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间,地平线和海平线被你偷走,世界一片混沌,变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光 与 战 争 的 图 书 馆 2
陈世美客串的播报讲了三分钟。
我特别说明,之前没确定情侣关系,不算分手。
“那我不送去车站了。”
“哎?不用了,当然,你忙你的,嗯……保重。”
“我会的。拜拜。”
有过高三表白的经验,我早料到嘉飞的从容反应。
但我,也有没料到的。
两月前的金秋十月,是学校独属于桂树的季节。平日里轮廓粗犷、线条生硬的桂花树,偷偷将橘红色小花绽放,毫无征兆的一夜间,掩盖了所有花木的光彩。校园后山通往气象台的小路,月亮湖边坐看夕阳落山的长椅,实验楼背面西山草坪的水塔顶,处处桂花香。但这,不过两周时间。桂香消失,难免会有失落。
难以言说的失落。
以前,当我独自骑行在海岛的角落,穿过山岙、溪涧、渔村、盐田,因为海云壮美旖旎并千变万化的姿态而感动时,从来不曾寂寞,潜意识里我觉得,总有一天,会同她分享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发生在这地点的美。但是现在,我失掉了那种寄托。风起涟漪的城北水库边,层叠腊梅桀骜点缀着萧瑟的山景;人声喧闹的风雨球场外,观战者同拔河选手一起在尽兴中忘掉寒意;暮色冷清的半山月霞亭,一对失群鸿雁在雨中天际奋力徘徊……“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课程陆续结束。未来的日子,我得习惯没有寝室卧谈也没有自修晨读的生活。也许,我无法再作为学生,心安理得在教室开小差了。
为了毕业论文,我大半时间泡在实验室,每天面对鱼贝虾藻营养成分的数据。剩余时间,在图书馆打发。
静谧的文心湖畔、深夜亮灯的自修室,周围多是备战考研的同学。书堆中,精妙绝伦的古今佳构使我大开眼界。每当看到巧夺天工的庭园、园林,我心里大呼过瘾,也有时,妒意让我沉思。
这天从图书馆出来,我骑车去码头公园。
遇到心事,我都来海边转一转。
月色下的大海宁静而惆怅。海滨钟楼的微光在星空映衬下飘忽不定,颇显神秘,那隐约能够望见的遥远小岛,诡变莫测,仿佛属于别个世界。
想找人说说话。
我很少聊情感的事,大荣是例外。
“没睡吧。”
“没有,在等你的电话呐。”
“这句话,留给深夜打给你的女孩吧。”
“既然你这么说,好吧。”
“想跟你聊聊。”
“感情吗?”
“失恋的事,你懂多少?”
“你想我这个没经验的人给你什么建议呢?校园都差不多,各种失恋的传说到处散落,在我这里简直信手拈来,处处奇葩。你那里就不同,即使伤感决绝的爱情,因为海的关系,多少有些浪漫。而且,在海边恋爱过的人,如果去不临海的城市经历另一段感情,一定感到无趣……”
“大荣,不跟你说着玩。”
“啊?你?”
“苏苏对我说,‘那滋味我尝过。真正喜欢的味道,是酒,是柠檬,是黑咖啡,但一定不是冰淇淋。隐藏在冰冷里面的甜味,总有一天,会慢慢化掉。’”
“发生什么?”
“我表白,被苏苏拒绝了。”
“哦。”
“这几个月,心里总有些放不下,所以给苏苏的甜是冰凉的吧。”
“历史课本上,有条千古不变的箴言。女生拒绝的理由,不必当真。”
“这样啊。”
“你和嘉飞呢?”
“也结束了。”
“噗,”那头的大荣笑出来,“你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是大荣的口头禅。我太了解他,这么说,表明他知道大概了。
我把详情说出来。
“认识叶嘉飞后,你变了。我说真的。你这八爪文高手,要不因为她,绝对不会记什么日记,还有写信。”
“嗯。”
“大一暑假在‘甘记’遇过你们,另一次见她,就是突击班,她来找你。那会的高中生,现在想,好单纯啊!任何女孩也好,假如不是非常喜欢你,绝不会当着那么多人,含情脉脉望着你。对不对?”
“这样吗?”
“女孩的喜欢,不用说出来的。”
“是吗?”
