜台上有一封遗书啊...拜托你一定...一定...看啊...”
他剧烈的点头，又怕她看不清了，带着哭腔说道:“嗯，嗯”他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
她瞳孔收缩。真的，真的啊！梦里无法握住的手，终于十指紧扣了吗？真的...真的好开心啊！
“阿青...拜托你，拜托你啊...一定，一定要活到明年啊！”
为什么这么了解我啊！知道我失去了你，会绝望的自杀吗？真是可笑啊！明明一直劝你要活下来呀！为什么到头来你死了我却想随着你去呢？
“阿青...我从未对你说过那三个字或者...咳咳咳...四...四个字...”她说不下去了，眼里仍带着炽热的爱意和温柔的暖意离开了。
这个笑容多美啊！你一定是上帝派下来的天使吧？这个笑容那么纯洁无垢，本就不该属于这个浑浊的世界的吧？
死了，还要给我留下个微笑啊...
他终于克制不住，孩子似得哭了。泪水点点滴在她苍白的脸上，医生惊慌的用袖子抹去泪痕，生怕破坏了她生前的模样。他哭着说道:“是啊，是啊！阿菁，我真的，真的最喜欢你了啊！我爱你啊!阿菁...”
医生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在快速消散，于是用力的握紧了她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留住她冰凉指尖残余的些许温热。崩溃的抱住她的身体，试图温暖她。
睁眼啊！求求你，睁眼啊！阿菁，你听见了吗？我也喜欢你的啊...阿菁。
泪水浸透了医生的衣服，怀中人逐渐冰凉的身体让医生绝望。
我的阿菁啊...求求你了啊，起来吧，睁眼吧...别吓我了好不好...
八
她的葬礼只有医生参加，医生换下了那套白大褂，穿上了纯黑的西装，显得英挺。却又很阴郁。
黑白照里的人，无邪的笑着，一如她生前那样的天真。
医生拿出一封信，嘴角噙着笑道:“阿菁...你说，你想要我活一年，真的...真的很了解我啊！知道我会轻生吗？”
他慢条斯理的把信开封，说道:“我早做好打算了，读完你的遗书，我就死在这里吧！陪着你啊！不会让你黄泉路上孤独的。”
信上是她熟悉的娟秀笔迹:
亲爱的阿青:
你念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死了吧？人生老病死是常态，请你不要难过了啊！阿青，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对你说出那句话啊，在遗书上说好了吧。我是衷心的爱着你的啊！阿青!我对你的爱，犹如我对生命炽热的爱一般忠诚。我爱你，如娇艳玫瑰般深情的眷恋，肆意的热情；似清纯白莲般娇羞的不敢表达心意；像忧郁昙花般清雅的释放自己的魅力，只愿吸引到你的一点注意力。你总劝我好好活下去，你不知道啊...我真的...真的想活下去，即使命运捉弄，人生清苦；即使我病魔缠身，厄运降临；即使像狗一样活着。但那还是活着啊！每天我都在和命运争，时间斗。我必须这么做，为了能多看你一眼如痴笑颜，为了能多看几眼人间鲜研，为了能多看一刻世界万千。你还记得上次你说的吗？真是如此啊...我记得我看过这么一段话。“如意郎君，须得我真心喜欢，唯愿他好。他好时，我便开心，我好他不好时，我不开心。只要他好，我好或不好我都开心，那方是真心喜欢；”真是可笑可叹的痴情绵绵，可用在你身上，却又好像恰恰好是合适的。你可知道？我原不相信世界上有神明的存在，如果有的，那个神明的模样一定是你温柔的模样吧！
你还记得吗？那时青葱岁月，阳光微暖，绿叶沙沙，风铃叮当，花朵摇曳着绝代风情，草儿倾诉着几千烦恼。你和我，恰恰好，相遇了。你愿意等我吗？岁月悠悠，唯心不改。我们终将会在岁月的长河里相遇，在最初的地方相遇。然后牵起彼此的手，让温热的温度和深情的爱慕传递到彼此指尖。
阿青，阿青啊。我走了，我的遗产不多呐，全部留给你好了啊！盼望你能过得舒服。 衷心爱着你的阿菁
医生念完这封遗书，怔怔的呆站了许久。久久笑了，明眸却流下一行清泪。淡笑中夹杂着痛楚的泪。
阿菁，我只是没想到，明明互相喜欢的人却因为不敢跨越那道鸿沟而天各一方。
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也喜欢我。这本是人生中最甜的事情了吧？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良久，医生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一如阿菁去的那天一般的湛蓝，空气也是这样清新...