“哎,当局者迷。高考后去湿地公园,我说有特别项目,记得吧那次?”
“当然。”
“那时候真好,随便都能约到一大帮人,想想就美好。现在不可能喽。”
“别啰嗦,说吧。”
“咳咳。其实,是他的表白。他事先还同莫丽琼和我商量来着。”
“谁?”
“波波呀。高三的元旦晚会,波波不是说忘了带稿子吗,他拿着夏文媛递给他的主持串词,意外发现,那张纸的背面有句歌词,估计是夏文媛背串词无聊写的。就是那行细细的文字,把波波的心搅乱了。他说他当时傻掉,因为他不敢相信。稿子是夏亲手给他的,但他没法确认歌词里暗示的就是他,而他更没勇气向夏求证。夏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八面玲珑,同什么人都和和气气,但对哪个男生也不过分亲近,班上人都以为她只顾念书,谁也看不上。真凑巧,偏偏波波打算表白的那天,在KTV里听到《谁令你心痴》,他才知道夏心里的人原来是你。”
“为什么?”
“你真笨得可以。因为里面的歌词啊!”
“哦。”
难怪假期的几次见面,波波都对我不冷不热。
“这是回去路上波波对我讲的。聚会结束,你和夏一起离开,大家都知道。后来的事,你们没说,我们只能根据迹象猜个大概。上次聚会,她笑着跟我说:
‘某人呢,怎么没来?你替我转告他,如果和学新闻的女孩不能修成正果,我会恨他哦。’
听她这样说,我觉得波波很可怜。不过夏文媛更可怜,或许她还想着你吧。好了,我把话带到,顺便拜托你,认真对待那女孩,不要再三心两意了。”
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这忠告。
“可是,还有机会吗?”
“什么?”
“你觉得,我跟嘉飞还有戏吗?”
“问我等于没问。不过,男人的和解我知道一点。”
“洗耳恭听。”
“以前跟你提过,我爸对我的专业很不满意。每次放假回家,我都待不长,家里气氛始终冷冰冰的,有次还跟他大吵一架。饭桌上有说有笑,一家三人一起打牌、逛促销会、度假旅行这些,都成了历史。慢慢的,老妈的调解我也嫌烦。我想尽快工作,拿出成绩,那比任何说服更管用,所以,我不再跟他争,也不示好。上次回家,爸病了。医院陪他的第一晚,我突然觉查他的苍老,衰弱。他休息后,我低头看他的脸,他皱起的眉毛,还有身上插的管子,想了很多很多。我想上去抱他,好想,但没勇气。他大概难受,没睡着,听到我的叹气,他费力睁开眼,对我说,‘既然选了这个专业,就不要放弃。’当时,我像个小孩子,钻到他怀里,把所有的委屈都讲给他听。四年大学,晚晚其他人去聚会、玩游戏、恋爱,我读书。我就是想证明自己。但我不知道,他早就默默支持我。他说,尽管我躲着他,但他知道我的努力。甚至现在,他会骄傲的向人介绍儿子的专业。我们和解了。这个和解,比倔强的证明更可贵,而且,一点都不晚。”
“那,你爸现在好了吗?”
“病早好了。男人的理解,只要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我的体会。”
大荣讲的,跟我有关系吗?他是借题发挥,同我分享他的喜悦吧。
或许也可以参考。
我想起大二暑假,和嘉飞关于恋爱加减法的对话。
“继木,你们男人我就不了解了,但女人的那个数字一定不会等于2。”
“什么数字?”
“爱人的数字。理想的状态是,女人给自己1份爱,给男人也1份,加一起等于2。这是爱情中的所有。为什么给自己呢,因为爱自己才会爱别人。但有时,她不止爱一个男人,就把给出去的1份拆开,对分,或者拆成0.7和0.3,这样,她就有了两个同时爱的男人。痴情女子,她甚至会把自己的那1份匀些出来,然后,给一个男人0.8,另一个0.4,自己也剩下0.8,‘爱的失去自我’那样的感觉。可有天,她发现世间男子不可相信,就把自己分出去的那部分收回来,并爱上第三个男人,这时,三个男人分别拥有她0.5、0.4、0.1份的爱,即使有个她的最爱,但只有一半。我在想,就算把电影里面的女主角都算在内,能给男人整份爱的女人也很少。女人可能同时没有差别地爱两个男人,也可能牺牲自我去爱更多的男人,但极端点说,她永远,不可能同时给予两个男人整份的爱。这才是女人。”
“如果她自己那份,一点不留了呢?”
“那个,不可能。”
“其实,这样说起来,男人也一样,只能奉献一份完整的爱。”
“是吗?”
“你看,不少人说元稹是花心萝卜,但他却写‘曾经沧海难为水’,说明他不是没有痴情。”
“不见得,很不见得,我讨厌元稹。‘始乱终弃’最早就形容他吧?”
“哦,那出自元稹的一部小说,不过那时,‘始乱终弃’好像不全是贬义。”
“哼,男人啊……”
聊天时,我和嘉飞坐在开往海滩的大巴,我俩唯一一次去海边。
嘉飞,这个钟爱异国风光的射手女孩,虽然邂逅过一见钟情,也有个“0.05的学长”,但她的恋情,只有一段。我不知道她曾分我多少爱,关键是,现在还剩多少?
冬夜的海边,深沉呼啸的汐潮,一遍遍打在我心头。
大学四年,即使不算碌碌无为,但我始终彷徨。虽然有过长廊夜灯下苦思未来的挣扎,但自从错过大二的转系,我徘徊在专业和理想之间,放任自己,度过了不少逍遥时光。现在,该给自己交代了。
对我来说,这是条很难的路,但我想试试。
我决定把景观设计作为事业。
确立理想的勇气,往往当人一无所有时才出现。
一周后,收到嘉飞的分手信。
“……十八年来,我的人生像望远镜,我的存在、我的才能,似乎只为了遥远的理想,直到你出现。你像三棱镜。有了你,我的人生成了万花筒。
继木,还记不记得,
那年去海边,我们累坐在沙滩,背靠背休息。我和你各自画了圈,在圈里写相互的感受,我多半用长长的沙迹写出你的缺点,而你的大圈里,填得满满当当,都是令人陶醉的描述。
我真那样好吗?
那时候,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对不对?
小学二年级,我迷上了一个带烟囱的黑森林钟,虽然算不上华丽,但我只爱那个。攒了半年零用钱,我满心欢喜地跑去玩具店。老板说,几天前它刚被买走。
你有过这种感受吗?
每次同你开玩笑,我都从容期待你这个豁达的大男孩,在被我说的哑口无言或者戏弄的手足无措之后,慢慢露出恍然的笑容,然后款款包容地盯着我。
我讨厌你,选择电话这样太不直接的方式。
在这个不再纯情的年代,情人的暧昧玩笑被对方误解再正常不过,但当我知道,原来我把你的心声误解成玩笑,我……
刹那之间,地平线和海平线被你偷走,世界一片混沌,变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好佩服你!
你好似无牵无绊的不羁侠客,而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多情傻瓜。不曾确认关系的你,从来没说爱我;始终相信会一起的我,在一千多个不能见面的日夜,积蓄了好大一份成空的相思。你知道吗,当我在想你的清晨独自去湖边读书;想你的傍晚望见情侣咬耳低语;想你的晚上被菁英她们问到关于你的一切,那些时候,我真的好想,找个理由出现在你面前,同你吵几句,然后躲到你怀里,感觉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脉搏涌动。
再见了,继木。
从此,我不会再对你抱怨,是的,不再有叶氏每周新闻;不再有被你拼凑的乱七八糟的花语;不再有巴士上的保镖;不再有《刘继木的第N封情书》。
我要将那些曾经美妙现在辛酸的回忆封存起来,当你完全忘掉它,便只属于我一个人。你可不可以,把我以前的信还给我?
……”
读完信,我考虑了一宿。
她建议我们把写给对方的信交换过来。
邮寄吗?我发信息问她。
既然交换,不如来一次分手旅行,从此一拍两散,互相珍重。这是她的意思。
我同意。
旅行日期嘉飞迟迟没给,只把地点定在离我们都近的宁波。
宁波回去,九小时车程。
寒假开始了,火车票很不好买。
她故意不定时间,让我买不到票,滞留学校,望着别人过年吗?
我只是这样怀疑。
感情的事,开始没那么复杂,结束也没那么简单。