“我答应你...阿菁，苟活一年啊！一年后，我会随你去的。你一定要等我啊！”医生朝着天空大喊大叫。
九
今年的除夕晚，医生独自一人看了烟火，平静的过去。晚上他却做了难得的安梦。自阿菁走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好梦了。
那时夏天的日头毒辣的可以把人晒晕，夏天的风带着热意袭来时让人毫无半死凉爽之意。
他刚刚升入高中，分位置的时候，一个清丽雅贵的女孩子坐在他身边，她明媚的笑着说道:“我叫楚菁，未来三年多多关照啊！”
那个笑，如此明媚，如冬日里的暖阳，直暖到人心里去。
“我叫杨青，多多关照”
不久，那个女孩子拿来了一个风铃挂在窗户上，从此，风一来，风铃便发出清脆空灵的声音，整个教室从此三年，都在这样的声音下渡过了三年。
教室窗外，是棵香樟树，风一吹，清脆响动的风铃和沙沙摇曳的香樟叶是最悦耳的声音，偶尔伴有夏蝉，雀鸟的婉转啼叫。
杨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楚菁，他只知道，楚菁很喜欢笑，不高兴了笑，高兴了更要笑。难过的时候她会咬手指。特别喜欢喝茶，尤其是自己泡的茶。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会自己纠结着，谁也不会问。会因为一点小事情感动的送个抱抱。
杨青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楚菁。想来楚菁也不知道吧。
恍惚间，他听见，楚菁孤独的坐在病床上，几乎和病房融为一个颜色。灰白的病房像个囚笼把她围住，像要把她吃了。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她承受着如此大的孤独。楚菁看着窗外的雨，逞强似的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她说:“既然无法生如夏花之绚烂，那死如秋水之静美，想来也是极好的”
他梦醒时，手机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天还是黑的。
医生收到了封信，一封来自阿菁的信。
送信的人说，这封信一年前就寄来了。
医生颤抖着手，打开信纸:
我爱的阿青:
我太了解你了，感谢你为了我活了一年。这一年，你过得怎么样？迷茫，高兴，难过，忧郁，阳光？无论你过得如何啊，我都打心底里为你高兴，因为你成功的活了一年。这一年，是我不敢期望的一年。没有了我的一年，你感觉如何？我可以自恋的认为你还在想着我吗？
阿青，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对于我来说更是有限的。我只能拼命绽放出自己生命中最美的瞬间，所以我爱笑。同时我也希望把我最美的样子留给你。即使被病痛折磨着，我也希望你看到的是光鲜亮丽的我而不是狼狈的我。我这一生注定是无法生如夏花之绚烂，那死如秋水之静美，想来也是极好的吧。你不用为我的死感到难过，悲哀，甚至绝望。你可以这么的想啊。我离开了这个充满绝望的世界，离开了一直缠着我的难耐病痛，离开了毫无人情可言的社会。你该为我高兴不是吗？我终于啊，去到那一片碧海蓝天的天堂呀！
你知道吗？我的阿青，我当时那么顽强的活着，只是啊，只是啊想着。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的吧！忍辱负重着，苟且偷生着活下来。其实我不怕死亡，我只是怕，我怕我死了就不能拥抱你温热的身体，舔舐你柔软的唇瓣，牵着你冰凉的指尖。
我希望你能走出我的阴影，直面生活啊！拜托你，一定要代替我好好活下去。即使这个世界残酷，冰冷，绝望，可怖，阴寒，也一定要活下去的吧？
衷心爱着你的楚菁
十
医生在这二十年来收到了二十封来自阿菁的信。
——亲爱的阿青，你是否有了爱人呢？你大概会忘记我的吧？
没有，我没有爱人，我只有你一个爱人。我绝不会忘记你。
——阿青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为人父了吧？孩子是男是女呢？真想抱抱阿青的孩子呢！
没有你，哪来的孩子呢。
——阿青，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中年危机了吧？不用焦虑啊！我相信你能渡过这段艰难的日子的～
中年了吗？我居然快到中年了啊！真是糟糕，不知道你等到我时是不是一个糟老头子呢！
直到第二十年:
——阿青，我相信你已经有了全新的人生了吧？我想你已经可以直面人生了。那么我便不再陪着你了。接下来的日子，你的孩子，你的妻子，会陪伴着你的。再见。
医生捏紧了信纸，眼眶红红的，不住的掉下晶莹的泪水，浸透了信纸。
阿菁...你怎么就走了呢...
那晚，医生做了个梦。
他站在海岸上，面前的海水深的看不清。咸咸的味道让医生不自觉的皱眉。
他旁边是棵香樟树，被风吹着掉下好几片香樟叶。医生想起那天她拾起了一片枯了的香樟叶，细细摩挲的样子。医生便蹲下捡起一片枯叶。干枯的叶体，几道裂痕把香樟叶四分五裂，看上去十分凄凉。医生若有所思的摩挲着这片叶子。把它小心翼翼的放到衣袋里。
忽的，海里有动静，医生看见，有一处地方不断的漂来几圈涟漪。医生疑惑着走近，缓缓蹲下，把手探进水里。医生看清了，是鲸鱼。它的眼睛很是哀伤，不知道为什么，医生竟然也起了哀伤之意。医生想抚摸鲸鱼，却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玻璃隔住了他和鲸鱼。
“阿青。”医生猛的回头，他看见了阿菁。于是他起身，一步步走进阿菁。
阿菁在甜甜的笑，像是吃了糖似得甜蜜。
医生再度梦醒时，想的不是阿菁，却是那头悲哀的鲸鱼。那头鲸鱼为什么这么哀伤呢...总有种熟悉感啊。
再度来到阿菁的墓前，此时的他，皱纹已经悄然爬上他原本细腻的脸颊，穿着当年的黑西装仍是如此的英挺。他放了一束鲜艳的玫瑰花在阿菁的墓前。自顾自言的说道:“阿菁，你能陪我二十年，我真的没想到。原来你从未离开我的身边，只是用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我。你说你会等我的，你说我要等你的。你说我们会在最初的地方牵住彼此的手，相视一笑。现在，这个时候要到了呢！”
他笑着，拿出一把匕首刺进心口，嘴里似乎溢出了甜猩的血味啊，不要紧的吧。只要能和阿菁相守就好了啊！
阿菁啊，我们终于要再次相遇了。这次，不是擦肩而过了。
医生恍惚间，似乎看见阿菁站在他身边，梨涡浅笑，巧笑倩兮间顾盼生姿。她唱着那天病房里的神之语，如此神圣不可侵犯啊。
一片香樟叶飘到医生的心口间，医生嗅到香樟叶独特的淡淡清香。满足的去找他的阿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